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十來個人窩在他腳邊,坐在救生艇積了水的船板上,他們緊抓著救生艇邊沿的繩索,小艇絕望地沉浮在如山般起伏的巨浪之上,以及傾注的暴雨之中。 張敬梓雖然不愿意,但實際上已成為這艘滄海一粟般的小船的船長。他掃了一眼艇上的人:兩個家庭,他的家人和吳啟晨一家人擠在救生艇后方相互擁抱在一起。最前方坐的則是約翰·宋醫生和那對從貨艙逃出來的夫妻。張敬梓不知道他們的姓,只知道男人叫朝華,女人叫玫瑰。 一個大浪向他們撲來,艇上的積水變得更深了。張敬梓的妻子梅梅脫下毛衣,裹在疤臉女人的小嬰兒身上。這個女孩——張敬梓悲哀地回想——名字叫寶兒,在這次航行中,他們曾把她當成船上的吉祥物。 “走吧!”吳啟晨喊道,“往岸上開?!?/br> “我們必須找找其他人?!?/br> “他朝我們開槍了!” 張敬梓看著狂暴的海面,沒看見“幽靈”的身影?!拔覀凂R上就走,但得先看看還有沒有人可救。大家找找吧!” 十七歲大的威廉努力保持身子平穩,在霧氣中瞇著眼尋找。吳啟晨青春期的女兒也一同協助搜尋。 吳啟晨張口喊了幾句話,他的臉老是看著別的方向,因此張敬梓根本聽不到他說什么。 張敬梓將繩索纏繞在手臂上,雙腳緊抵槳,穩住身子,駕著救生艇沿著福州龍號周圍保持二十米的距離轉圈。這艘貨輪吃水更深了,一些受到擠壓的空氣變成泡泡,不時從船艙通氣口和舷口中噴發出來飛得老高。那聲音此起彼落,就像受傷動物痛苦的號叫。 “那邊!”威廉大叫,“我好像看到有人影!” “不可能,”吳啟晨叫道,“快走吧!還等什么?” 威廉指著海面說:“真的有,爸,在那兒!” 離他們約十米遠的地方,張敬梓看見一個黑黑的東西浮在一個較小的白色物體旁邊??赡苁且粋€人的頭和手。 “別管了,”吳啟晨又喊,“‘幽靈’會發現我們!他會向我們開槍的!” 張敬梓根本不理他,徑自駛近那漂浮的物體。果然,那真的是一個人。他臉色蒼白,不斷地嗆水,一副萬分驚恐的樣子。張敬梓想起來了,這個人叫桑尼。當所有偷渡者都在聊天或念書給家人聽時,幾個沒有家人的單身偷渡者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桑尼就是其中之一。他總是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在整個航程當中,他老是一個人坐著,一臉憤懣,偶爾會惡狠狠地怒視他身邊吵得太兇的孩子。他經常無視“幽靈”的嚴格禁令偷偷溜上甲板。一旦桑尼開口說話,又老是問太多聰明人根本不想多談的問題,比如問他們到了紐約打算做什么,住在什么地方等等。 無論如何,畢竟桑尼現在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張敬梓試著救他。 在一陣大浪打來后,水面的那個男人已失去了蹤影。 “算了吧!”吳啟晨憤怒地叫著,“他都不見了?!?/br> 坐在救生艇前方那個叫玫瑰的少婦也跟著吵鬧起來:“求求你了,咱們快點走吧!” 張敬梓將救生艇躍上一道撲來的巨浪,以免被大浪打翻。當他們重新穩下來后,張敬梓看見約在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團橘色的東西上上下下起浮。那是蛇頭“幽靈”的救生筏,正朝他們這里駛來。