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答案就在那里?!?/br> 一陣停頓,語音在四壁之間回蕩。墻壁光滑,有磨損的痕跡,顏色是帶有學究味的綠色。那是膽汁的顏色。 “答案。它有可能顯而易見,好比血淋淋的刀上留有罪犯的指紋和dna,刻有他的姓名首字母和他鐘愛詩人的詩句。也可能隱晦不明,只是三個看不見的配位體——什么是配位體?有誰知道?” “氣味分子,先生?!被卮鸬氖莻€遲疑不定的男聲。 林肯·萊姆繼續說:“我說的是隱晦不明。答案可能存在于三個氣味分子當中,但它就在那里。這種兇手和被害者之間的關聯,會把我們引到他的門口,并勸服陪審團給他安置一個新家,讓他待個二三十年。誰來說說洛卡德法則吧?!?/br> 前排響起一個女人堅定的聲音:“但凡發生罪案,罪犯跟犯罪現場或受害者之間,或者很有可能同時跟兩者之間,都會產生物質轉移。埃德蒙·洛卡德,這位法國刑事專家用的是‘粉塵’一詞,但大家普遍接受的說法是‘物質’。換句話說,就是微物證據?!被卮鹫呶⑽阮^,甩開長長的栗色頭發——之前頭發攏著一張心形的臉。她補充道:“保羅·科克詳細闡述過:‘物證不會作假,不可能完全消失。除非你沒能找到它、好好研究和理解它,不然它的價值不會削減?!?/br> 林肯·萊姆點點頭。正確答案能獲得他的認可,但從來不會受到夸獎;夸獎是為超越基準線之上的真知灼見而保留的。盡管如此,他內心頗為贊賞,因為他并沒有布置閱讀任務,讓大家去讀有關那位偉大的法國刑事專家的論述資料。他注視著那些臉孔,顯出迷惑不解的樣子:“你們記下阿切爾女士說的話了嗎?有些人好像沒有。我真不明白是為什么?!?/br> 鋼筆開始唰唰晃動,筆記本電腦的鍵盤嗒嗒作響,手指在平板電腦的二維按鍵上無聲翻飛。 這只是“犯罪現場分析概要”的第二堂課,課程規范還有待確立。學生們腦子靈活,記憶力強,但也不是萬無一失。而且,記錄在紙上或屏幕上,只意味著擁有,而不是理解。 “答案就在那里,”萊姆重復道,用的是學者口吻,“就刑事學——法醫學而言,沒有破不了的案子。資源、創見和努力才是唯一的問題。為了確認罪犯的身份,你愿意追查到什么程度?對,就像保羅·科克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說的那樣?!彼戳艘谎壑禧惾~·阿切爾。萊姆只知道寥寥幾個學生的名字,阿切爾排在第一個。 “萊姆警監?”說話的是坐在教室后面的一個年輕男子。課堂里大約有三十個人,年齡從二十歲出頭到四十多歲不等,年輕人偏多。這個人頂著時髦的刺頭發型,但還是透著警察的氣息。雖然學校在課程目錄的個人簡介里,更別提成千上萬條谷歌資料——列出了萊姆幾年前因為殘疾而離開警隊時的職位,但是如果跟紐約市警察局毫無關聯,人們不太可能以此職位稱呼他。 教授優雅地動了動右手,轉動身下精巧的電動輪椅,面對學生。萊姆四肢癱瘓,自頸部以下的大部分軀體沒有知覺,只有左手無名指,現在再加上外科手術后的右胳膊和右手能活動?!罢堈f?!?/br> “我在想,洛卡德說的是‘物質’或‘粉塵’?”年輕男子瞟了一眼前排的阿切爾,她坐在遠遠的左方。 “沒錯?!?/br> “有沒有可能也會發生心理轉移?” “什么意思?” “假設罪犯在殺死受害者之前曾恐嚇說要折磨他,受害者被發現時表情驚恐,我們就可以推斷出罪犯是個虐待狂。