梨二接下來目睹的一幕幕，是她永生也難以忘懷的。

    趙宛兒露出一半的脖頸及肩，那本應白嫩的皮膚如樹木失去榮華，其上竟長了一個腫塊，那腫塊堅硬如石，推之不移。

    梨二一時間竟不知她究竟想不想活，其他的大夫無論再怎么無能，若趙姑娘自己都說了脖子上長了一個瘤子，總不至于還空口白牙地說她得的是尸注罷（作者注：肺癆）。她又想起趙夫人，心中有了計較。

    若趙夫人欲對她不利，那趙宛兒假裝自己是尸注，的確是個好法子。

    就在此時，趙宛兒仿佛察覺到她的凝視，抬起頭來對梨二甜甜一笑。

    紀神醫對梨二道：“去取些酒來?！崩娑念櫫艘环垂?，正打算出門找酒，便聽見紀神醫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在醫箱里?！?/br>
    梨二打開一箱，見那木箱上層果然放著一個小酒壇，紀神醫又道：“紗布?！崩娑謴尼t箱中尋出一塊紗布，福至心靈般道：“用酒把紗布打濕對嗎？”

    “聰明了一回?！奔o神醫道。

    梨二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紀神醫口中說出的，這話也不知是夸她還是嘲笑她，她低著頭趕緊將酒小心翼翼倒入一個碗中，隨即將雪白的紗布泡在了酒里，隨后又將其輕輕擰干，整齊放在了一旁的銀盤中。

    紀神醫終于灼完了銀刀，從醫箱中拿起一個白瓷小瓶對趙宛兒說：“服下此藥，疼痛會減輕許多?！壁w宛兒接過瓷瓶，感激一笑，枯萎的臉上仿佛也似逢春一般，增添了一抹亮色。

    趙宛兒仰脖一飲而盡，隨即躺下，過了片刻，她閉了雙眼，呼吸平穩，竟然睡著了。

    紀神醫先是拿起一塊紗布，細細擦了手，又讓梨二將趙宛兒的患處亦用紗布濕擦一番。他從醫箱底部取出一塊白紗遮了面容，只剩那寒潭一般的眼眸露在外面。

    梨二立于一旁，紀神醫眼神專注，手持銀刃置于趙宛兒脖頸處，手腕一沉，那皮膚便如豆腐般劃開了一寸，流出了殷紅的鮮血，還帶著青紫色的粘稠膿液。

    她正膽戰心驚地看著，紀神醫卻收回了刀子，仿佛才想起她在旁邊一般，偏了偏頭。

    “賈大夫，沒你什么事了，去外面幫我搗藥罷?！?/br>
    梨二怔怔地往外走了幾步，紀神醫竟松了最外層的淡綠色簾子，將她隔在外頭。

    梨二在桌上找到了搗藥盅，又將紀神醫此先挑揀出來放在案上的草藥一樣一樣扔進去細細搗著。

    她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紗簾，其上映著紀神醫及趙姑娘的影子，紀神醫好似先是在趙姑娘身上切切割割，劃來劃去，時不時叫她遞個紗布，就這么過了一個時辰，她坐得都有些疲了，紀神醫卻仿佛不知疲倦一般，過了片刻，紀神醫的聲音從紗簾內傳出：“會穿針么？”

    梨二瞬間清醒：“會......吧？”紀神醫從紗簾中伸出一只血手，將梨二嚇個半死，紀神醫不耐道：“接著?！?/br>
    梨二這才發現紀神醫手上捻著一根細細的銀針，趕緊上前接過，兩手相觸，梨二手上都沾了血。他悶悶的聲音從里頭傳來：“從醫箱中層尋根線穿上?！?/br>
    她打開醫箱中層，又翻開一個錦盒，只見其中一小捆幾乎透明的細線，銀針忒細，針眼更細，線更是細得幾乎握不住，要不是梨二目明，幾乎要穿不上。好不容易穿了線，她想了想又將其在酒中浸泡了一瞬，這才遞向簾中。

