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長生樂 終
興平八年七月初五,帝后于平朔殿宴請朝野百官,即這一年的千秋節大典與百官考核。次日,中書省擬定詔令,褒獎升遷連環案中有功的諸司,并以貪墨故罷免尚書省左民尚書,查抄府邸。 七月初八,西羌以使團失蹤之由頻擾北境,含章殿旨令西河、太原、雁門三郡守軍嚴陣以待,尤以西河郡為重。 …… 七月初十,于洛都東市口,從罪妃云氏之刑,梟菹重犯云氏、凌氏,并夷其三族。 陸秋庭臨窗瞥了一眼樓下東市口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道:“看來你常來的這座茶樓,今日不太安靜?!?/br> “長秋宮可真是會選地方?!泵犀槙鵁o奈地笑了笑,“不過今日也是陸寺卿要選在此處?!?/br> “只是聽聞你閑來常愛來此,故而打算在此斗茶作為送別?!标懬锿サ亻_口問道,“怎么突然想起來要離京?” 孟瑯書的目光沉了沉,從一旁取來了茶具與茶餅:“度支部不能再待了——既然要斗茶,請吧?!?/br> 陸秋庭接過斗茶的諸物,開始研磨茶餅:“怎么了?” “舊卷宗,”待得茶末篩過,湯瓶聲響,孟瑯書注水入盞開始調配茶膏,“崔尚書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我不敢托大?!?/br> 兩人各執一柄銀匙在各自茶盞中回環擊拂著茶膏,陸秋庭垂目觀察著自己的茶湯:“你看過了?” 茶葉可生浮末,擊拂之下便宛如浮霧般溢盞而起,化作一疊白色沫花,而周圍凝回不動,稱為咬盞。斗茶的勝負便在于這沫花咬盞的時間長短,誰的盞中沫花現行消散露出下面的水痕,便算是輸了。 “不錯?!泵犀槙鴵舯K的手不由得頓了片刻,“令人咋舌,陸寺卿也知道這些?” 陸秋庭不為所動,仍舊專注于手中之事:“我只知道當年任職之時的記錄,不過想來九年過去,情況不會有什么好轉——這背后之意,想必孟左丞可以明白?!?/br> “四日后東海王將離京就藩,我也將隨之離開,這洛都之中,可沒有什么孟左丞了?!?/br> 兩人幾乎是同時停下了擊拂的動作,擱下手中的銀匙,將各自的茶盞正置于茶托之上并列放置。他們所用的皆是冰裂紋黑釉茶盞,與淺色的茶湯與白色的沫花相映,一黑一白更顯茶色。 初時,兩人盞中的沫花形狀相近,但稍待片刻后,便可見孟瑯書盞中的沫花仍是薄了一些,細小的泡沫不斷破碎,最終先行露出了水痕。 茶樓之下的東市口,圍觀的百姓們也個個伸著脖子向刑場探著,發出了一陣陣驚呼。 孟瑯書渾然不覺樓下的嘈雜,笑道:“看來今日是我輸了一水了?!?/br> “你我所用的茶與水皆是相同,”反倒是陸秋庭又瞥了一眼窗外,“看來是你的心不定?!?/br> “我原以為……國庫不至于如此?!泵犀槙鴩@了一口氣,“罷了,度支部的渾水我是不會趟了,但你呢?” “我?” “按說破獲了這個案子,你也該有所升遷調離廷尉寺了?!?/br> 陸秋庭淡淡道:“一來四品再向上本就不易升遷,二來他們認為廷尉寺里的秘密最好永遠都是這樣,不消失也不告知天下,若是換了人執掌,難保不會生變?!?/br> “又能藏多久呢?”孟瑯書兀自笑了一聲,“打破平衡的人總會出現,到那時……多保重吧?!?/br> 陸秋庭頷首不語,又看向了窗外涌動著的人群,他們或是對著兩顆高高掛起的頭顱或是歡呼或是唾罵,或是搶奪著踐踏菹醢后遍地的血rou,用這種方法伸張著他們心中的正義感,遠看來卻是瘋狂而又怪誕。 眾生質本純善而易縱惡,世又有大偽似真,大jian若忠,大惡若善。 是以昔日忠良沉寂無聞,甚或被扭曲為惡人。 陸秋庭的心中同樣期待著一切水落石出的日子。 …… 蘇敬則不緊不慢地走在廷尉寺的官署中。 這是他作為廷尉寺少卿的第一日,其實除卻身上變換了官服手中又多了一把鑰匙,似乎也并沒有什么很大的改變。 哪怕這把鑰匙所對應的,是舊書房的門鎖。 他回想起了前一日慕容臨在動身返回江南前與他的一番對話。 “看來先生要談的‘生意’已經辦妥了?!?/br> “那是自然,在洛都已經待了這么些日子,豈有再辦不好的道理?不過為師走了之后,你在廷尉寺可得小心謹慎些?!?/br> “原來先生知道了?!?/br> “舊書房的鑰匙歷來都是交給寺卿與少卿保管。只是你要知道,既然有人為了利益阻攔對舊書房的調查,自然也會另有人想要利用舊書房里的東西達成些什么?!?/br> “學生自有分寸?!?/br> 蘇敬則轉過一個彎走入了東側走廊,盡頭的拐角后便是那間舊書房了。 他想起了那晚被人打落幾乎要燃起一場火災的燭臺,不論是警告還是殺意,都證明著……對方早就注意到了自己。 因為什么呢?寧州案的卷宗? 但這數月以來案件背后的謎題,遠遠不止于此。 西羌使團遇害的幕后黑手,郊外客店草草結案的火災,還有左民尚書背后的主使者。 蘇敬則在最后一個轉角前駐足,只要再從這里走過去,便是那間埋了不知多少秘密的舊書房了。 而他只是轉身推門走入了一旁的卷宗庫中。 真相的背后會是什么呢? 更多的真相。 …… 東郊匯入鴻池的幾條河流兩畔,與洛河對岸一樣,由來都是備受世族青睞的修建別業之地。 然而真正地到了鴻池,卻反是沒有了什么園林別業,只有一座龐大而破落的廢園坐落于此。 園門處的牌匾早已不知脫落去了何方,綿延的院墻也是破損而多有火燒跡象。園中依稀可見盛極之時的巧奪天工,只是如今已是四顧蕭條,唯有荒草喬木葳蕤而生,廢池寒水猶自空碧,幽幽地回響著禽鳥的悲鳴。 這里是意園。 沈硯卿身處其中卻并不覺得有什么不適之感,他一面懶懶地搖著折扇,一面在園中漫無目的地信步走著,直到一個黑衣人不知何時以何種身法落在他的眼前擋住了去路。 他有些無奈地將折扇收起,懶懶地笑著,眸中卻閃著淡漠的光芒:“這大白天地便傳信約我來此,你們的主上沒說過要避著些么?” “沈先生,這就是主上的意思,務必及時知會你一個消息?!?/br> “哦?什么消息不能放一放再說?” “這個消息,閣下一定很感興趣——是關于北城主的?!?/br> “說吧?!?/br> “風城北城主風連山,近日病篤?!?/br> 沈硯卿偏過頭看向了園中一株形態遒結扭曲的枯木,似笑非笑:“來得還真快啊……” …… 北疆的高闕關內外仍舊是一片亙古不變的蒼莽寥廓。 風蔚將關隘各處的防守工事安排完畢,站在高闕關的城樓上最后地眺望著這相伴兩三年的孤煙長河。 “少城主,何時動身?” 風蔚收回了紛亂的神思,看向了身旁的副將:“今晚,從西北方的峽谷繞道,務必得在明日天亮之前直達北城?!?/br> “屬下明白了?!?/br> 風蔚嘆了一口氣,又問道:“南城那邊可有什么動向?” 副將道:“暫時沒有什么更多的動靜,不過這消息多半也是瞞不住的?!?/br> “我明白?!憋L蔚點了點頭,“我并不擔心這些,父親尚在城中主持大事,而我明日便可回到城中,這中間不會有什么能夠趁虛而入的地方?!?/br> “那么少城主擔心的是?” “中原,”他道,“我擔心的是,中原的商會之中有他們的人,如此一來難免讓人無從防備?!?/br> “少城主可有打算?屬下們會盡力而為?!?/br> “你們守好高闕關便是,另外……”風蔚頓了頓,又道,“我會修書一封,勞煩你們無論如何,都要交與洛都商會?!?/br> “是?!?/br> 他重又極目遠眺著荒原的盡頭,卻看見了隱隱的塵土飛揚之象,風聲之中似也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喊殺之聲。 風蔚蹙眉:“那是什么?” “那是——西羌與寧朝交戰的軍隊?!?/br> 而幾乎與此同時的洛都郊野之中,也出現了類似的場面。 汝南王在軍營之中眺望著官道之上飛揚的塵土:“那是誰的軍隊?” “回稟殿下,那是楚王入京朝覲了?!?/br> …… 風茗翻來覆去地看著此前在綴玉軒買來的那一幅畫,仍舊百思不得其解。 這幅畫乍看來并無特殊之處,細細推敲起來卻是充滿了別扭之處。 