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仔細打量這位訪客之后,萊姆發現,他的相貌的確似曾相識,都是細長身材,大手,頭發稀疏,跟他紐約的堂兄羅蘭一樣好相處。只是眼前這位貝爾膚色比較黑,更顯蒼老。也許是經常釣魚和打獵的緣故。牛仔帽應該比郡警帽更適合他。貝爾拿了張椅子在托馬斯身旁坐下。 “我們遇到了麻煩,萊姆先生?!?/br> “請叫我林肯就行了?!?/br> “說吧,”阿米莉亞·薩克斯對貝爾說,“把你跟我說的事兒告訴他?!?/br> 萊姆冷冷地瞥了薩克斯一眼。她三分鐘前才遇到這個人,而現在卻跟他變成一伙的了。 “我是帕奎諾克郡的警長。離這兒往東二十英里。我們現在有些麻煩,我想起我堂哥對我說的那些事——他對你贊不絕口,先生——” 萊姆不耐煩地點點頭讓他繼續說,心里卻嘀咕著:我的醫生去了什么鬼地方?她到底要找多少表格?難道她也參與了這個陰謀? “反正,這個情形……我想我得過來問問您是否能抽空幫我們一下?!?/br> 萊姆笑了,但是聲音里卻聽不出笑意?!拔荫R上要動手術了?!?/br> “哦,我明白。我不會太叨擾您的。我想大概只需要幾個鐘頭……我們并不需要太多幫助。嗯,我希望如此吧。你知道我堂哥羅蘭告訴過我你在北方查案的一些事。我們雖然也有些基本的犯罪實驗室設施,但這里的法政鑒定工作大多會送到最近的州警察局伊麗莎白市或瑞萊市去做。前前后后要花上好幾周才能得到結果。但是,現在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我們最多只有幾個小時?!?/br> “什么案子?” “尋找兩個被綁架的女孩兒?!?/br> “綁架是聯邦警探們的事,”萊姆指出,“給聯邦調查局打電話啊?!?/br> “從煙酒槍械管制局來查過私酒以后,我就不記得fbi來過這個郡。等聯邦探員到了這兒,再安頓好,那兩個女孩早就去見上帝了?!?/br> “說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薩克斯說。她臉上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萊姆冷笑地看著她,滿心不高興。 貝爾說:“昨天本地一名高中男生被殺,還有一位女大學生被綁架。今天早上,嫌疑犯回來了,又綁走了一個女孩?!比R姆注意到這男人臉色黯淡下來,“他設了一個陷阱,我們一位同事受了重傷。他正躺在醫療中心,昏迷不醒?!?/br> 萊姆看見薩克斯不再把指甲伸進頭發里抓頭皮,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貝爾身上。好吧,這里頭也許沒有什么陰謀,但萊姆知道她為什么對這個他們沒時間參與的案子這么有興趣。而他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原因?!鞍⒚桌騺??!彼f,冷冷地看了一眼韋弗醫生墻上的時鐘。 “怎么了,萊姆?了解一下也沒有什么壞處啊?!彼鸭绨蛏掀俨妓频募t發撩開。 貝爾又瞟了一眼辦公室角落的脊椎骨架?!拔覀儾块T人手不足,先生。我們已經盡力了——我所有的同事和其他的人整晚都在外面搜尋。但是,大家既找不到這個人,也找不到瑪麗·貝斯。而埃德,就是那個還在昏迷中的警察,我們認為他很可能看到了那張地圖。地圖上應該標明了這個小子可能去的地方。但醫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甚至會不會醒過來?!彼蟮乜粗R姆的眼睛,“如果您愿意看看我們找到的證物,給我們一些這小子可能會去哪兒的思路,我們會感激不盡的。我們現在已經無計可施了,急需幫助?!?/br> 但萊姆還是不太明白。犯罪專家的工作是分析證物,幫助調查人員確認嫌疑犯身份,然后在庭審時作證?!