你可以把這一點加進心理側寫當中,或許可以縮小嫌疑人的范圍?!?/br> 萊姆注意到,“推斷”一詞用得正確無誤,經常有人將其與及物動詞“暗示”混淆。他說:“問個問題。你喜歡讀系列小說嗎?哈利·波特?還有電影,對吧?”通常,他對文化現象不怎么感興趣——除非有助于破案,但這種事從未發生過。不過“波特”,畢竟是“波特”。 年輕男子瞇起黑眼睛?!皼]錯,喜歡?!?/br> “你確實明白那是虛構的,對吧?;舾裎炙共⒉淮嬖??” “霍格沃茨。對,我一清二楚?!?/br> “然后你得承認,巫師、施咒、巫毒、鬼魂、念力和你那個在犯罪現場發生心理轉移的推測——” “胡說八道,你想說的是這個吧?” 哄堂大笑。 萊姆皺了皺眉,倒不是因為被打斷;他欣賞傲慢,而且那個文字游戲其實相當聰明。他表達的是一種嚴肅的不滿?!案静皇?。我想說的是,那些說法個個都有待實際經驗證明。你為我提供實證研究,納入有效的采樣數量和采樣控制,反復重現你假定的心理轉移的結果,驗證你的推測,這樣我才會認為它是合理的。我本人不會只依靠這種推測。死死盯著調查中難以確定的方面,就會分心,顧不上手頭的重要任務,那就是——” “證物?!被卮鸬挠质侵禧惾~·阿切爾。 “犯罪現場變化之快,就像突然遇到微風的蒲公英。只是稍遲片刻,從上百萬個配位體中存留下來的那三個就會消失。一滴雨水就能沖掉兇手的一個dna,從而毀掉我們從dna聯合檢索系統里找到他的機會,包括查找他的名字、住址、電話號碼、社?!鸵r衫號碼?!彼麙咭暳吮娙艘谎?,“襯衫號碼是個玩笑?!绷挚稀とR姆說的每一件事,大家通常都深信不疑。 那個時髦警察點點頭,但似乎并不信服。萊姆心里有所觸動,琢磨著那個學生是否真的會研究一下這個課題。真希望他會。沒準兒他的推測確實有點價值。 “再過幾周,我們還會多講講洛卡德先生的‘粉塵’——也就是微物證據。今天的主題會確保我們先有粉塵可以分析。我們要探討的是犯罪現場的保護。你永遠都不可能遇到一個原始的犯罪現場,那是不存在的。你的任務是確保犯罪現場盡可能少受污染。好了,頭號污染物是什么?”不等人回答,他繼續說道,“沒錯,是警察同行——通常,最通常,是高級警官。我們怎樣才能讓打扮得光鮮亮麗、準備面對新聞攝像機的高級警官們遠離犯罪現場,同時又能保住我們的飯碗呢?” 笑聲漸漸平息,授課開始。 這些年來,林肯·萊姆斷斷續續從事教學工作。他也不是多么熱愛教書,但他堅信犯罪現場調查在案件偵破中的作用;而且,他希望可以確保刑事鑒定專家盡可能達到最高水準——也就是他的水準。許多有罪之人要么逃脫了罪責,要么所受懲罰遠遠輕于所犯罪行。無辜之人則要身陷囹圄。他決心竭盡全力嚴加訓練,打造出新一代的刑事專家。 一個月前,萊姆決定把這當作他的新使命。他把手頭的刑案調查工作處理完,在約翰·馬歇爾學院申請了一份教職,學院距離他在中央公園西側的連棟住宅僅有兩個街區。事實上,他用不著申請。有天晚上,他和一位地方檢察官朋友在一起喝酒,若有所思地說到他在考慮退出刑案調查去教書。這位地方檢察官向某人傳了幾句話,結果消息又傳回了約翰·馬歇爾學院,也就是檢察官兼職任教的地方,不久學院院長就打來了電話。萊姆猜測,因為他的名氣,他算是一件包賺不賠的商品,可以吸引媒體和更多的學生,還有可能促進學費收入的增長。萊姆簽下合約,教授這門概論性的課程和另一門課程:包含電子顯微鏡分析在內的重案現場常見物質的高級化學和機械分析。