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自從阿米莉亞·薩克斯開始時不時地在萊姆這里過夜,這棟維多利亞風的房子便發生了一些變化。當他在這里獨自生活的時候,也就是在事故發生后、遇到薩克斯之前,這里還算整潔——整潔程度取決于他有沒有開除各任助理和管家——但無論如何,“溫馨”是絕對談不上的。那時他的墻上沒有任何私人信息。無論是他在警局就任時的證書、學位、表彰還是獎牌,還是他父母或者亨利伯父一家的照片,全都沒有。 薩克斯對此一直頗有微詞?!斑@些都很重要?!彼龍猿值?,“你的過去,你的家人。你這是在清除自己的歷史,萊姆?!?/br> 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的公寓。那個地方沒有殘疾人通道。但他知道她的房間里一定有許多過去的東西。當然,他已經看了很多她的照片,年輕漂亮的阿米莉亞·薩克斯,那時她不怎么愛笑,臉上還有一些雀斑。高中時期的她手里握著機械工程師的工具,大學時的她夾在父母的中間,笑嘻嘻的警察父親和不茍言笑的母親。還有作為雜志和廣告模特的她,眼神里透著一股別致的冷漠(但萊姆知道,那是對模特僅被當成衣架子的蔑視)。 還有數以百計的其他照片,大多出自她父親的柯達相機。 薩克斯研究了萊姆光禿禿的墻壁之后,搜刮了房間的各個角落,有些東西甚至連湯姆都沒有碰過。比如地下室的盒子,里面裝著萊姆的過去。各種東西被遺忘在紙箱里,仿佛永遠不會對現任提起的前妻。而現在,這些證書和文憑,還有家人的合影掛滿了萊姆家中的墻壁和壁爐。 其中有一張正是他目前在研究的——照片上,萊姆是瘦弱的少年,身上穿著運動服,那是他剛剛參加完田徑會時拍的。照片上的他有著張揚的頭發,湯姆·克魯斯般堅挺的鼻子,雙手在膝上,微微向前彎曲,似乎剛剛完成了一英里賽跑。萊姆從來就不是一個短跑健將,他更喜歡長跑的優雅和韻律。跑步對于他來說是“一個過程”。有時候,他甚至會在沖過終點線后繼續跑下去。 他的家人會在看臺上圍觀。父親和伯父都住在芝加哥郊區,雖然兩家隔了一定距離。林肯的家在西邊,地勢平坦,當時正在擴建,所以沿路的一部分仍是農田,是輕率的開發商和可怕的龍卷風共同的目標。亨利·萊姆和他的家人對這兩者都有一定的免疫力,他們住在埃文斯頓湖畔。 亨利每周有兩天會去芝加哥大學講授高級物理,單程火車要兩個小時,穿越大半個城市。他的妻子寶拉任教于西北大學。夫婦兩人有三個孩子——羅伯特、瑪麗和亞瑟,每個名字都取自著名的科學家。其中科學家奧本海默和居里夫人最為有名。而亞瑟則是來自亞瑟·康普頓——一位在一九四二年負責芝加哥大學著名的冶金實驗室的科學家。他的實驗室創造了世界上第一個人工原子核鏈式反應。 所有的孩子都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羅伯特上了西北大學醫學系,瑪麗上了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而亞瑟則是去了麻省理工學院。 羅伯特早年在歐洲發生的一場工業事故中去世,瑪麗在中國研究環境問題。至于萊姆的四位長輩,如今只剩下了一位:寶拉伯母住在養老院接受專業護理,她過去六十年的記憶依舊生動、連貫,對當前發生的事情卻倍感迷茫,只能記住一些片段。 而現在萊姆無法移開視線,正凝視著自己的照片,回想起田徑運動會……在大學課堂上,亨利·萊姆教授會輕輕揚起眉毛以示肯定。但是在田徑場上,他總是踮著腳跳起來在看臺上為他加油、吹口哨,嘴里喊著林肯的名字,加油,加油,加油,你可以的!鼓勵他第一個沖過終點線(而他也的確經常是第一名)。 自從和堂兄見面以后,兩個男孩經常聚在一起,想借此彌補彼此缺失的兄弟情。羅伯特和瑪麗都比亞瑟大很多,而林肯則是獨生子。 