澳阒老右煞甘钦l,也知道他住在哪兒,你們的檢察官將會有無懈可擊的證物?!奔幢闼麄儼逊缸铿F場弄得一團糟——大部分的小鎮警員們經常如此——還是有足夠證物可供他們判重罪。 “不,不。我們不擔心審訊,萊姆先生。而是要在他殺掉那兩個女孩前找到他,至少,要找到莉迪婭。我們認為瑪麗·貝斯很可能已經死了。案發后,我讀了州警察局編印的重大案件調查手冊。那上面說在這種性變態綁架案中,拯救人質的時間通常只有二十四小時;時間一過,人質在綁架者眼中就不是人了,他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們?!?/br> 薩克斯問:“你稱他小子,我是說那個嫌疑犯,他多大了?” “十六歲?!?/br> “未成年人啊?!?/br> “那只是從法律層面上看是如此而已?!必悹栒f,“但他的犯罪履歷比大部分制造麻煩的成年人還要糟糕?!?/br> “你去他家里查過了嗎?”她問,聽起來仿佛她和林肯已經就這個案子討論過,并且得出了結論一樣。 “父母雙亡。他有養父母。我們去他家搜查過他的房間,沒找到暗道或者日記,什么也沒有找到?!?/br> 鬼才會去,林肯·萊姆想,希望這個人趕緊回到他那個名字念起來都拗口的郡,連同他的麻煩一起帶走。 “我想我們應該幫這個忙,萊姆?!彼_克斯說。 “薩克斯,手術怎么辦……” 她說:“兩天之內兩名受害者。他可能是個連環殺手?!边B環作案就像上癮一樣,作案的頻率和手段都會逐步升級。 貝爾點點頭?!澳阏f對了。還有些事兒我還沒有說。過去兩年帕奎諾克郡總共發生了三起命案。而就在幾天前,剛發生了一樁可疑的自殺案。我們認為這個小子跟這些案子都有關系?,F在只是沒有足夠的證據抓他?!?/br> 那是因為當初不是由我來處理這個案子,但是現在我算是接手了嗎?萊姆想著,隨即意識到正是這份驕傲會導致他最終插手此案。 他很不情愿地覺察到了自己的心理變化,這件案子激發了他的好奇心。正是像這樣的智力挑戰,讓林肯·萊姆在發生意外后保持了清醒,讓他沒有去找像杰克·科沃金這類醫生尋求安樂死。 “你的手術是后天,萊姆,”薩克斯慫恿道,“這之前你只需要做些測試?!?/br> 哦,你泄漏出動機了,薩克斯…… 但她說到點子上了。在手術之前,他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需要打發。這是一段漫長的等待手術的時間,這意味著沒有了十八年陳釀威士忌,一個全身不能動的人在北卡羅來納州的小鎮上還有什么可做的?林肯·萊姆最大的敵人不是折磨脊椎患者的不良反射痙攣,不是幽靈附體般的疼痛和自主神經異常反射,而是沉悶無聊。 “我可以給你一天的時間,”最后萊姆說,“只要不耽誤手術。畢竟為了接受治療,我已經排了十四個月的隊了?!?/br> “就這么說定了,先生?!必悹栒f。他臉上陰郁的神色頓時變得明朗起來。 但托馬斯卻搖了搖頭?!奥犞?,林肯,我們來這兒不是為了工作。我們來這兒是為了接受治療,完事兒后就立刻離開這個地方。如果你要在這兒工作,我手頭可沒有任何能照料你的設備?!?/br> “咱們可是在一家醫院里啊,托馬斯。要是在這兒找不到你需要的東西我才覺得奇怪呢。咱們跟韋弗醫生說說,我肯定她會很樂意幫忙的?!?/br> 這位穿著鮮亮的白襯衫,筆挺的棕色褲子,還打著領帶的助手說:“根據以往經驗,我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br> 但就像所有的獵人一樣——不管能不能動——只要林肯·萊姆下定決心去追蹤獵物,天大的事也攔不住他。他不理會托馬斯,轉而詢問吉姆·貝爾:“他逃了多久了?” “沒幾個小時,”貝爾說,“我會請一位警員把我們找到的證物送過來,也許再加上一張這個地區的地圖。我想……” 貝爾降低了聲音,因為發現萊姆搖了搖頭,皺起眉頭。