大浪在這兩艘救生艇間升起,兩條船上的人暫時都看不見對方了。 張敬梓加大油門,加速往溺水的男人那里開去。他喊道:“趴下!大家都趴下!” 一接近桑尼,張敬梓立即停下船,俯身探過橡膠筏厚厚的船舷,抓住這位偷渡者的肩膀將他拖上船。桑尼一被拉上來,便癱倒在船板上,猛烈地咳嗽。另一聲槍響劃破天空,張敬梓把救生艇駛到福州龍號的后面,把它當作屏障,此時在他們附近的水面激起一道水花。 “幽靈”看見海里還有其他人在漂浮,便暫時轉移了注意力。穿著橘色的救生衣漂浮在水中的是貨輪上的船員,他們在離他約二十到三十米外的地方?!坝撵`”火速朝他們那里駛去。 知道“幽靈”要來殺他們,這兩名水手拼命朝張敬梓揮手,奮力地踩水,想逃離不斷迫近的“幽靈”。張敬梓目測著距離,判斷是否有把握在蛇頭靠近并開槍前救起他們。海上的大霧、大雨、大風和大浪將會使得“幽靈”很難準確命中目標??梢缘?,他心想,他可以做得到。他準備加大引擎油門開過去。 突然,他耳里有個聲音傳了過來?!靶辛?,我們該走了?!?/br> 說話的是張杰祺,他的父親。老爺子撐起身子,靠近他兒子說:“先把家人帶到安全的地方?!?/br> 張敬梓轉過來看著父親,點頭說:“是,爸爸?!彼丫壬赎懙?,把引擎油門開足。 一分鐘后,一聲槍響劃破天際,緊接著又是另一聲?!坝撵`”最終殺了那兩名船員。原諒我!張敬梓痛苦地在心中吶喊,原諒我,他在心里對那兩個水手說,請原諒我! 他回過頭,看見一艘橘色橡皮艇從霧中向他們駛來,“幽靈”緊緊尾隨著他們。張敬梓早就習慣了活在恐懼之中。但是過去恐懼是一種延續性的不安全感,你得學習面對它,那種不安全感與當前的恐懼完全不同。他突然從骨子里感到絕望,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恐懼,一個瘋狂殺手正追著他最摯愛的家人和同伴。 “趴下!所有人都趴下!”他專心駕駛救生艇往岸上筆直開去,盡量保持著最高速度。 又傳來一聲槍響,子彈落在他們附近的水面。如果“幽靈”射中橡皮艇,他們就會瞬間沉沒。 一陣巨大、異??植赖穆曇粼诳罩信叵?。福州龍號已完全側翻沉入海底,在水面上消失。下沉造成一股巨浪,像炸彈震波一樣向四周沖開。張敬梓他們的救生艇離得很遠,沒受到任何影響,但“幽靈”就近得多了?!坝撵`”回過頭,看見一道滔天大浪向他撲過來。他急忙改變方向,但一瞬間,他就消失了。 張敬梓心想,一定是菩薩顯靈,讓“幽靈”掉進水中淹死了。 然而,才一會兒工夫,一直面對船尾的約翰·宋便叫了起來:“他還在那里!追來了!‘幽靈’在我們后面!” 觀音菩薩今天大概到別處去忙了,張敬梓悲哀地想,如果我們想活下去,就得靠自己的力量了。他調整航向朝著岸上前進,加速遠離那些不再動彈的尸體,和浮在水面如墓碑一般的幾片貨輪殘骸,碑上的墓志銘記載著盛船長、水手,以及過去兩周中成為朋友的那幫人的名字。 “他棄船了?!?/br> “我的天啊?!崩省と滞朽卣f,話筒從他耳邊滑下。 “怎么了?”哈羅德·皮博迪問。他肥胖的手取下了沉重的眼鏡,驚訝地說:“他把船弄沉了?” 塞林托滿臉陰郁地點點頭。 “天啊,不會吧?”德爾瑞叫了起來。 林肯·萊姆轉過頭來面向著那位肥胖的警察,這是他身上少數能自由活動的部位之一。聽見這個噩耗,他立即感覺熱血沸騰,當然,這純粹只是情緒上對頸部以下的幻覺。 德爾瑞停止踱步,皮博迪和科則相互對看著。