所以,林肯和亞瑟成了兄弟。大多數周末和每年夏天哥兒倆都會聚在一起,玩各種男孩子的冒險游戲。他們經常開著亞瑟的車出去,參與的也是典型的青少年娛樂——約女孩子、打球、看電影、吵架、吃漢堡和比薩、偷喝啤酒,談天說地。 而現在,萊姆坐在自己的新輪椅里,他不知道他和亞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漸行漸遠的。 亞瑟,他如親兄弟的堂兄…… 自從他的脊椎像塊朽木般被敲裂以后,亞瑟從來沒有探訪過他。 為什么,亞瑟?告訴我為什么…… 門鈴聲打斷了萊姆的回憶。湯姆朝走廊轉去,片刻之后,一個身材稍顯健壯、穿著燕尾服的禿頂男子大步走進了房間。梅爾·庫柏將他細挑鼻梁上厚厚的眼鏡向上推了推,朝萊姆點了點頭?!跋挛绾??!?/br> “穿得這么正式?”萊姆看了看他的燕尾服。 “跳舞比賽。如果我們入圍決賽,我是不會來這里的?!彼摰敉馓缀皖I結,卷起襯衫袖子,“來說說看,你這個極為特殊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萊姆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林肯,很遺憾你堂兄遇到了這樣的事。我不記得你提起過他?!?/br> “你對罪犯的作案手法怎么看?” “如果真像你推斷的這樣,那實在是很精彩?!睅彀啬曋鴲埯惤z·桑德森案的證據板。 “你的看法呢?”萊姆問。 “哦,一半的證據都是在你堂兄的車上或車庫里發現的。把栽贓用的證據放在這兩個地方要比放在家里容易得多?!?/br> “我也是這么想的?!?/br> 門鈴又響了起來。不一會兒,萊姆聽到護理員的腳步聲獨自返回。萊姆在想,也許是有人送來了快遞包裹。但隨后他心里跳了一下:星期天。來訪的人可能穿著便服和跑鞋,那樣的話就不會在入口的地板上踩出聲音來。 果然。 年輕的羅恩·普拉斯基從走廊拐角轉出來,略顯羞澀地朝他們點了點頭。在做了好幾年巡警以后,他已經不能再算是個菜鳥了。但他看上去還是有點像個新人,也許對萊姆來說他確實是,而且可能永遠都會是。 他腳上穿著輕便的耐克鞋,身上卻穿了非常鮮艷的夏威夷襯衫,還有藍色的牛仔褲。他的金發用發膠梳起,顯得很時尚,頭上有一道明顯的疤痕,那是他第一次與萊姆和薩克斯辦案時留下的。他受到了幾乎致命的一擊。那次他傷得很重,大腦受損,并且幾乎放棄了做警察。但是最終這個年輕人決定同創傷做斗爭,努力復健,最終康復,留在了紐約市警察局。這個決定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萊姆的影響(當然他只告訴了薩克斯,沒有直接跟萊姆講,是薩克斯將他的想法轉述給了萊姆)。 他看著庫柏的晚禮服眨了眨眼,然后點點頭算是和兩個人打了招呼。 “你的盤子都洗干凈了嗎,普拉斯基?花澆好水了嗎?剩菜都裝進餐盒放進冷藏柜里了嗎?” “我接到電話馬上就趕來了,先生?!?/br> 他們正在討論案件的來龍去脈,門口傳來了薩克斯的聲音?!霸陂_化裝舞會嗎?”她看著庫柏的燕尾服和普拉斯基的襯衫說,然后轉向庫柏,“你穿得很正式。我沒用錯詞吧,形容晚禮服的時候是該說‘正式’嗎?” “可惜我唯一能想到形容它的詞是‘半決賽’?!?/br> “格雷塔能接受嗎?” 格雷塔是他美麗的北歐女朋友。庫柏說,“正在與她的朋友們用北歐特產的烈酒來澆滅她的悲傷。那是她家鄉的一種酒。但是,如果你問我,我覺得那根本就不能入口?!?/br> “你母親怎么樣了?” 庫柏和母親住在一起,那是一位爭強好勝的老太太,地地道道的皇后區土著。 “她好得很,現在正在中央公園的船屋享用早午餐?!?