這畫若說是仕女畫像,畫中的女子容貌神態卻勾勒得頗為寫意,若說是風景畫,卻也只是一間十分尋常的大家院落。 再仔細端詳這個女子的神態,也不是尋常的面帶微笑或是端莊慈悲,而是在平靜之中帶著一絲莫名的悲戚之意,仿佛在哀悼著什么。 而她的動作也有幾分不協調:乍看來是倚著闌干徑自綰著長發,但仔細一看便會發現,她抬至頭頂的雙手中只有左手正常地弄著釵環,右手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指著一個方向。 那是院落之中的一間廂房。 整幅畫和它的標題《清明雨》似乎沒有任何的關聯。 這畫中何來清明?又何來雨? 思緒紛亂之間,一個十分突兀的念頭突然進入了她的腦海之中。 既然作畫者應嵐是當年意園“二十四友”之一的驚蟄,那么…… 清明是誰? …… 城外的華林苑行宮之中,層層宮闕的飛檐斗拱與雕梁畫棟在奇花異草與清溪流水的映襯下,更顯得并非人間所有。 而主殿玉宇殿的地下,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圓形的地宮之中,八方角落的蠟燭被依次點燃。地宮的正中間是一尊黑衣的女神像。這神像看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五官眉眼與飄逸華服均是雕刻得柔和而無棱角,面上的神色深沉悠遠,帶著超拔于人世的孤寂之感。 衣著華麗的女人一步步地走到正中間的神像前,看起來頗為虔誠地跪拜了三下。 神像之中響起了機關轉動的聲音,女人卻是不為所動。 神像的動作開始出現變化,從最開始肅穆而立的模樣,漸漸地轉變為雙手托舉飄然若舞。而神像雙手之中托著的,卻是半塊玉符。 女人這才起身上前取下了那塊白色玉符,試著將它與自己手中的半塊形狀相似的玉符拼合起來。 二者完美地契合了起來。 玉符正面雕刻著的,赫然是一只虎軀猊首、白毛黑紋的異獸。 …… 東市口觀刑的人群已經漸漸散去,刑場之上是高懸著的猙獰頭顱,和滿地模糊的血rou。 玉衡抱劍倚著墻,遠遠地眺望著路口處的刑場,淡淡的血腥味在風中彌散著。 她似乎在看著那兩顆高懸的頭顱,又似乎是透過它們看見了天邊什么更遠更虛渺的東西,一向華光瀲滟的眸子似乎也蒙上了一層迷蒙的煙雨山霧,空遠而寂靜。 良久,她輕嘆了一聲回過神來,轉頭卻正看見了一旁貼著的懸賞布告。 玉衡不由得嗤笑起來,且不說時隔九年去找謝家一個生死不明之人,連大致的畫像都沒有,這懸賞未免也太兒戲了一些。 他們想借著謝家的名號做什么呢? 從這里望去,東市來往的人群依舊熙熙攘攘,連日光的光影也有些迷離。身后酒館熱烈飛揚的樂聲之中,醉酒者的囈語聲時隱時現。 不論他們昨日是否順遂,明日又是否能開懷,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是無憂無慮的。 好不容易就這樣玩世不恭地醉了幾個月,她卻在這短短的幾日里迅速地又清醒了過來。 高臺已經筑好,她必須去成為那些登臺唱戲之人的一員。 只是布局之人不會明白,天下人都在看戲,卻也都是戲子。 酒館之中的樂聲愈發地激昂急促,夾雜著珠翠相擊之聲。舞姬們妖嬈地舒展著柔若無骨的四肢,血色的羅裙翩然如蝶。她們翻轉著手中擺放著數個琉璃杯盞的盤子上下偏飛,而杯盞卻無一掉落碎裂。 看客們在舞姬曼妙的舞蹈與歌聲之中紛紛高聲叫好,亦有興致高昂之人一面擊節一面隨著那些舞姬歌唱著: 晉世寧,四海平,普天安樂永大寧。 四海安,天下歡,樂治興隆舞杯盤。 舞杯盤,何翩翩,舉坐翻覆壽萬年。 天與日,終與一,左回右轉不相失。 箏笛悲,酒舞疲,心中慷慨可健兄。 梅酒甘,絲竹清,愿令諸君醉復醒。 醉復醒,時合同,四坐歡樂皆言工。 絲竹音,可不聽,亦舞此盤左右輕。 自相當,合坐歡樂人命長。 人命長,當結友,千秋萬歲皆老壽。 …… ——長生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