塞林托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黃色拼花地板,一邊在接聽另一通電話,很快他又把頭抬起,說:“天啊,林肯,那艘船不見了,船上的人也一起消失了?!?/br>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海岸警衛隊不知道他們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有東西爆炸。十分鐘后,福州龍號便從雷達上消失了?!?/br> “是意外嗎?”德爾瑞問。 “不知道。巡邏艦離了好幾海里遠,而且沒人發出緊急求救信號,因此我們無法得知出事時的坐標?,F在根本沒人知道他們的確切位置?!?/br> 地圖上,長島地區東端像魚尾一樣叉開,萊姆的目光停在地圖上的那只標示出福州龍號所在位置的紅色圖釘?!澳抢镫x岸邊多遠?” “大約一英里左右?!?/br> 對這次海岸警衛隊攔截福州龍號的行動,萊姆至少設想過六種情形。有些預測樂觀,有些則涉及傷員甚至人命。逮捕罪犯就像商業交易,可以把風險降至最低,卻不可能排除它。但是,全船的老老少少全部淹死?不!他沒有這樣設想過。 天啊,他居然就這樣安穩地躺在這套三千美元的奢華病床上,處理“‘幽靈’在何處?”這樣雞毛蒜皮的小問題,仿佛這只是雞尾酒會上玩的游戲,他不用怎么費工夫,便能做出推斷,給了他們一個漂亮的答案。此后他沒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沒再往下設想幾步,沒有考慮到那些偷渡者可能會有這么悲慘的結局。 他們是不存在的人,如果他們膽敢欺騙蛇頭,就會輕易被殺;如果他們膽敢抱怨,同樣也會被殺,永遠從這世上消失。 林肯·萊姆對自己很生氣。他應該知道“幽靈”有多危險,早該預料到會發生這種慘劇。他閉上眼睛,試圖舒緩靈魂深處的負擔。忘了死者,他經常這樣告訴自己,也經常與他的同僚分享這句話?,F在他默默在心中反復提醒自己。然而,他卻做不到,他無法完全忘掉這些人,這些可憐的人。他們不是犯罪現場那些死不瞑目、齜牙咧嘴的尸體,那些尸體,你非得學會忘了他們才可以繼續工作。福州龍上的那些人之所以會死,全都是因為他。 萊姆原本想,在巡邏艦攔截下這艘船、逮捕“幽靈”、完成犯罪現場鑒定調查后,這件案子由他參與的部分就結束了。他可以為上醫院動手術做一些準備。但現在他知道自己不能對這案子放手了。他內在的狩獵天性驅使著他一定要找到“幽靈”,將他繩之以法。 德爾瑞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電話簡短對答了幾句,然后用細長的手指按下通話結束鍵。 “有消息了。海岸警衛隊相信有兩艘機動橡皮艇正朝著岸邊駛去?!彼叩降貓D前指著某一點,“可能是在這附近,東端的一個小鎮,伊斯頓。今天這種惡劣的天氣無法派遣直升機,不過他們已派巡邏艦前往搜索生還者。我們現在派位于杰斐遜港的人趕去那兩艘救生艇即將登陸的地點?!?/br> 阿蘭·科撥了撥頭發,他的頭發比薩克斯的紅發顏色稍暗一點。他對皮博迪說:“我也想到那里去?!?/br> 這位移民局的主管意有所指地說:“我不想在這里對調兵遣將做任何決定?!边@個回答不能算是太過造作,事實上聯邦調查局和德爾瑞都介入了這個案子,過去這幾天他們已針鋒相對過好幾次了。 “弗雷德,你怎么看這事兒?”科轉頭問道。 “不太好吧?!?/br> “可是我……” 德爾瑞強調似的搖搖頭說:“科,你到那里去幫不上什么忙。等他們實施抓捕后,你可以到拘留所審訊他。抓捕行動不是你的專長?!?/br> 科這位年輕人提供了許多“幽靈”的情報,但萊姆覺得很難和他共事。他到現在還在生氣,埋怨他們不準他登上巡邏艦一道去攔截那艘貨輪。他為了這事兒已經和德爾瑞激烈地吵了一次。 “什么狗屁理由?!笨埔黄ü勺揭巫由?,滿肚子火。 德爾瑞根本不理睬他,把那根未點燃的香煙拿下來嗅了一下,又放回耳朵上夾著,然后打了一個電話。掛斷電話后,他對大家說:“我們會在附近一些支線公路上設立路障,包括第二十五、四十八和八十四號公路。只是,在交通高峰時間,沒人有膽子敢封鎖長島高速公路和日落大道這兩條主干道?!?/br> 塞林托說:“可以通知隧道和橋梁收費站的人員?!?/br> 德爾瑞聳聳肩?!澳菢涌梢运阕隽它c事,但實際上沒什么用。麻煩的是,唐人街是那家伙的地盤,一旦他鉆進那個地區,就再也別想找到他了。因此我們務必在海邊攔住他?!?/br> “還剩多少時間?”萊姆問,“救生艇還有多久就會靠岸?” “估計二十至二十五分鐘,但我們的人離伊斯頓鎮至少還有五十英里?!?/br> 皮博迪問:“難道沒有人能先趕到那里嗎?” 萊姆盤算了一下,朝著輪椅上的麥克風說:“接到指揮中心?!?/br> 一九六九年,印第安納波利斯五百賽車大會,前導車采用的是通用汽車公司的卡馬諾敞篷跑車。 為了這項榮譽,通用公司選用了當時他們最強悍的車型卡馬諾。這輛車上裝有三百九十六立方英寸氣量的v8引擎,擁有三百七十五匹馬力。而只要稍微改裝一下,例如說去掉消音器、防銹車底、防側傾桿和備用輪胎艙,換掉汽缸蓋、皮帶盤,這輛車就能增強到四百五十匹馬力。 以上種種條件使它成為拉力賽中萬眾矚目的焦點。 但是,現在卻是個娘兒們以每小時一百三十英里的速度駕著它在路上狂飆。 阿米莉亞·薩克斯握著皮革方向盤,忍受指關節炎的陣陣疼痛,駕駛這輛車在長島往東岸的高速公路上狂奔。因為車頂是活動的帆布頂篷,無法固定磁鐵吸盤的警燈,因此這輛車旋轉的藍色警示燈置放在車內的儀表板上。她駕著車快速穿行在車陣中。 五分鐘前萊姆打電話來,讓薩克斯火速前往伊斯頓鎮。薩克斯算是“一個半”先遣部隊,另外半個是一位警員。幸運的話,他們或許能與“幽靈”和那些幸存的偷渡者同時抵達登陸點。坐在薩克斯旁邊的是臨時被調來的警員,他是紐約市警察局特勤小組的人,這是一支專門執行各種攻堅任務的特殊武器戰略小組。薩克斯認為(實際上這是萊姆的想法),在她趕赴現場時,最好能有強一點的火力作后盾,例如現在放在這位警員腿上的那把mp5沖鋒槍。 落后于他們幾英里外的是特勤小組的其他成員,包括犯罪現場調查車、六輛薩??丝h的警車、救護車,以及移民局和聯邦調查局的各種車輛。他們在這可怕的暴風雨中拼命趕路。 “哎呀,”薩克斯身旁的這位警員叫了起來,“好險?!?/br> 這位警員失聲驚叫是因為剛才車子打了一下滑。薩克斯冷靜地將車子控制住,心中想到后座鋼板已拆除,換上電動燃料取代笨重的油箱,還以補胎工具替代備胎。和她父親在七十年代買的時候相比,這輛超級敞篷跑車的重量已減輕了五百磅。她心想,或許回去后應該加上能讓車身穩定下來的東西,在這樣想的時候她又經歷了一次打滑并再次將車子穩定下來。 “哎呀!呀!”那位警員又叫了起來。