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百三十七章 共沐星河(1)
翌日便是燃燈節。 從早上開始,人們便穿上節日盛裝,在神塔前高誦禱詞,舉行盛大的儀式。 林偃月并不知道謝凌風已經查到了鮫人淚放在神塔,獨自一人待在營帳中許久,不禁有些煩悶,想著走到帳外透一口氣,又不喜歡燃燈節鬧哄哄的氛圍。于是剛到下午,林偃月便讓婢女去告訴謝凌風她晚上不回來了,讓謝凌風不必去尋她。然后,林偃月獨自騎馬出了門,向著龍骨湖西面的一片山丘行去。 林偃月一個人騎馬在草原上閑逛,到了傍晚時,便在山丘上尋了一塊背風又比較平坦的地方,在地上鋪了氈布,悠閑地看著夕陽沉落。 夕陽落盡后氣溫驟降,然后隨著天色漸漸轉黑而愈加寒冷起來。出來時,林偃月隨身帶了一個羊皮袋,里面裝了滿滿一袋的烈酒,于是便拿出來小喝了幾口。 烈酒燒過喉嚨,林偃月只覺得整個身體便漸漸暖和起來??墒?,身體是暖了,心卻依舊一片冰冷。 沿湖的半圈草地,被次第亮起的酥油燈連成一片,像個巨大的月牙,從林偃月所在的山丘上看過去,燈火明明滅滅、閃閃爍爍,宛如天上銀河落地,天地俱都沐浴星河,一片光影交錯,璀璨尤勝漫天繁星。 林偃月抱著腿坐在山丘上,怔怔地看著山下,心想此刻河岸上必定是家家戶戶團圓,老幼圍坐,燃起酥油燈祈福,便瞬間覺得有些落寞起來。 從十年前千音閣被滅的那一天起,她的世界就沒有了“團圓”這個詞。 在聽雨樓的那九個月,她也曾和顧檐梅一起并肩坐在欄桿外,看著山下的瀛洲城是如何在黃昏里燃起炊煙,在夜色里亮起燈火,然后在星月下安然沉睡??墒?,屬于他們的,永遠只有頭頂那兩盞不滅的燈籠,照不亮一座寂然獨立的閣樓。 后來在煙花巷的七年,她常常像從前一般坐在閣樓上,卻已經是孤身一人,滿樓的璀璨燈火,滿城的繁華夜色,從來沒有一處屬于她。 她和顧檐梅,在親情上都是一樣的殘缺不全。 顧檐梅還算曾經擁有過,卻親手接過了姨父遞過來的南柯,然后在最后連父母先祖都一并辜負了。后來他給自己改名為蕭白雪,連從前的姓都舍棄了,未嘗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而她自己,承謝家恩情,也曾白得十幾年溫暖,卻一朝毀去,他日泉下也無顏再見謝家的人。如今她所擁有的,只有那張琴,那張此次被她帶到西域來的琴。 她十歲那年,謝伯母鄭重地將那張琴交給了她,說是她父母的遺物。她不知道自己從前的名字,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生辰,所有關于親生父母的,唯有那張不知來歷的琴而已??墒?,她卻學會了用琴殺人。 林偃月點燃了帶過來的一盞琉璃燈,然后一直就那樣坐著,時不時喝上幾口,對著山下出神。 在那些閃爍的燈火里,突然就很想見蕭白雪,想和他說說話,想像從前一樣和他一起并肩坐著,看一看燈火繁華。她知道是自己奢求太多,卻還是忍不住這樣期待,雖然這期待讓她有些難過。 就在林偃月越坐越覺得心中黯然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 林偃月轉過身,就見一人站在身后,含笑看著她。她想,上蒼其實偶爾也有對她很好的時候,就比如現在,會突然大發善心地滿足一下她的奢求。 林偃月眼眸含笑:“蕭堂主?!比缓髮⑸眢w往左邊移了移,將氈布讓出一半來。 蕭白雪走到林偃月身邊坐下,目光瞥見她身前略微癟下去的羊皮袋,又聞到空氣中的酒香,便知道林偃月方才一直在喝酒。 蕭白雪見林偃月臉色微微發紅,知道她已經喝了不少,于是忍不住道:“你身體不好,少喝一點?!?/br> 林偃月抱著膝蓋,歪著頭枕在膝蓋上,然后看著蕭白雪,說話的聲音悶悶的:“不要。冷?!?/br> 蕭白雪聽林偃月的語氣,似乎是有一點點醉了。 蕭白雪無奈地道:“那我陪你回去吧,早點回去休息?!?/br> 林偃月只是看著蕭白雪,微笑著搖頭,像個調皮的孩子。她怎么舍得走? 林偃月突然很想故意和他犟一下,看他打算怎么辦。小時候她其實經常這么干,假裝固執地不聽他的話,等著他露出無奈而溫柔的笑意,柔聲來哄她,她再假裝被他哄好了的樣子,微微噘著嘴,語氣卻是乖順的:“好的吧,檐梅哥哥?!?