薩克斯笑了起來,她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不,”萊姆斷然說道,“我們要去你那里。你必須給我們收拾出來一個地方……你們那兒是哪兒來著?” “呃,田納斯康納鎮?!?/br> “收拾出一個我們能干活的地方。我需要一些法證鑒定設備……你們有犯罪實驗室嗎?” “我們那兒?”這位的警官手足無措起來,“跟沒有差不多?!?/br> “好吧,我給你列一張我們所需裝備的清單,你可以去州警察局借?!比R姆抬頭看了掛鐘一眼,“我們半小時后就到。對吧,托馬斯?” “林肯……” “沒問題吧?” “半個小時?!边@位助手嘟囔著。 現在究竟是誰情緒低落? “去韋弗醫生那兒拿些表格,隨身帶著。我和薩克斯工作時你可以填寫那些表格?!?/br> “好吧,好吧?!?/br> 薩克斯列了一張刑事鑒定實驗室所需的基本設備清單。她拿給萊姆看。他點點頭,說:“再加上一個密度測量設備。除此之外,其他都挺好?!?/br> 她在清單上寫下這個設備,交給貝爾。他看了看,不太有把握地點點頭?!拔襾碡撠熯@個事情。但是我確實不想給您添太多麻煩……” “吉姆,我希望我可以有什么說什么?!?/br> “當然?!?/br> 這位犯罪學家語重心長地說:“只是看這么點兒證物沒什么用。想要達到目的的話,阿米莉亞和我必須負責指導整個追蹤計劃。我是說,全權負責。那么,告訴我——會不會有人有意見?” “我保證不會有?!必悹栒f。 “好?,F在你最好快去準備設備。我們要趕緊行動起來?!?/br> 貝爾警長站著不動,只是點著頭,一手捏著帽子,另一只手攥著薩克斯開的單子。站了一會兒,才朝大門走去。萊姆確信羅蘭的這位堂弟、一個身上有許多南方人特征的男人,臉上帶著一種和他的身份非常相配的表情。林肯不太確定該用什么言語形容,但是看起來仿佛抓住了熊尾巴似的。 “哦,還有一件事?!彼_克斯說,攔住了正要走過門廊的貝爾。他停下來轉過身?!澳莻€嫌疑犯,他叫什么?” “加勒特·漢隆。但在田納斯康納鎮,大家都叫他‘昆蟲男孩’?!?/br> 帕奎諾克郡在北卡羅來納的東北部,田納斯康納鎮則大致在這個郡的中部,是該郡最大的鎮。它周圍零零散散地圍著一小片住宅區和商業區。毗鄰帕奎諾克河的是黑水河碼頭,它往南幾十英里就是郡所在地。 河南岸是該郡的主要居民區和生活區。這個地區的沼澤、森林、原野和池塘星羅棋布,所以只有一半的地方可以住人。帕奎諾克河北岸則截然不同,這里地形復雜。迪斯默爾沼澤地向四周蔓延,吞噬著岸上的拖車停車場、房屋以及幾處磨坊和工廠。彎彎曲曲的沼澤取代了池塘和田地。除非你能很走運地找到路,否則絕對穿不過那座陰森古老的密林。沒有人愿意住在河的這一岸,除非是罪犯、制毒者和少數瘋狂的沼澤人。兩年前,這里出過一件事兒,一群公野豬對一個名叫塔爾·哈珀的人窮追不舍,他開槍打死了一半的野豬,但是還是阻止不了剩下的畜生們。在救援人員趕到之前,他被吃掉了。從此,即使是獵人,也會繞開這個地方。 和這個郡的大多數居民一樣,莉迪婭·約翰遜很少到帕奎諾克河的北岸去。即使去了,也不會離居民聚集區太遠。此時,恐懼感淹沒了她,她意識到自己已經過了河,踏過了一個她也許再也回不去的邊界——這個邊界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也是精神意義上的。 她驚恐地被這個家伙拖著。當然,令她害怕的是他看她身體的眼神、他的觸摸。她害怕自己會被熱死——日曬或者蛇咬——但最讓她恐懼的,是她意識到她離河的南岸越來越遠,那里有她脆弱而舒適的生活,盡管她的生活圈子很?。簽閿挡欢嗟膸讉€朋友、醫院里的護士同事、她挑逗過的醫生、比薩聚會、重播的《宋飛傳》、驚悚小說、冰淇淋以及她的外甥。她甚至開始懷念生命中一些艱難的時光——與體重做斗爭,拼命戒煙,獨自一人的晚上,偶爾才能見面的男人很少打來的電話(她認為他是自己的“男朋友”,盡管她明白這事兒沒什么希望)……即使是這些事,她也強烈地懷念著,因為這些是她熟悉的。 