顯然他寧可參與一場槍戰,也不愿在這沒有盡頭的長島高速公路上乘車飛馳。 薩克斯的手機響了。她伸出一只手摸出電話,按下接聽鍵。 這位打扮得像機器戰警似的警員說:“喂,小姐,你應該用免提接聽。我覺得這樣比較好一點?!彼滩蛔⌒α?,但還是戴上耳機,然后繼續換擋加速。 “薩克斯,情況如何?”萊姆在電話里問。 “我已經盡全力了,但再過幾英里會下高速公路進入地面道路,到時我也許會因為幾個紅綠燈減速?!?/br> “也許?”特勤小組警員喃喃地說。 “他們發現生還者了嗎,萊姆?”薩克斯問。 “還沒有,”他回答,“海岸警衛隊只確認發現兩艘橡皮艇,看樣子絕大部分的人都沒逃出來?!?/br> 薩克斯跟這個刑事鑒定專家說:“我已經聽說了,萊姆,這不是你的錯?!?/br> “謝謝你這樣想,但這不是問題。你小心開車?!?/br> “哦,好的?!彼卮鸬耐瑫r平靜地把車子從四十度角的打滑中拉了回來,心率沒有絲毫加快。這輛卡馬諾又打直了,它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仿佛在鋼索上行走,繼續以高達二百二十公里的速度前進。那位特勤小組的警員閉上了眼睛。 “薩克斯,一會兒可能會和歹徒正面遭遇,記得別讓武器離身?!?/br> “我不會忘的?!庇忠淮涡⌒〈蚧?。 “薩克斯,我得先掛了,海岸警衛隊有電話進來了?!彼q豫了一下,然后說,“仔細搜查,留意背后?!?/br> 她笑了?!拔蚁矚g這句話。應該把這句話印在t恤上,發給所有犯罪現場調查人員才對?!?/br> 他們掛上電話。 高速公路路段終止了,他們開上一條支線公路,再過約四十公里,就會抵達伊斯頓鎮,那兩艘救生艇可能在此處登陸。薩克斯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在城市長大的她想不到那里沿岸是怎樣的面貌。是沙灘還是巖石?她必須攀爬嗎?她的關節炎近來又犯了,而這種潮濕氣候更增加了疼痛感和僵硬感。 她同樣不知道的是,如果“幽靈”仍在海灘,是否會有很多地方供他藏身偷襲她? 她低頭瞄了時速表一眼。 該減速嗎? 然而這輛車的速度始終沒有減慢。她手有些潮,那是在杰斐遜港弄濕的。薩克斯猛踩油門,腳掌幾乎觸到了底板。 *** 橡皮汽艇乘風破浪向海岸邊前進。岸邊的巖石逐漸清晰,顯得愈加嶙峋了。 張敬梓在雨霧中瞇著眼眺望。前方有一段是黑色圓石堆積的沙石灘,海岸其他部分是黑壓壓一片陡峭的巖岸。若要從那一小段沙石灘登陸,必須穩住橡皮艇,平安穿過一段暗礁。 “他還在跟在我們后面!”吳啟晨喊道。 張敬梓回頭看去,“幽靈”的橡皮艇此時變成了一個橘色小點。他確實一直在追趕他們,雖然他也把船頭對準海岸,但速度沒有他們快,因為他總是與海浪硬拼,這樣使得前進速度放慢了。然而熟悉道家思想的張敬梓就不同了,他順著潮水變化,不和大浪硬拼硬撞,而是以迂回的方式避開最險的浪峰,巧妙利用岸邊轉回的海浪幫助提速,因此和蛇頭的距離才逐漸拉大。 張敬梓盤算,在“幽靈”登岸前,他們應該可以找到那輛接應他們到唐人街的卡車??ㄜ囁緳C可能不知道船已經沉了,他可以跟司機說海岸警衛隊正從后面追來,最好馬上開車離開。如果司機不走,他和吳啟晨他們可以一起制伏他,把卡車開走。 放眼望去,整條海岸線接在沙石灘后頭的是一片樹林和草地。在雨霧中,不太容易看清楚那邊的景物,但能看得出來那里有一條馬路,再不遠處則是一團燈光,像是一個集鎮。 