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九十三章 荒野孤墳(2)
林偃月按照老者說的路,來到了城外的秋木山。 山道不寬,勉強夠馬車行上去。上山后不久,林偃月便知道老者說的“自然就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了老者最后為什么會說“不肖子孫,累及先祖”。 那是一片和方才一般的荒地,唯一不同的是,面前的地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深坑。在看到那些坑的瞬間,林偃月就明白發生了什么。 那些前來找顧檐梅尋仇泄憤的人,既然能去城中的顧宅,又怎么會放過顧家的墓地呢?必是要挖墳掘墓,挫骨揚灰,作為報復。 可是,顧家先祖何辜?顧檐梅又何辜? 林偃月只覺得胸中一腔悲憤,深呼吸了幾次,才忍住眼中蓄著的淚,轉身對身后的柳雙雙道:“將東西拿出來吧?!?/br> 柳雙雙點頭,從馬車內拿出香燭之類的祭拜之物,走到林偃月的身邊。林偃月將香燭擺好,跪下去鄭重地磕了三個頭,卻并沒有站起身來,而是一直那樣跪著。 柳雙雙見林偃月長跪不起,忍不住勸道:“這里到南風野要一兩個時辰,再晚怕是來不及了?!?/br> 林偃月想要站起身,身體剛動了一下就險些摔倒,扶著柳雙雙伸過來的手臂這才勉強站起來,然后向身后的馬車走去。 林偃月和柳雙雙重新坐著馬車出發,行了很久才到南風野。 南風野其實是一片巨大的沼澤地,長滿了苔草、蘆葦,以及稀稀落落的灌木,蒼鷺和大雁從沼澤的上空飛過,愈加顯得偏僻荒涼、鮮有人煙。 沼澤中間有一座孤島,水面上霧氣飄蕩,只能遠遠看到孤島的模糊影子。 顧檐梅的墓就在那座孤島上。 林偃月和柳雙雙站在沼澤的邊緣,柳雙雙道:“這么遠的距離,以我的輕功,實在是沒法過去。月使一個人過去吧?!闭f罷將手中放著香燭紙錢的籃子遞給林偃月。 林偃月搖了搖頭:“不必了?!?/br> 林偃月提氣縱身,足尖踏過荒草,向著孤島飛掠而去。待落到島上,林偃月只覺得胸腔中氣血翻騰,雙腿發軟,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就要摔倒,忙扶住一棵枯樹,這才勉強站穩了。 孤島距離岸邊如此遠,四周又都是無法行船的狹窄水道和極易陷入的淤泥潭,故而一般人是絕對不可能上島來的。林偃月想,這便是當年桑白及將顧檐梅葬在這里的原因吧。 待氣息穩定之后,林偃月卻沒有邁步往前走,而是抬起頭來,看著頭頂的天空。 一碧如洗,萬里無云,雁字成行。 到底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有足夠的勇氣呢? 過了很久,林偃月才低下頭來,重新往前走去。 島不大,林偃月往前走了幾丈遠,便停了下來,目光落在前方。 島的中間,是一座孤墳。 只是此時,墳前還站了一個人——桑白及。 林偃月像是沒有看到桑白及一樣,徑直走到了墓前。 墳上青草離離,青蔥茂密,和地上的草連成了一片。墳前一塊半人高的青石碑,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苔蘚,顯得斑駁一片。苔蘚的空隙間露出平整的碑面,什么也沒有刻。 林偃月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撫上石碑,卻又慢慢收了回來,身體終于支撐不住,跪倒在墓碑前。 她其實一直都害怕去想,在顧檐梅死去的那一刻,他究竟是什么樣的心情。 凡人欲望的極限大約也就是位及九五至尊,而帝王的進一步追求往往是煉丹獲得永生。由此大概可以得出結論——人世間最無能為力的是大限之期,而最難求的是生命本身。 那么,如果一個人要將生命本身放棄,該需要多么大的勇氣? 如果只是一時的滿腔熱血,倒也完全可以無畏生死。但是,在十八九歲的年紀,花十二個月的時間,一天天感受著死亡的逼近,這已非任何豪情可以勝任,實在是一種終極的折磨。 