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四部 變成骨頭 改變過去。這是唯一可以與神對抗的力量。 ——亞里士多德 第27章 星期日清晨五點四十五分至星期一下午七點 像過去經常發生的一樣,他嗅到一種氣味而醒來。 而且,就像許多早晨,他一開始并沒有馬上睜開眼睛,而是半倚在床頭,試圖憑感覺判斷出這股熟悉的味道來自何處。 是清晨空氣中的味道?是街上新鋪的柏油?還是潮濕的石灰?他試圖辨別出阿米莉亞·薩克斯的味道,但他沒有聞到。 他的思緒跳過她,繼續思考。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清潔劑?不對。 庫柏臨時實驗室的化學藥水? 也不是,那些藥水的氣味他都熟悉得很。 這是……啊,對了……這是白色符號記錄筆的味道。 現在他可以睜開眼睛了。他先瞄了一眼薩克斯,確定她沒從這里悄悄溜走后,就把目光轉向貼在墻上的莫奈海報。那里正是味道的來源。在炎熱、潮濕的八月清晨,朝露打濕了紙張,就散發出這種味道。 ·熟悉犯罪現場工作 ·也許有案底 ·熟悉指紋 ·點三二口徑柯爾特手槍 ·捆綁被害人的繩結很不尋常 ·對“舊東西”極感興趣 ·稱呼一位受害人“漢娜” ·略懂德語 ·特別鐘愛地下室 墻上掛鐘煞白的數字顯示五點四十五分。他的目光又回到海報上。他看不大清海報的輪廓,只能隱約看見一片純白像鬼影般壓在不那么白的墻面上,但那里破曉時分天空射下的充足光線,將大部分文字都凸顯出來。 ·雙重人格 ·也許是牧師、政客、社工或顧問 ·鞋:不尋常的磨損方式,常常閱讀? ·折斷被害人手指時會聽聲音 ·留下蛇骨羞辱警方 兩只游隼已經醒了,他察覺到窗外有拍動翅膀的聲音。萊姆的目光在那張一覽表上來回移動著。在他在資源調度組的辦公室里,他釘了十幾塊可擦涂的記事板,在上面記下每個重大案件的不明嫌疑犯的特征。他還記得那時的自己:在室內不停地踱來踱去,眼睛釘著記事板,揣摩他們描述的這些人。 油漆成分、泥土、花粉、葉子…… ·老舊建筑,粉紅色大理石 他想起十年前和朗·塞林托一起聯手抓獲的一名珠寶大盜。那家伙非常精明。在警察局里錄口供時,他暗示說,警方永遠也找不到藏寶的地點,但只要警方同意為他減輕罪名,他就愿意把地點說出來。萊姆回答他:“是的,在藏寶地點這個問題上,我們確實遇到過一點小麻煩?!?/br> “我早知道你們肯定找不到?!边@個狡猾的竊賊得意地說。 “你看,”萊姆繼續說,“我們已經把范圍縮小到康涅狄克河畔一座移民農莊的煤倉的石墻里,大約在長島灣以北五英里處。我只是說不準這座農莊是位于河的東岸還是西岸?!?/br> 當這個故事傳開后,每個人用來描述當時嫌疑犯臉上表情的話都是:你他媽的當時一定就在現場。 也許這就是魔力,薩克斯,他心想。 ·至少有一百年老,可能是豪宅或公共建筑 他又看了看海報,然后閉上眼睛,把腦袋仰靠在那個豪華枕頭上。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感到心頭一震,像是被人猛地一巴掌扇在臉上,那種觸電的感覺就像蔓延的大火,一直躥上他的頭皮。他猛然睜開眼睛,死死地盯著墻上的海報。 ·對“舊東西”極感興趣 “薩克斯!”他大吼,“快醒醒!” 她嚇了一跳,急忙坐起身?!霸趺戳??