后一課程幾乎跟前一課程一樣,名額很快報滿,他的名氣由此得以印證。 大部分學生正從事或意欲從事警察工作,地方警察、州警察、聯邦警察都有。有些學生則會從事商業性的法醫鑒定工作——為私家偵探、律師和公司提供服務。還有幾個新聞從業者,另有一個是小說家,想獲得準確的知識(萊姆很歡迎他來聽課。他自己就是一套系列小說的描寫主題,小說根據他偵辦的案件創作而成。他好幾次寫信給作者,談論小說對真實犯罪現場調查工作的歪曲?!澳阋欢ㄒ笏龄秩締??”)。 在對犯罪現場的保護做了一番全面的概述之后,萊姆看了看時間,宣布下課,學生們陸續走了出去。他驅動輪椅,駛向連接低矮講臺的坡道。 他抵達教室的主地面時,課堂上只剩下一個人,其他人都走了。 朱麗葉·阿切爾還待在前排。她三十多歲,長著一雙相當出眾的眼睛。萊姆上周在課堂上第一次見到她時,就被這雙眼睛打動了。人眼的虹膜或房水中沒有藍色色素,那種色度來自上皮細胞中一定數量的黑色素和瑞利散射效應的結合。阿切爾的眼睛是飽滿的蔚藍色。 他驅動輪椅駛向她?!奥蹇ǖ?。你課余還讀書了。那是我的書,你轉述了其中的內容?!?/br> “前幾天喝葡萄酒,想找點東西順便讀讀?!?/br> “啊?!?/br> 她說:“怎么樣???” 沒有必要把問題細說一遍。這就是在重提上周的詢問……還有這段時間的幾次電話留言。 她那熠熠生輝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他說:“我不確定那是不是個好主意?!?/br> “不是好主意?” “沒用,我是說對你沒用?!?/br> “我不這么想?!?/br> 她說話一點都不含糊。阿切爾任由沉默蔓延。然后,沒涂唇膏的嘴唇綻開一個微笑?!澳阏{查我了,是嗎?” “是的?!?/br> “你覺得我是個間諜?想方設法要獲得你的青睞,從而竊取案件機密或什么的?” 他這么想過。然后在想象中聳了聳肩,盡管以他的身體條件,他沒法做這個動作?!爸皇浅鲇诤闷??!比R姆其實已經了解清楚朱麗葉·阿切爾的很多事。她擁有公共衛生學和生物學的碩士學位,是個傳染病學家,在韋斯切斯特任職于紐約衛生研究院下屬的傳染病研究機構。她現在想換個行當,研究刑事鑒定學。她目前住在市區,住宅在蘇豪區的越層住宅集中地帶。兒子十一歲,是個小足球明星。她自己則在曼哈頓和韋斯切斯特因為現代舞表演而頗受好評。離婚之前,她住在紐約市的貝德福德區。 不,不是間諜。 她仍舊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 沖動之下——對他而言極其罕見——他說:“好吧?!?/br> 她彬彬有禮地微笑:“謝謝你。我現在就可以開始?!?/br> 他遲疑了一下?!懊魈彀??!?/br> 阿切爾一副被逗樂的樣子,俏皮地向上一揚腦袋,似乎她本可以輕易贏得談判,更改簽約生效的日期,但她懶得費那個勁。 “要我告訴你地址嗎?”萊姆問。 “我有?!?/br> 他們互相點點頭,以此代替握手,算是達成協議。阿切爾微微一笑,然后把右手食指伸向她自己那輛輪椅的觸控板。那是一輛銀色的暴風劍,和萊姆幾年前還在使用的輪椅是同一個型號?!暗綍r候見?!彼D動輪椅,輕松地駛上通道,駛出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