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劍器近終下
光怪陸離的幻象如潮汐一般漸漸退去,熟悉的木質天花板映入眼中,而腹部依舊有著隱隱的鈍痛。蘇敬則凝視了片刻,略微眨了眨眼,勉強緩過了幾分神。 “蘇少卿醒了,快去告訴陸寺卿?!?/br> 聽得身側似有人聲,蘇敬則循聲側過臉看去,只見得一個身著廷尉寺官服的人快步地跑出了門。他立即明白過來此刻的情況,微微垂下眼看著地面上青磚的紋路,一面思索起了應對之語。 不多時,他便聽見有腳步聲遠遠地自屋外而來,緊隨而至的便是陸秋庭的話語聲:“蘇少卿,你醒了?” “陸寺卿?!碧K敬則低聲應了一句,便一面掙扎著似是打算起身,一面又勉力道,“下官失職,致使賊人乘虛而入,還請陸寺卿依律責罰?!?/br> “先不必說什么責罰,昨晚究竟發生了什么?”陸秋庭見他仍舊是眉頭緊鎖臉色蒼白,一時也不便提及失職之事,就近坐在不遠處,轉而問道。 蘇敬則蹙著眉似是回憶了一番,這才再次開口敘述昨晚之事,卻也只說是檢查完廷尉寺各處的安全后發現了舊書房的異動,循聲而去卻遭人襲擊刺傷,并不提那廂房之中的死尸與自己在舊書房中醒來后的事情。 陸秋庭聽著蘇敬則的話語,神色漸漸凝重:“這么說來,你不知究竟是何人襲擊了你?” “確實……記不起了?!睘槊饴冻鍪裁雌凭`,蘇敬則索性輕輕闔眼搖了搖頭,又問道,“下官是為何……會在此處?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已經是點卯的時辰了,早晨來到官署的人發現舊書房里里外外躺了三個血淋淋的人,只有你還有幾分氣息?!?/br> “……三個?”蘇敬則有意無意地透出了些許驚訝的語調,仍舊是并不多言。 “都是廷尉寺的人——你,昨晚值夜的主簿,還有死亡時間似乎稍早一些的管理官署各處鑰匙的主簿?!标懬锿ヂ晕⑺妓髁艘环?,道,“那兩人只怕都不簡單?!?/br> “不簡單?為何?” “我調查過現場,門鎖是用鑰匙打開的,沒有暴力破壞的痕跡。而先前孟少卿之位空缺之時,他手中的舊書房鑰匙曾短暫地交給專司此事的主簿,也就是稍早一些死去的那人?!?/br> “陸寺卿的意思是……他仿制了這把鑰匙?但另一人又是為何?”蘇敬則心下一驚,看來自己到底小看了昨晚的兇險局面。 陸秋庭道:“此人身上致命刀傷的形狀正與值夜主簿手中的利器相合,不過奇怪的是,他手中的利器也與另一人的致命傷相合?!?/br> “陸寺卿懷疑是他們自相殘殺?”蘇敬則思索了片刻,輕嘆一聲,又道,“其實依照常理看來,下官的證詞并不能自證清白?!?/br> “他們的傷口皆是干脆利落一擊足以致命,不諳拳腳之人是做不到的?!?/br> “是么……”蘇敬則微微垂眸,掩去了神色之中的細微變幻,“廷尉寺……可曾有何損失?” “舊書房里的東西只怕沒有人能說清楚,不過尸體被發現時,只有被血跡完全污住的一些話本,想來只是……”陸秋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話語突兀地頓了頓,“只是舊日之人的一些私人之物?!?/br> “如此……”蘇敬則聽罷,徑自笑了笑,這笑容令他此刻蒼白的臉更顯出了孱弱與無害,“此事到底還是因下官失職而起……” 而陸秋庭果然也打斷了他的話語,盡管語調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昨夜不同尋常,你也并非是有力對抗之人。此事,我會請示于上的?!?/br> “說起昨夜,銅雀街上那是……”蘇敬則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詢地抬眼看向陸秋庭。 “汝南王作亂,起因是楚王矯詔襲擊汝南王營?!标懬锿オq豫了片刻,終究還是簡短地解釋了幾句,“此中詳情只怕無人清楚,我只知今日一早,繡衣使定北軍那支入京朝覲的隊伍便業已將亂象平定?!?/br> “昨夜竟有如此變亂?”思及先前玉衡臨時被派入宮中之事,蘇敬則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答案,“洛都之中現下如何了?” “不少平民商鋪受了無妄之災,以秦風館為首的一些地方甚至是無人生還?!标懬锿フf著輕嘆了一聲,“故而此事可算作事發非常,至于你的處置……我便盡力爭取一番?!?/br> 蘇敬則不由得心中訝異,于情于理,陸秋庭其實并無這么自尋麻煩的必要:“陸寺卿……何必費心?” “昔年廷尉寺因這舊書房便險些付之一炬,更是殃及于人?!标懬锿フ酒鹕韥?,不知是在回憶著什么,難測的神色之中似有一閃而過的痛苦與猶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那時不曾救下……如今這般情形,卻還是能做些什么的?!?