怎么了……” 舊、舊、舊…… “我犯了一個大錯誤,”他簡潔地說,“現在有麻煩了?!?/br> 薩克斯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萊姆的身體又出了問題。她跳下沙發,伸手去抓托馬斯留在房里的醫藥包。 “不,是線索,薩克斯,是線索……我判斷錯了?!彼暮粑兊眉贝?,緊咬牙齒,認真地思考著。 她穿上衣服,坐回到椅子上,手指自然地伸到頭發里,不停地搔抓?!笆裁?,萊姆?什么地方出錯了?” “是教堂,它可能不在哈萊姆區?!彼种貜土艘槐?,“我犯了大錯誤?!?/br> 就像殺害科林·斯丹頓一家的罪犯一樣,在刑事學上,你可能妥善盯住了一百條線索,但唯一遺漏的一條,卻正是導致被害人遇難的原因。 “幾點了?”她問。 “差一刻六點——不到一刻了。把報紙拿過來,查查各教堂舉行彌撒的時間表?!?/br> 薩克斯找到報紙,翻開教堂廣告那一頁,然后抬起頭?!澳愕南敕ㄊ恰??” “八二三對老東西很著迷,如果他想選擇一座古老的黑人教堂,他不一定會只想到上城。菲利普·佩頓在哈萊姆區創辦非-美不動產公司是在一九〇〇年,在那之前這座城市還有另外兩處黑人聚居的地方,一處在下城,現在法院那片地方,另一處在圣胡安山?,F在那里住的大部分是白人,但……哦,我他媽的到底是怎么想的?” “圣胡安山在哪里?” “就在地獄廚房往北一點,在西城。那個地名的由來是為了紀念參加美西戰爭的黑人士兵?!?/br> 薩克斯立即查閱報紙。 “下城的教堂……”她說,“有了,炮臺公園有海員協會,那里有座教堂,他們會做禮拜。那邊還有圣三堂,圣保羅教堂?!?/br> “那里不是黑人區,還要再往東北方向一些?!?/br> “中國城有座長老會教堂?!?/br> “有浸信會或福音派新教會的教堂嗎?” “沒有,這一片區域都沒有,只有……啊,該死?!彼L嘆一聲,眼睛里流露出絕望的神情,“哦,不!” 萊姆立刻明白了?!袄杳鲝浫?!” 她點點頭?!敖艜ザY拜堂……啊,萊姆,那里六點鐘就有一場彌撒,地點在五十九街和十一大街路口?!?/br> “那里就是圣胡安山!快打電話通知他們!” 她抓起電話撥了號碼。她站在那里,低著頭,用力拔下一根眉毛,又拼命搖著頭?!翱旎卮?、快回答……該死,是電話留言,牧師一定不在辦公室?!彼龑χ捦舱f,“這里是紐約市警察局。我們有理由相信你們教堂里有一顆炸彈即將爆炸,請你們馬上疏散!”她掛斷電話,彎身穿上鞋子。 “快去,薩克斯,你馬上趕到那里去,快!” “我?” “我們離那里比當地的管區還近,你十分鐘內就能趕到?!?/br> 她沖向門口,邊跑邊把警用皮帶扎在腰上。 “我會打電話通知管區,”萊姆朝已跳下樓梯,頭發如一團紅云飄動的薩克斯大喊,“薩克斯,如果你喜歡飆車,就趁現在吧!” rrv巡邏車一個側滑沖進八十一街,加速向西疾駛。 薩克斯沖進百老匯大街的十字路口,轉彎時車子打滑得很厲害,她一時沒有把握住方向盤,把一臺《紐約時報》的自動賣報機撞飛進路邊薩巴餐廳的櫥窗。她這才想起車子后排堆著一大堆用于現場鑒定的工具設備。車子的重心太偏后了,她告誡自己,不要以八十公里以上的時速轉彎。 前面就是百老匯。在路口踩下剎車,檢查左邊,檢查右邊,沒車。踩下油門! 她加速沖上了第九大街,在林肯中心前面掉頭向南。只有我…… 啊,糟糕! 伴隨著輪胎尖銳的摩擦聲,車子戛然停止。 街道被封鎖了。 