但這里一切都讓她覺得不自在。 她想起在獵人小屋前看到的可怕景象——埃德警官躺在地上,意識全無。他的胳膊和臉部被螫得腫脹起來。加勒特嘟囔道:“他不該傷害它們,黃蜂只在蜂巢遭到威脅時才會攻擊人類。這完全是他的錯?!彼b手躡腳地走進小屋,黃蜂們竟然毫不理會他。他收拾了一些東西,用膠帶把她的手捆住,拽著她往森林里面走。他們已經在里頭走了好幾英里了。 這個少年行進的方式很古怪,一會兒推她往這兒走,一會兒又往那兒。他不停地自言自語,撓著臉上的疙瘩。他在池塘邊停留了一陣,低頭盯著池水,一直等到小蟲或蜘蛛從水面飛舞而過之后,才把臉埋進水里,把疙疙瘩瘩的皮膚浸濕。然后低頭看看自己的腳,脫掉鞋子,扔得遠遠的。接著繼續在這個炎熱的清晨前行。 她瞟了一眼他口袋里露出的地圖?!霸蹅円ツ膬??”她問。 “閉嘴。行嗎?” 十分鐘后,他讓她也脫了鞋,兩個人涉水走過一條淺淺的、骯臟的溪流。過了河,他讓她坐下。加勒特坐在她對面,一邊打量著她的雙腿和乳溝,一邊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紙,擦干了她的腳。他碰到她時,她覺得抗拒而厭惡,跟她第一次從醫院的停尸房的尸體上采集組織標本時的感覺一樣。他給她穿上白鞋,系好鞋帶,毫無理由地多握了一會兒她的小腿。接著他查看了一下地圖,拉著她又一頭鉆進樹林。 彈指甲,撓臉頰…… 漸漸地,沼澤更難走了,水也變得更黑更深。她猜他們正往迪斯默爾沼澤地走,不過她不明白為什么要這么做。路泥濘難行,他們幾乎要無處下腳了,加勒特領著她走進一座大松樹林,這讓莉迪婭松了口氣,因為這里比沼澤地涼快多了。 他找到另一條小路。拉著她往前走,直到一座陡坡前。巖石一直堆到山頂。 “我爬不上去?!彼f,掙扎著提高聲音,“兩只手都綁著呢。我會滑下來的?!?/br> “放屁?!彼鷼獾剜止局?,好像她是個白癡,“你穿著護士鞋。它們能幫你抓緊地面??纯次?,還是光著腳呢,都能爬??次业哪_,看呀!”他亮出腳底。腳底滿是繭子,黃黃的?!疤鹌ü?。但是,爬到頂上后不準走遠。聽見了嗎?嘿!你在聽我說話嗎?”又是一陣嘶嘶聲,一些吐沫噴到她臉上,像強酸一樣灼燒著她的皮膚。 天啊,我真恨你。她想。 莉迪婭開始往上爬。半路上她停了下來,往后看了看。加勒特緊盯著她,彈著手指甲??吹剿诎滓m子里的腿,他用舌頭舔了舔牙齒,然后抬高視線,看著她的裙子下擺。 莉迪婭繼續往上爬。他緊跟在她后面。她聽見了身后嘶嘶的呼吸聲。 山頂又是一片開闊地,有一條小路從那兒通往一處茂密的松樹林。她沿著小路向陰涼處走去。 “嗨!”加勒特喊道,“你沒聽見我說的嗎?叫你別動!” “我沒想逃走!”她大聲回答,“天太熱了。我要避避太陽?!?/br> 他指向前方二十英尺外的地方。路中央的地面上,有一層厚厚的松樹枝葉?!澳銜粝氯サ?,”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生氣,“會毀了它的?!?/br> 莉迪婭仔細看了看。原來,松樹枝掩蓋著一個大洞。 “這下面是什么?” “是死亡陷阱?!?/br> “里面有什么?” “你知道——讓追來的人驚喜的東西?!彼靡獾卣f,嘻嘻笑了起來,似乎覺得能想出這個點子很聰明一樣。 “但什么人都可能掉進去的!” “狗屁,”他嘟囔道,“這里是帕奎諾克河北岸。只有想追蹤我的人才會走這條路。他們活該。咱們走吧?!庇忠魂囁凰宦?。他抓住她的手腕,帶她繞過陷阱。 “你沒有必要抓得那么使勁!”她反抗。 加勒特掃了她一眼,稍微放松了點兒。事實上,他溫柔的觸碰是更大的麻煩:他用中指撫摸她的手腕,這讓她想到一只正在她皮膚上找地方下嘴的胖血吸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