/br> 薩克斯接著又問了普拉斯基的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孩子,然后補充道:“謝謝你能在星期天過來辦案,太感激了?!比缓笏龑θR姆說,“你其實已經謝過他了,是嗎?” “我肯定是說了幾句類似的?!彼卣f,“那么現在,我們可以開始工作了吧……你呢,查到什么了?”他看著她手里的棕色大文件夾。 “硬幣盜竊案和強jian案的證據清單,還有照片?!?/br> “檔案原件呢?” “在長島證據庫里存著呢?!?/br> “好吧,讓我們來看看都有什么?!?/br> 和亞瑟案一樣,薩克斯拿起一支標記筆,開始在另一塊白板上寫起來。 三月二十七日兇殺/盜竊案 三月二十七日 ·罪行:謀殺,六盒稀有硬幣被盜。 ·死亡原因:多處刀傷導致失血過多,休克死亡。 ·地點:灣嶺,布魯克林。 ·受害人:霍華德·施瓦茨。 ·嫌疑人:蘭德爾·彭伯頓。 受害者住處收集的證據 ·油漬。 ·發膠噴霧留下的干沫。 ·聚酯纖維。 ·羊毛纖維。 ·貝斯步行者牌鞋印,九號半。 ·目擊者報告看到穿棕褐色背心的嫌疑人逃進一輛黑色本田雅閣轎車。 ·一雙九號半的貝斯步行者牌鞋子。 ·伊卡璐發膠,與案發現場的干沫匹配。 ·刀/手柄處的印痕。 ·塵土與犯罪現場或嫌犯住處塵土不匹配。 ·舊紙板的斑點。 ·刀刃/手柄處: ·受害者血液,檢驗結果匹配。 ·犯罪嫌疑人擁有一輛二〇〇四年的黑色本田雅閣。 ·一枚硬幣確定來自受害者的收藏。 ·可波特戶外公司背心,棕褐色。在現場發現的聚酯纖維與其相匹配。 ·車上的一條毛毯與現場發現的羊毛纖維相匹配。 嫌疑人住處和車上收集的證據 ·庭院雨傘上發現的油漬與在受害人住處發現的油漬匹配。 注:在上庭前,調查員在城域網或互聯網上詢問了各大錢幣商,無人兜售被盜硬幣。 “所以,如果真兇偷了硬幣據為己有。而灰塵不與犯罪現場和嫌犯家中的灰塵的匹配……這意味著它可能是來自真兇的住所。但到底是什么樣的灰塵呢?他們沒有進行分析嗎?”萊姆搖了搖頭,“好吧,我想看看照片。照片在哪兒呢?” “我正在找,稍等一下?!?/br> 薩克斯找到了一些膠帶,然后把照片貼在了第三塊白板上。萊姆把輪椅移動到白板前,瞇起眼睛查看幾十張犯罪現場的照片。硬幣收藏家的住所很是整齊,嫌疑人的住所就沒那么整齊了。硬幣和兇器在廚房水槽里被發現,橫七豎八地放著,桌子上到處是臟兮兮的盤子和外賣包裝盒。桌子上還有一沓郵件,看上去大部分都是垃圾郵件。 “下一個案子?!比R姆宣布道,“咱們看看下一個?!彼褐谱÷曇衾锿赋龅募痹?。 四月十八日兇殺/強jian案 四月十八日 ·罪行:殺人,強jian。 ·死亡原因:勒死。 ·地點:布魯克林。 ·受害人:麗塔·莫斯克尼 ·嫌疑人:約瑟夫·奈特利。 受害者的公寓 ·高露潔棕欖油洗手液的痕跡。 ·避孕套潤滑劑。 ·繩索纖維。 ·膠帶上的灰塵與公寓中任何灰塵都不匹配。 ·膠帶,美國粘膠牌。 ·乳膠痕跡。 ·羊毛/聚酯纖維,黑色。 ·受害人身上的煙草(見下方注釋)。 ·兩英尺長的相同繩索,上面沾有受害人的血跡,還有巴斯夫b35型六號尼龍纖維,最有可能是洋娃娃的頭發。 嫌疑人住處收集的證據 ·杜蕾斯避孕套上的潤滑劑與受害人身上發現的潤滑劑相同。 ·纏繞的繩索,繩索纖維與犯罪現場發現的吻合。 ·高露潔棕欖油洗手液。 ·膠帶,美國粘膠牌。 ·乳膠手套,痕跡與現場發現的吻合。 ·男士襪子,羊毛,滌綸混紡,與在現場發現的纖維吻合。另一對相同的襪子在車庫里被發現,上面有受害者的血跡。 ·泰雷頓雪茄煙草屑(見下方注釋)。 “嫌疑人把帶血的襪子留起來,還帶回了自己家里?真是一派胡言??隙ㄊ莻卧斓淖C據?!比R姆又把材料讀了一遍,“注釋在哪兒呢?” 薩克斯找到了注釋。負責案件的警探在注釋上寫下了幾個疑點給地方檢察官做參考。她拿給萊姆看。 斯坦: 被告可能會提出幾個疑點: 一、污染問題:在犯罪現場和嫌疑人家中發現了類似的煙草屑,但受害者或嫌疑人都不吸煙。