/br> 蘇敬則暗自揣摩著他的言下之意,不及回答什么,便聽得陸秋庭在離開前又道:“廷尉寺已著人前往你宅中通報,上面給出答復前除卻配合調查,你便只需在家中靜養。廷尉寺的公務,我自會安排他人代理?!?/br> 這其實已大致等同于暫且撤去廷尉寺少卿之實了,但保留下一個名號,總好過無法翻案的撤職返鄉。 蘇敬則聽罷,仍是勉力笑了笑,墨色的眸中沒有半點情緒:“多謝陸寺卿?!?/br> …… 玉衡走出長秋宮之時,正見得東方的天際有萬丈明光穿透翻卷的薄云噴涌而出,幾只飛鳥點綴其間上下翩飛,艷麗得猶如濃墨重彩的畫卷。 她駐足看了片刻,再回過神來已看見裴紹正不緊不慢地向著自己所在之處走過來。玉衡并未感到多么驚訝,只是勉強地打起精神來,轉身向他恭敬地行禮:“見過裴統領?!?/br> “聽聞是你斬下了楚王的頭顱?”裴紹便也駐足打量了一番風塵仆仆的玉衡,語調之中聽不出多少情感,“如此膽大……倒也像是你會做的事情?!?/br> 玉衡仍舊保持著行禮的姿勢微微低著頭:“廉貞魯莽,幸得定北軍之人及時趕到?!?/br> 只是定北軍的這一支隊伍本是為代全軍入京接受封賞,到達的時間如此巧合,其中也難說沒有長秋宮的手筆。 裴紹似是隨意地說著:“經此一事,長秋宮想必也對你放心了些?!?/br> 玉衡捉摸不透他的用意,一時不答。 “隨你怎么猜測?!睂Ψ胶龆p笑了一聲,“雖說膽大,你到底還是有些分寸不至妄為,我自然也不會計較什么?!?/br> “廉貞不敢?!?/br> “長秋宮可是又命你去做些什么?” “說來也不算稀奇,一些宮闈中的怪事罷了?!庇窈猹q疑了片刻,見他確實無意追究什么,這才說道,“只是更多的,廉貞卻不敢多言?!?/br> “于你而言不算壞事,卻也不盡然是……”裴紹仍是不追問什么,將最后兩字隱去,轉而舉步離開,“你且去吧,長秋宮有宣詔,我亦不好在此滯留?!?/br> 不盡然是好事?玉衡心下略微警覺了些,看來裴紹確實有了脫離長秋宮之意,卻不知長秋宮究竟是做了什么,令他這個昔日心腹也生出了疑慮。 裴紹離開后,玉衡復又輕輕地搖了搖頭不再去胡亂揣測什么,向著宮門方向走去。既然長秋宮指令她調查宮闈中的疑云,自己只怕少不得要在宮中小住調查,如此一來,還是回去收拾些行裝早日在宮城安頓下來才是。 玉衡這樣想著,疲憊地按了按額角,也無力去維系平日那般漫不經心的笑顏,匆匆向著宮外而去。只是她還不及走到宮門之下,便遠遠地看見一名繡衣使匆忙地跑過來:“廉貞大人!” “何事?”玉衡駐足,微微蹙眉,“官署中應當有其他大人在值,無論何事也不必如此繞來宮禁之中吧?” 繡衣使上前一步,略微壓低了聲音:“是您吩咐我去探查的事情,這終歸不能隨意交由他人轉告?!?/br> “說吧?!庇窈獠挥傻梦⑽⒋蚱鹁?,頷首示意他說下去。 “昨晚廷尉寺果真不太平,看起來是遭到了襲擊?!崩C衣使道,“今晨當值的人在那處舊書房內外發現了兩死一傷。如今……他們還在調查之中?!?/br> “兩死一傷……”玉衡神色肅然地聽罷,聲線微沉地反問道,“都是什么人?” “那邊封鎖得很死,若不潛入其中,只怕需得等到他們上奏了?!?/br> “……”玉衡微微闔眼,抿唇沉吟了片刻,霍然道,“罷了,我親自去看看?!?/br> “廉貞大人!”那名繡衣使立即便抬手一攔,“若非宮中有吩咐,此事恐怕不宜貿然插手?!?/br> “與你無關,我也不會愚蠢到打草驚蛇?!庇窈獠粠魏吻楦械仄沉怂谎?,捕捉到了對方欲言又止的神情,“還有什么事?” “除此以外確實另有一事——有人來到官署點名尋您?!蹦敲C衣使雖是怯了怯,也還是趕忙再次開口道,“若是尋常的事情,屬下也不會攔著您了?!?/br> “看來來者不同尋?!钦l?” “說來也奇怪,是……枕山樓的那位風家小姐?!崩C衣使露出了幾分猶豫的神色,“她好像傷得不輕,我們再問什么她也是一句話不說,只說是想找您?!?/br> “風茗……”玉衡沉吟片刻,到底還是嘆了一口氣,目光渺遠地眺望了一眼宮城之外的銅雀街,道,“先帶我去見見她吧?!?/br> “是?!?/br> 繡衣使官署距離宮城并不算遠,玉衡在那名繡衣使的帶領之下剛剛踏入院落之中,便看見了等候在此的風茗。她似是匆匆來此,神色疲倦,左側肩胛骨的四周隱隱地滲出了幾分血跡,臉上也有一些奇怪的血痕。見到玉衡,她愣了愣,這才猶豫著邁出了步子,衣袖擺動之間隱隱可見手腕處的烏青。 玉衡見了她這般狼狽的模樣,驚訝之下也不及疑惑什么,立即舉步上前抬手扶住了風茗,急切地低聲問道:“你這傷是怎么回事?沈硯卿呢?” “玉衡……”風茗翕動著薄唇似乎還想說些什么,但整個人仿佛一瞬間失去了最后一點支撐的力氣一般,眼簾一闔,迅速地委頓著倒了下來。 ——劍器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