在那折磨的盡頭,死亡來臨的那一刻,填堵顧檐梅心間的,是恨意,是絕望,還是釋然? 林偃月微微仰起臉,淚水還是順著臉頰滑下來,卻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過了片刻,林偃月突然咳嗽起來,忙用手帕掩住唇,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過了很久才漸漸停下來。掩住口的帕子上一抹鮮紅的血跡,林偃月將帕子緊緊握在手心里,終于哭出了聲音,卻依舊壓抑著,只發出低沉的嗚咽。 桑白及就那樣站在一旁,冷眼看著林偃月。過了很久,等林偃月的哭聲終于小了一些,桑白及這才開口。 桑白及道:“那一年,我就是在羅浮城外遇到顧檐梅的。我記得那天是個陽光特別好的下午,我掀開車簾,就看到一個人騎馬從一旁的小徑走過,身體在馬上晃了幾下,然后就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落在一旁的草叢里。我為他診脈,便發現他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可饒是如此,他居然還能撐著騎馬趕路?!?/br> 桑白及說到這里,就見地上的林偃月猛地瑟縮了一下。桑白及的唇邊勾出一個無聲的冷笑,繼續說道:“你知道,他為什么一定要回羅浮城嗎?” 林偃月沒有說話,唯有眼淚簌簌落在面前的地上。 桑白及低頭看著林偃月:“來這里以前,想必你已經去過顧家祖宅和墓地了吧。他拼著最后一口氣回來,不過是因為他知道,一旦江湖得知他的死訊,仇家必定會蜂擁而至,然后所有的一切就會變成你今天看到的樣子?!?/br> 桑白及突然蹲下身來,抓住林偃月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聲音里是和年紀不符的冰冷與殘酷:“曾經我問他為什么一定要回羅浮城的時候,他笑著對我說,他本想處理了這些事情,然后找個偏僻的山林,靜靜地死去。你知道他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 林偃月整個人仿佛已經失去了靈魂,唯有眼淚無聲墜落,洶涌不停。 桑白及見林偃月如此,反而生出幾分憤恨來,冷冷地道:“那時他的整個臉頰都是猙獰可怖的燒傷,可是身上的其他地方卻一點燒傷也沒有。他從未解釋過,但我知道,他是怕有人認出他,所以故意用火燒傷了自己,毀去了容貌。因為,如果顧檐梅的尸身留在世上,一旦被人發現,豈能放過?鞭尸示眾,挫骨揚灰,只怕一樣都少不了吧?!?/br> 林偃月聽到桑白及的最后一句話,忍不住全身顫抖,卻只是徒勞地搖頭,說不出一句話。 “怎么?不敢聽了?”桑白及動作粗暴,一把扳過林偃月的肩膀,讓她正對著面前的墳墓,然后猛地甩開她的身體,幾乎是嘶吼著道,“你以為,他僅僅只是因為不想自己有那樣不堪的結局?他雖不姓謝,到底也是千音閣的閣主,他若尸身受辱,辱的也是千音閣的聲名。況且,他也怕有人拿他的尸身去要挾你們!到了那樣的時候,他心心念念的還是你們,還在為你們打算!” 林偃月將身體低伏在地上,發出一聲崩潰的痛哭:“檐梅——”這一聲,夾雜著崩潰和絕望,似要將九年來所有的痛苦、思念、悔恨全都哭出來。 桑白及胸膛起伏,厭惡地看了一眼林偃月,然后憤然轉過身,施展輕功向沼澤外飛掠而去。 沼澤之外,柳雙雙站在馬車旁等著林偃月,就見桑白及從里面飛身而出,落在了自己面前。 雖然車夫早已被他們收買,但柳雙雙還是壓低聲音道:“你來做什么?林偃月身邊,肯定有暗衛悄悄保護?!?/br> 桑白及淡淡一笑:“這樣不是正好?給謝凌風一個提示。反正——”桑白及饒有深意的看著柳雙雙,“有林偃月在,謝凌風拿到永生蓮,和我們拿到,不是一樣嗎?” 柳雙雙別開桑白及的目光,沒有接話。 桑白及笑著轉過身去,施展輕功,身影很快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