已詢問過逮捕人員和犯罪現場的工作人員,但他們都可以保證自己不是煙草屑的源頭。 二、沒有發現除受害者血液以外可以證明dna關聯的證據。 三、嫌疑人有不在場證明。在案發時期,目擊者在離案發現場大約四英里遠的地方看到嫌疑人。不在場證人是一名無家可歸的乞丐,嫌疑人偶爾會給他錢。 “有不在場證明?!彼_克斯指出,“但是很明顯,陪審團不會相信他?!?/br> “你覺得呢,梅爾?”萊姆問道。 “我堅持我的理論,這一切都安排得太巧合了?!?/br> 普拉斯基點點頭:“發膠、肥皂、纖維、潤滑劑……” 庫柏繼續說:“這些證據都是用來陷害人的首選。而且再看看dna證據——不是嫌疑人留在犯罪現場的證據,而是在嫌疑人家里找到了受害者的血跡。這種證據更方便偽造?!?/br> 萊姆繼續審查了一遍圖表,看得十分仔細。薩克斯補充說:“而且并不是所有的證據都相匹配。比如舊紙板和灰塵——無論和哪個現場都無法匹配?!?/br> 萊姆說:“還有煙草屑。如果不是受害者的,也不是嫌疑人的,那就可能屬于真兇?!?/br> 普拉斯基問:“那洋娃娃的頭發怎么解釋呢?這是否意味著他可能有孩子?” 萊姆吩咐道:“把這些照片都掛起來,一起看看?!?/br> 像其他的現場照片一樣,受害者的公寓、嫌疑人的房子和車庫都被犯罪現場調查組詳細記錄了下來。萊姆掃過所有的照片?!皼]有洋娃娃,什么玩具都沒有。也許真正的兇手有孩子,或與玩具有一定的聯系。而且他吸煙,或者可以接觸到卷煙或煙草。好的,我們還是有點進展的?!?/br> “該做嫌疑人側寫了。我們一直叫他‘x先生’,但這名字可不能一直用下去……今天是幾號?” “五月二十二日?!逼绽够f。 “好的。那就叫犯罪嫌疑人五二二。薩克斯,請你……”他向白板點了點頭?!伴_始側寫吧?!?/br> 犯罪嫌疑人五二二側寫 ·男性。 ·可能抽煙或與會抽煙的人一起生活/工作,或接近有煙草的地方。 ·可能有孩子,或與兒童一起生活/工作,或能接觸到兒童。 ·對收集藝術品、硬幣感興趣? 非栽贓證據 ·灰塵。 ·舊紙板。 ·洋娃娃的頭發,巴斯夫b35型六號尼龍纖維。 ·泰雷頓雪茄的煙草屑。 嗯,這只是一個開始,他暗自思索著,雖然證據很少。 “我們是不是應該給朗和馬洛伊打個電話?”薩克斯問,萊姆嗤之以鼻?!叭缓蟾嬖V他們什么呢?”他朝墻上的圖表點了點頭,“要是說了,我們的秘密警探小組恐怕很快就得解散了?!?/br> “你的意思是,這還不是正式的警探組?”普拉斯基問。 “歡迎來到地下組織?!彼_克斯說。 年輕的警官開始努力消化這個信息。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穿著偽裝?!睅彀匮a充道,指了指自己的燕尾服。他可能還眨了眨眼睛,但他濃黑的墨鏡遮住了一切?!拔覀兿乱徊皆撛趺醋??” “薩克斯,給皇后區的犯罪現場調查組打電話。我們拿不到亞瑟案的證據。庭審在即,所有嫌疑犯都被押在檢察官那里。但是,你可以看看有沒有人能從檔案庫那里找到強jian案和盜竊硬幣案的證據。我需要看到關于灰塵、舊紙板和繩索的證據。再有,普拉斯基,你去警局大樓一趟。我需要你將近半年來每一起謀殺案的文件都查一遍?!?/br> “每一起謀殺案?” “紐約犯罪率已經下降很多了,你沒聽說嗎?你要慶幸我們不是在底特律或華盛頓。老火槍想到了這兩件案子,我敢打賭,還有其他的。你去看的時候要注意找犯罪類型為盜竊或強jian的,但都死了人,而且證據確鑿。犯罪后警方接到匿名舉報電話。哦,而且嫌疑人發誓自己是清白的?!?/br> “好的,長官?!?/br> “那我們呢?”梅爾·庫柏問。 “等待?!比R姆喃喃道,好像這個詞本身便是一場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