張敬梓拭去臉上刺眼的海水,看著腳邊的這些人。他們遠眺前方海岸線,陷入一片沉靜,他們即將面對的是兇猛的巨浪、激流和漩渦,而馬上逼近的巖礁個個顯得利如刀鋒、暗如凝血。 突然,在他們前方的海面浮出一塊巖石。張敬梓立刻向側邊猛轉避開。橡皮艇側滑了出去,艇身直接被巨浪沖擊,一波海水灌下。他們連續兩次幾乎翻了船。張敬梓重新朝著海岸邊駛去,然而此時汽艇卻突然熄火了。他猛拉引擎發動繩,但引擎只哼哼了兩聲。他使勁地拉,一次接著一次,連續十來次,最后引擎連哼哼聲也吐不出來了。他兒子威廉爬過來,將油箱傾斜看了一下,“沒油了!”他大叫起來。 他回頭看去,內心充滿了絕望、無助和憂懼。霧更濃了,他們在濃霧中隱藏了起來,但另一方面“幽靈”也不見了。他到底在哪兒呢? 一道大浪托起橡皮艇,然后摔下,發出沉重的撞擊聲?!芭恐?,大家都趴著!”張敬梓喊道,“放低身子!”他跪坐下來,救生艇船底積了水,他抓起劃槳想靠它穩定方向。但海浪實在太兇猛,救生艇又實在太笨重,一個大浪撲過來,馬上奪走了他手中那根槳。張敬梓往后翻倒,還沒重新穩住身子,就看到幾米外出現了一大片礁石。 海浪把救生艇加速往前推,就像沖浪板一樣。他們一頭撞上了礁石,發出可怕的撞擊聲。橡皮艇被剮出了一個大洞,倏地向外噴出氣體,接著便急速扁下來。桑尼、約翰·宋、船頭的年輕夫妻朝華和玫瑰全被甩了出去,落入激流當中,消失了。 救生艇上僅剩吳啟晨和張敬梓這兩個家庭,他們坐在后部,緊緊抓住救生艇。隨后艇身又被拋向礁石,吳啟晨的太太猛然撞上一塊巖石,發出一聲哀嚎,又跌回來倒在艇里,手臂上登時鮮血直流。幸運的是,在這次撞擊中并沒有其他人受傷。 救生艇穿過礁石向岸邊漂去,艇身急速收縮。 張敬梓聽見一陣呼救的聲音,是那四個跌入水里的其中一人發出的,但他卻判斷不出這個呼救聲從哪里傳來。 救生艇滑過一塊淺露水面的礁巖,離岸邊只有十五米遠了。他們被困住了,承受著狂風巨浪,慢慢向那個圓石海灘漂移。吳啟晨和他女兒抱住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受傷的妻子,不讓她的頭部沉入船底的積水中。她傷口很大,手臂上的血流得相當厲害。梅梅懷抱中的寶兒也不哭了,睜著眼睛無力地看著四周。 救生艇的引擎突然卡在一塊礁巖上,就在離岸邊只有八九米遠的地方,他們活活被卡住了。這里的海只有兩米深,巨浪拍岸,也重重地拍打在他們身上。 張敬梓吐了一口海水后叫道:“快!大家都到岸上去?!?/br> 從他們在的地方到岸邊似乎是天下最遠的距離。即使健壯如張敬梓也都抽了筋,差點沉下去。最后,他終于感覺雙腳踏著了海灘前的海草和軟泥,站了起來,吃力地走上海灘,如釋重負地跪倒在海灘上。沒一會兒他又站了起來,轉過頭去將他的父親拉上岸。 他們都已筋疲力盡,躲進海灘上的一座布棚。棚子上波浪狀的屋頂能讓他們暫時免受風雨的襲擾。這兩家人癱坐在棚下暗紅色的沙地上,他們一邊咳著吐出海水,一邊哭泣、喘息、祈禱。張敬梓沒過多久便撐起身子,走出去向海上看去?!坝撵`”的救生艇不見了,那些跌入海里的同伴也不見了。 他松軟下來跪倒在地上,前額抵著沙灘。張敬梓想,雖然逃過追殺,同伴死了,自己也受了傷,但至少他們都還活著,重新踩在了堅實的陸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