/br> 此刻她可能確實有那么一點點醉了,但心里其實還是清醒的,她知道此刻若是回去,他們最多也就能夠一起走一段路,然后就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帳篷,那樣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一個單獨和他相處的機會? 蕭白雪看到林偃月略帶孩子氣的樣子,不禁怔了怔,但很快神色便恢復如常,問道:“你是不是醉了?” 林偃月點頭:“對呀,蕭堂主你太好看了,看著看著就醉了?!?/br> 蕭白雪有些無奈地笑了,她果然是真醉了。 蕭白雪正想伸手扶起林偃月,然后帶她回去,便見林偃月突然轉過臉去,將下巴埋進膝蓋間,目光定定地看著山下,然后悶悶地說了一句:“我想在這里再坐一會兒?!?/br> 蕭白雪聽著林偃月的聲音,像是一句輕緩的嘆息,在他的心里攪出了一圈漣漪,剛伸出去的手便收了回來。 蕭白雪將目光也和林偃月一般落在面前的燈火上,半晌后才轉過臉去看著林偃月,道:“真漂亮?!?/br> 林偃月輕聲道:“是吧?!比缓笥檬謸巫∧橆a,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她其實很想說,是因為你坐在我的身旁,那燈火才變得格外美麗。 坐了片刻,林偃月突然想,她何不再貪心一點? 于是,林偃月轉過臉去看著蕭白雪,道:“聽說這酥油燈會點整整一夜,這樣一直守著燈的話,就可以得到天神的祝?!,F在已經是丑時,離天明已經不到兩個時辰了,我想一直在這里看著。蕭堂主,你會不會陪我?” 最后一句話,像是朋友間開玩笑的語氣,尺度把握得很好,藏了心底里的雀躍。 蕭白雪原本有些擔心林偃月的身體,但最近見林偃月似乎較從前好了很多,又見她臉上的笑意,終是不忍心拒絕,于是微笑著道:“在下自當相陪?!?/br> 林偃月用一只手撐著額角,歪著頭看著蕭白雪,笑得十分滿足。 頭頂繁星亙古不滅,山下燈火長明不熄。天造地設的唯美,似乎都只是為了他們兩個人。她所剩無幾的余生,能得這樣片刻,已經十分難得。 林偃月看著山下的燈火,問道:“蕭堂主這些年是不是到過很多地方?” 蕭白雪道:“去過江南、中原、燕北,還有這次的西域?!闭f罷,蕭白雪的臉上露出一個微笑,“可我還是覺得,我們南疆是最美的。而南疆最美,在于南疆西北的大厘城,有‘蒼山洱?!慕^景?!?/br> 林偃月突然想起來從前聽過的一句話——“蒼山雪,洱海月”,這才意識到話中暗含了他們二人的名字,心中頓時覺得十分高興,面上卻不敢表露,只是略微有些遺憾地道:“只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去?!?/br> 蕭白雪道:“這幾年,我幾乎每年都去大厘城一兩次。 林偃月驚喜地看著蕭白雪:“是嗎?真的有傳說的那么美,值得年年都去?” 蕭白雪卻輕輕搖了搖頭,神色有些黯然:“長桑谷在大厘城的醫館藥局,總是時不時地遭到襲擊,有時候藥材運不過去,甚至谷中派過去好幾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都死在了那邊?!?/br> “為什么會這樣?” “大厘城附近的區域,數十個小門派明爭暗斗,每一次去都能換一撥新的,直到這兩年才好了一些。如今,洱海中不知摻了多少鮮血,蒼山下不知埋了多少孤魂?!?/br> 林偃月也神色黯然起來。 自從十年前千音閣被滅門,南疆的江湖,早已不復曾經。如今,千音閣雖然滅掉了碧霄宮,完成了形式上的一統南疆,但是千音閣本身的力量也有消耗,并不足夠讓所有的小門派都臣服,也沒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插手其他門派的紛爭,要真正讓南疆恢復十年前的秩序,還需要千音閣不斷強大,而這是一條漫漫長路。 蕭白雪低嘆道:“這些年,長桑谷一直努力治病救人,平復紛爭,雖然有一些效果,但終究力量有限?!?/br> 林偃月重新笑起來,看著蕭白雪道:“我相信,總有一天,南疆的江湖會變成從前的樣子?!?/br> 蕭白雪看著林偃月,也終于回以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