一排藍色的隔離架堵住了第九大街,因為今天早上將有一場活動在街上舉行。一張海報上寫著:各國工藝美食大展——手拉手,我們都是一家人。 媽的……該死的聯合國!她掛上倒擋,向后退了半個街區,然后一轟油門,巡邏車以八十英里的時速撞開擋在前面的隔離架。在她所經之處,已經擺好的活動鋁桌和展示木架左右翻飛,她像收割稻谷一般,在這片還沒有人到的展示場上劃出一道筆直的破壞軌跡。她一口氣沖過兩個街區,在撞開南端的隔離架后,向西轉進五十九街,又在人行道上開了好長一段距離。 教堂就在眼前了,還有不到一百英尺。 街上已經可以看到三三兩兩前往教堂的居民——有結伴而行的夫婦,有穿著白色或粉紅色褶邊裙的小女孩,有穿著深色西服和白襯衫的小男孩,他們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有的還一條條編成發結。 從教堂一間地下室的窗口,正淡淡地飄出一縷灰色的煙霧。 薩克斯把油門一踩到底,發動機隆隆咆哮。 她抓起對講機:“rrv2號呼叫總部,完畢?!?/br> 她低頭瞄了一眼摩托羅拉對講機,以確定音量已經打開。就在這一眨眼的工夫,一輛大型奔馳轎車從小巷里突然駛出,直接橫在她前進的方向上。 開車的父親飛快地瞥了一眼轎車里的家人,眼神里充滿了恐懼,猛然踩下剎車。 薩克斯本能地把方向盤向左猛打,巡邏車立刻失去了控制。幫幫忙!她懇求輪胎,一定要咬住、咬住、咬??!但那柏油路面因為連日的酷熱已經變得松軟,加上又覆蓋著一層露水,巡邏車就像一艘水翼艇般在路面上滑溜過去。 巡邏車的尾部以八十公里的時速刮上了奔馳車的車頭,隨著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奔馳560把巡邏車整個右后半部齊嶄嶄地撞斷了,黑色的現場鑒定工具箱飛向空中,散裂,里面的工具全撒落在街上。路人紛紛找地方隱蔽,以防被四下橫飛的金屬、塑料和玻璃碎片擊中。 安全氣囊猛地張開,又很快癟了下去,把薩克斯嚇了一跳。她急忙用手遮護住臉部。巡邏車從停在路邊的一排車輛上翻過,撞上一個報刊亭,又翻滾了好遠才停住,報紙和證物袋漫天飛舞,像一個個小傘兵一樣陸續降落地面。 薩克斯被安全帶系住,倒懸著掛在駕駛座上,視線也被垂下來的頭發遮住了。她擦掉被劃破的前額和嘴唇上流出的血,想解開安全帶。安全帶綁得很緊。沸熱的汽油流進車里,刺激得她的手臂瘙癢難耐。她從背心口袋拿出折疊刀,彈開,割斷安全帶。下落的時候,差點被自己的刀子刺中身體。她躺在車里,喘著粗氣,被汽油味嗆得直咳嗽。 來吧,姑娘,快出去,離開這部車子! 車門被卡死了,后半部也扭結成一團,無法通過。薩克斯開始用腳猛踢車窗,但這輛車的玻璃是踢不破的。她縮回腳,用力踢向前擋風玻璃,除了差點扭傷自己的腳踝外,一樣沒有效果。 用槍! 她摸摸臀部,手槍已經從槍套中滑出,不知掉到車里什么地方了。她感到灼熱的汽油不斷地滴落在她的手臂和肩膀上,不禁有些慌亂,伸手在散落在車頂的紙張和鑒定工具間匆匆翻檢。 她看到那把沉甸甸的格洛克手槍就在車頂燈旁。她把槍揀起來,對準側面的車窗。 開槍吧,車外沒有人,看熱鬧的人還沒有圍上來。 但她又猶豫了。開槍射擊會不會引爆車內的油氣? 她決定賭一把。 她舉著槍,盡量遠離她已經被熱油浸透的制服,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