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落梅風第六折上
“當時兇手若是想要扮作尸體,便不可避免地要躺入血泊之中,即便先前殺人時用了灰布遮擋,也還是于事無補?!碧K敬則見顏宣不語,便先行開口道,“若是他人我尚且不能確定,但你——想必因為學堂之中生活拮據,并不想毀掉你僅有的幾件衣服吧?” 顏宣輕笑一聲:“蘇寺丞還真是言之鑿鑿,可你也并沒有拿出所謂的血衣?!?/br> “如果顏公子一定需要看到血衣才認罪的話,倒也無妨?!碧K敬則坦然地與他對視著,“你該不會覺得孟少卿在這里與你僵持多時,會想不到派出人手去封鎖學堂吧?沖進去搜查……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情了?!?/br> 孟瑯書瞥了蘇敬則一眼,神色有些驚訝。 “即便是廷尉寺也并不能無故搜查民宅?!鳖佇木o張之色只是一閃而過,便復又笑道,“蘇寺丞可別想著用這種方法逼人認罪?!?/br> “我何時說過是無故?”蘇敬則杳如千年深淵的黑眸里分明閃動著洞悉的光芒,“你的動機,其實也并非無人知曉?!?/br> “洗耳恭聽?!?/br> “我記得那時你說過,他的詆毀與作梗斷了你謀生與借貸的門路,這之后在此次選官前你便已幾乎沒有了任何積蓄?!碧K敬則幾乎是不假思索,“那么參與選官所要交上的五百銅子,你是從何得來的呢?這對你而言并不是個小數目?!?/br> 顏宣這一次出奇地沉默。 “非父母私自買賣兒童是違反律法之事,我猜……你是以父親的名義,賣掉了私學里的某一個孩子吧?”蘇敬則正色說道,“祁臻那時候多半也是查到了那個孩子的去向,來要挾于你——畢竟這個污名,如今已不算是莫須有了,他自然樂得見你更加走投無路?!?/br> “這樣一來,只需要去問一問學堂里幾個月前有誰被‘領養’,便能順著線索查過去了?!泵犀槙妓髌?,嘆了一口氣,道,“相比于其他的污蔑,這還的確是黑紙白字的罪名,足以讓你的學堂無法再開設下去?!?/br> “……夠了,別去打擾他們?!鳖佇纳裆珟锥茸兓?,終究是低聲開口,“他們不該知道這些?!?/br> 此言一出,也便等同于是默認了罪行。 他無奈地苦笑了一聲,對蘇敬則道:“早在江飛白之事敗露時我就該知道,不該對你多說什么。原本只是想借學堂的現狀讓你看一看祁臻是個多么死不足惜的人……真是可惜了?!?/br> 他頓了頓,而后又看向孟瑯書,慘然一笑:“孟少卿不是想要物證么?就藏在私學的臥房中,只希望孟少卿不要動用那些廷尉寺的衙役?!?/br> “哦?”孟瑯書略有些驚訝。 “只是不希望讓孩子們知道我如今的處境罷了……這一點小小的請求,不算過分吧?”顏宣不再與他們對視,微微垂眸,“我曾教導他們需得立身以正,可如今自己卻是先違背了。不過事已至此,我亦是不必再以往日種種謀求什么同情?!?/br> 說到底,還是他對這士族橫行的官場抱了太多希望。 孟瑯書端詳著他的神色,沉思半晌,方才點頭應允:“那么,與本官一同過去吧?!?/br> 顏宣在與蘇敬則擦肩而過之時,忽而快速地低聲說道:“當年并州的那場瘟疫,絕不是天災?!?/br> …… 那正是案發前一日的傍晚。 “顏宣,你這人可真是有意思,當初是怎么和那群人慷慨激昂地控訴我的?”客店的客房內,祁臻不緊不慢地搖著扇子,冷哼道,“怎么如今倒是你親手將視若親人的學生給賣了呢?” 顏宣顧不得太多,急切道:“祁臻,這是絕不能說出去,我……算我求你?!?/br> 對方仍是不依不饒:“求我?我倒想問一問你能拿什么來求我?顏宣,這可不是當年你手握并州之事證據的時候了?!?/br> “……” 祁臻見他不答,氣焰更為囂張:“我偏要將這件事情說出去,真憑實據地讓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一個道貌岸然的小人。這樣一來,別說把人贖回來,你連你自己的學堂都要保不住了吧?” “祁臻,你害我害得還嫌不夠嗎?” “害你?你當初說我喪盡天良,怎么不看看如今的你又是什么個模樣?” “……” “想要我替你保密?沒有任何可能?!逼钫楹龆錆M惡意地笑了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如今可是靠著給那勾欄里的小丫頭寫戲本才茍活到了現在。她生怕勾欄不要這些戲本斷了你的生路,所以才署了她的名——真是情深義重啊?!?/br> “……” “如果我把這件事也揭出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最后一點靠女人得來的生活來源也沒了吧?” “你……” “滾,不要指望我給你保守什么真相!” 如果祁臻真的將這些事情說出去,那么不僅是自己的學堂要遭殃,被他一念之差賣出去的孩子也就要做一輩子的奴婢,還有輕鴻…… 那么也只有讓祁臻——永遠地閉嘴了。 或許這便是壓垮他精神的最后一擊。 …… “怎么,你找我來,不會還是想讓我替你保守秘密吧?我可告訴你,不可……” 顏宣冷冷地笑著,完全沒有給他囂張地說完這句話的時間。 一刀斃命。但顏宣卻并不覺得輕松,他又一次地舉起了手中滴著血的短刀。 “這一刀,為并州那場不明不白的瘟疫?!?/br> “這一刀,為當年因你貪墨怠工而死于災禍的家人?!?/br> “這一刀,為這時候正在為奴為婢的孩子?!?/br> “這一刀,為一年前險些喪命的輕鴻?!?/br> …… “最后這一刀……為了我自己?!?/br> …… 從回憶中緩過來的時候,顏宣正和孟瑯書出了客店的后門,走向自己的私學。 顏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遠處西市的燈火中出離,小跑著向學堂而來。她似乎是剛剛演完今日的戲,卸下了舞臺上的妝面,還不及細細地打扮。 他此刻并不愿意以這種方式與她見面,但她顯然也看到了此處的兩人,立即明白了什么,遠遠地停下了腳步。 顏宣只與她對視了一瞬,便移開了目光。 他們因客店的大火而相逢,但寒士與戲子,到底做不了扶持一生的同路之人。 庶民殺士大夫,斬刑,不可贖。算來到那日之時,也正是她被正式接入崔府的日子。 就這樣,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