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百一十六章 相思最毒(6)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林偃月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身體無力地跌坐到榻上,眼淚簌簌而落,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桌上的蠟燭終于流盡燭淚,慢慢熄滅了,房間內陷入徹底的黑暗,但林偃月卻只是那樣坐著,雙眼朦朧地看著面前那一片除了黑暗之外空無一物的虛空,四周靜到只能聽見眼淚落在衣襟上的聲音,身體也已經變成了木雕泥塑,失去了一切的知覺和感官。 林偃月就那樣枯坐了一夜,然后看著天光如何慢慢染上窗子,驅逐那無邊的黑暗,她突然想,如果心底里的絕望和荒涼,也可以這樣被光明驅散,該有多好呢。 然后,林偃月終于站起身來,但雙腿早已發麻,站起來的瞬間,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地上摔去,雖然最后的時刻撐住了一旁的小案,但還是跪跌到了地上。本就有舊疾的雙腿,此刻愈加囂張起來,一陣陣錐心刺骨般的疼痛自雙腿間傳來,冷汗涔涔而下,讓她忍不住低聲吸氣,卻還是咬牙忍住了。 過了很久,待雙腿的刺痛感消失,林偃月這才重新站起身,然后喚了店里的婢女過來伺候她梳洗。 離夢澤是羅浮城數一數二的消遣之地,不僅預備著上好的胭脂水粉,綃紗羅裙,連婢女都有著一手梳妝的好手藝。 于是,梳云掠月,施薄粉,描長眉,勾眼尾,勻胭脂,著丹唇,緑鬟如云,發帶蕤蕤,長裙翩躚。 房門打開,天光涌過來,一片空虛的白。 她踩著沉穩的步調,一步步走向那片光亮中。 院中開著花,一棵棵高大繁茂的木槿,朦朧成一團團的紅云。 花前站了一個人,不用看清,她便知道是他。 晨光尚帶著夜的冷,微冷的風里,那人長身玉立。 孤峭,落拓,蕭瑟冷落。 和煦,明秀,光芒耀目。 截然不同的兩種感覺,像是回憶與現實的彼此照影——訣別那日的他,和重逢之時的他。 然后,她看到他轉過身來,隔著整個院子清冽冽的晨光,含笑看著她。 她向他走過去,一步步走得很穩,唇邊淡淡的一抹笑,不熱情,也不疏離,控制得剛剛好。 她停在他面前,卻不敢再看著他,而是微微仰起了頭,將目光落在那些盛開的木槿上:“物情良可見,人事不勝悲。莫恃朝榮好,君看暮落時?!?/br> 蕭白雪有些怔怔地看著林偃月,聽她曼聲吟誦,詩里字句意境都很悲涼,可她的唇角卻帶著笑,笑意暈到了眼里眉間。 從蕭白雪回身看到林偃月的時候,就發現她今日和往常有些不一樣,此刻二人站得近了,他才發現她今日妝容格外精致,只是眼睛泛紅,雙眼微腫,像是剛哭過。 蕭白雪問道:“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 林偃月笑著道:“沒有,只是看著這木槿,有點感慨罷了?!?/br> 蕭白雪道:“朝開暮落,瞬息繁華,確實不免讓人唏噓?!?/br> 林偃月笑:“蕭堂主能摘一朵送給我嗎?一朵就好?!?/br> 蕭白雪見林偃月笑得有幾分調皮,于是也笑著道:“好。不過你可得做好等一下被罵的準備?!?/br> “誰這么大的膽子,敢罵蕭堂主?” “白及的脾氣,你也見了的?!?/br> 然后,兩個人都笑起來。 林偃月見蕭白雪提及桑白及的時候,神色便格外寵溺柔和,心中卻是滋味復雜,很高興,也很失落。如今,他們和他已經是陌生人,而桑白及才是他的家人。 蕭白雪從樹的下半部分挑了一朵剛開放的木槿,摘下來遞給林偃月。 林偃月伸手接過,小心翼翼地拿著端詳了片刻,然后抬起臉看著蕭白雪:“我要回去了?!?/br> “嗯?!笔挵籽┑男闹杏科鹨魂囀?,只說了一個字算是回答。 林偃月低下頭道:“昨天謝謝你,陪我看了那么漂亮的曇花,這是我在羅浮城的最后一個心愿了。也謝謝你告訴我檐梅的埋骨之地,讓我可以來和他道別?!?/br> 然后,林偃月將目光落在面前的那一片木槿花上,輕聲道:“逝者已矣,如今我終于來這里,和過去做了最后的道別。從今以后,我想忘記那些過去,好好為自己活一次?!?/br> 蕭白雪聽林偃月說完,只覺得像是一腳踩進虛空,整個人便從萬丈高崖上墜落,但或許是太過清醒的原因,從慌亂無措,到鎮定自若,似乎也只用了一瞬間。 然后,蕭白雪輕聲道:“你能夠釋然,他也該放心了?!?/br> 林偃月聽到蕭白雪的話,心中愈加痛起來,卻依舊面帶微笑,繼續將這場戲演完:“昨晚其實和凌風拌了幾句嘴,晾了他一夜,我也該回去了?!?/br> 這一次,蕭白雪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連臉色都開始發白,原來昨夜她流淚,只是因為和謝凌風吵了架,原來她此刻格外精致的妝容,是為了回去見他。 林偃月不敢去看蕭白雪,只是低頭看著手里的木槿花:“日后蕭堂主若有機會去瀛洲城,一定讓我盡一盡地主之誼,上次奪了蕭堂主喜歡的那張琴,下次定要給我個償還的機會?!?/br> 她覺得自己像是正踩在刀尖上跳舞,每說一個字,就有一柄刀扎進身體,痛到不能呼吸,卻還是要面帶微笑,努力笑得云淡風輕。 蕭白雪聽得林偃月的這幾句話,已經忍不住暗暗握緊了垂在衣袖中的手,雖只是道別的客套之語,她卻已經是很自然地在以千音閣的女主人自居。 蕭白雪克制住自己的聲音,盡量讓它們不要發顫:“自然?!?/br> 林偃月想,這戲終于可以收場了,她也無論如何都堅持不下去了。 “謝謝你的花?!彼痤^看著蕭白雪,笑容妥帖自然,“珍重?!?/br> 然后,她轉過身,向門外走去。 裙擺在風里劃過,步履輕緩,飄搖遠去。 在轉身的剎那,眼淚終于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木槿上,可是她不能停步,不能回頭,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往事幕幕,終將煙消云散。 前路茫茫,已是水盡山窮。 縱使萬般不甘,萬般不愿,除了這一聲珍重,她已什么都不能再言。 而蕭白雪只是站在原地,站在那一片盛開的木槿花下,看著那翩然倩影漸行漸遠,消失在月洞門外、花影深處,就此離開他的世界。 那一刻,兩人之間像是隔著分裂的時空,他不知她寸心如割,她亦不知他的回腸百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