    紀神醫又從簾中伸出血手接過線，見其影子，像是在縫趙姑娘身上的傷口，梨二早已搗好藥，于是全神貫注地看著紀神醫縫縫補補，一個念頭浮上心頭。

    紀神醫的女紅一定很好罷。

    縫縫補補又兩個時辰，梨二眼睛一眨不眨，一直緊盯著紗簾內忙碌的身影。

    也不知紀神醫給趙姑娘喝的是什么，紀神醫就差在趙姑娘身上繡花了，她卻一聲也不吭。

    實在有些疲倦，梨二伸伸懶腰便出去了，趙飛光正不顧形象地蹲在門口，梨二一出門差點沒踩到他。

    趙飛光本閉著目休息，見梨二出來趕緊起身，問道：“如何？”

    梨二道：“看起來頗順利?！?/br>
    趙飛光這才舒了口氣。

    梨二遲疑了半天，還是問道：“祖師爺的好友，不能年輕至此罷？”

    趙飛光呵了聲笑道：“怎么不能？我此前也是以為紀神醫必是垂垂老矣，誰知第五日，有一個錢大夫找上門來，說我們找的人若是他祖師爺的好友，那便根本不是個老人?！?/br>
    梨二一驚，趙飛光似笑非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還與濟安醫館的錢大夫師出同門?！彼泵τ忉?，趙飛光卻抬了抬手笑道：“賈姑娘不必解釋，這世間萬物，真真假假，難以較真，也不必較真，姑娘雖然是為了自己的兄長才到我這來試試運氣，但的的確確幫了我們天大的忙，在下感激不盡！”說罷就要對梨二彎腰行禮，梨二趕緊將其扶起，百般道謝。

    梨二還是好奇，“那錢大夫的祖師爺的好友，到底為何會這樣年輕呢？”

    趙飛光道：“年歲倒也對得上，錢大夫人過不惑才開始學醫，如今也不過五十二歲。據他說，他的祖師爺比他年紀還小，甚至比他的師父一輩還要小上許多?！?/br>
    梨二大驚道：“真有此事？”

    趙飛光道：“確實如此，照這般說，紀神醫就是說他年僅二十，也是合情合理?！?/br>
    梨二不好意思道：“這么說我還誤導了你?！壁w飛光趕緊擺手稱：“那錢大夫早已為小女診出是尸注，本就是無藥可救，又怎么會與我說他的什么祖師爺好友呢？”

    “這就叫環環相扣，缺一不可?！?/br>
    在天邊最后一絲光亮隱去之前，簾子倏然拉開，梨二以為紀神醫又需何物，趕緊進屋。

    然而紀青齋已走了出來，雙手已擦凈，身上竟然一絲血跡也無，眼眸澄澈，不帶一絲倦意。

    她朝里望去，只見趙姑娘平靜地睡著，脖頸處的腫塊仿佛憑空消失一般，毫無痕跡。

    梨二圍著趙姑娘的肩看了又看，嘖嘖稱奇，心想，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線，竟然什么都看不出來呢。想得入神，她竟不由自主地小聲說了出來，意識到時她悔恨極了，臉上有些發燒，只希望紀神醫沒聽到。

    紀神醫云游四方，無影無蹤，這等神仙般的人物，又怎會告訴旁人這等秘密呢？

    然而紀神醫不但聽到了，還回答了，“用的是藕絲?！?/br>
    “藕絲？”那玩意也忒縹緲易斷，紀青齋難道在跟她打趣？

    趙飛光等候在外，期待地看著紀青齋，紀青齋淡淡道：“救活了?！壁w飛光聞此聲如聞天音，感激涕零，就差雙膝跪地了。趙飛光又問道：“可有什么要注意的？”紀青齋一邊收拾著醫箱一邊道：“沒有?！?/br>
    趙飛光心道是紀神醫不愛說話，自己多注意些總是沒錯。

    紀青齋背上醫箱就要走，不顧趙飛光的百般挽留。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問道：“那萬兩黃金？”

    趙飛光連連道：“早已準備好?！?/br>
    他漠然地點了點頭，道：“明日我叫人來取?！?/br>
    趙飛光千恩萬謝地將人送走，梨二趕緊追了上去。

    趙飛光關上門，一拍腦袋。

    忘了問宛兒什么時候能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