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五章 天下無雙(2)
柳雙雙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人橫抱在懷里,臉頰貼近一方溫暖的胸膛,一只手臂從左側圈住她,感覺身體微微搖晃,應該是坐在馬上。 她還在發怔,抱著她的人已經低下頭來,輕聲道:“你醒了?!彼庾R到二人之間過于親密的姿勢,于是只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她覺得自己應該坐起來,但是身體向前傾了一下,才發現全身脫力,根本做不到。身旁的人察覺了她的意圖,道:“還好你醒了,昨晚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該冒雨帶你在城外去找大夫?!?/br> 她見此時天色尚早,晨光還不甚明亮,再看周圍的街景,應該是剛進城不久,而身下的馬兒走得很慢,照這個速度,他們應該是下半夜就從那個亭子出發了,然后恰好趕上早上開城門。為了一個萍水相逢的姑娘,他可以半夜抱著她去求醫,著實是個溫暖善良的好人,可是一想到昨夜染血的披風,便只覺得這個人全身上下都是謎團。 柳雙雙輕聲說了一句“多謝”,然后沉默地低下了頭。若是樓中姐妹們見了愛說愛笑的她這一刻的判若兩人,一定會嘲笑她終于動了春心,只可惜此時沒有旁人,而她自己尚不自知。 她沒能察覺自己動了心,是因為她注意到了其他的事情——她此刻的坐姿。他若讓她騎在馬上,就可以輕松地雙手一邊握住韁繩,一邊將她圈在臂彎中,大大加快前進的速度,而他偏偏將她橫著放在馬上,就不得不用一只手攬住她以防滑落馬下,這樣連著走這么長時間,臂力再好的人都受不了,何況這樣的姿勢只能愈加減慢行程。而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他知道昨日在那個山莊發生了什么,知道她實在不適合跨坐在馬上顛簸。 那一瞬間,柳雙雙有一種被游街示眾的感覺——他都知道,什么都知道。她想,這果然是自己生命里最糟糕的三天,她從沒一刻這么恨自己生來就是個妓女。 她閉上眼,已經不再想去考慮任何事情,所以也完全沒有想過他為什么會知道她去了那個山莊,以及為什么會在那個亭子里遇到她。 抱住她的人卻沒有察覺她的異樣,將她往懷里攬了攬,然后加快了速度。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雙雙聽到一聲“到了”,睜開眼看到他們停在姹紫嫣紅樓前面,也沒有覺得吃驚。 他將她抱下馬,卻沒有將她放到地上,而是就那樣抱著她徑直走了進去。此時還是清晨,整座樓都還處在沉睡中,開門的小廝睜大眼睛看了他們好半天,這才領他們進去。 走到半路,柳雙雙就見到了自小伺候自己的婢女萍兒。萍兒一臉驚喜,忙不迭地迎過來道:“姑娘您可回來了,昨日那么大的雨,大家都擔心死了,正打算今日雨停了就派人去接您呢?!逼純侯D了頓,似乎這才察覺抱著柳雙雙的人,終于有了做下人的自覺,尋問道:“這位公子是?” 柳雙雙還未來得及解釋,抱著她的人已經對萍兒開了口:“你家姑娘這幾日可有客人?” 萍兒呆呆地仰著頭,道:“沒有……” “那正好,便委屈你家姑娘陪我幾日吧,如何?”說最后兩個字時,他已經低下頭來,唇邊依舊是一個溫和淺笑。 柳雙雙看著他,半晌,唇邊慢慢攢出一個嫵媚的笑,那笑暈染到眉目間,連眸中都是繾綣纏綿的風情:“多謝公子一路護送,公子若是不嫌棄,雙雙自當好好伺候。不知公子貴姓,如何稱呼?”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笑,以一個妓女標準的笑容,也是她第一次對他說這樣完整的句子,同樣以一個妓女標準的語氣。在城外時,她尚且可以假裝自己是個普通的閨中少女,假裝那是一場完美邂逅,但是此時,她已經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對方微微愣了一下,道:“我姓顧,名檐梅?!?/br> 柳雙雙輕喚一聲“顧公子”,然后將那個名字在心里念一遍。顧檐梅,是個很配他的名字。但她想,那多半不是真名,便只是一笑,未再多言。 顧檐梅在她的房間里住了兩日。 前一日,柳雙雙都躺在床上休息,而顧檐梅白日多半坐在樓前的亭中喝茶閑坐,傍晚人多時去大廳轉一圈,夜晚則獨自睡在客人用的床上。 第二日,柳雙雙半夜醒來,覺得有些口渴,起身走到桌邊,卻發現顧檐梅并不在床上。她看著空蕩蕩的床榻,想到他或許再也不會回來,突然就睡意全無,披了件外衫坐在窗下。她想,自己并不是在等他回來,只是在等天亮然后證明他并不會回來。 后半夜的時候,柳雙雙終于撐在桌邊睡著了,睡得不實,聽到開門的聲音便醒了。她抬起臉,就看到顧檐梅從門口走進來,臉色有些蒼白,淡漠沒有一絲表情。 從她見到顧檐梅的第一眼起,他的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如此冷漠的表情她還是第一次見。柳雙雙愣愣地站起身,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下意識地去看他的衣服,那是前日他讓萍兒去買來的幾件新衣服中的一件,素白雪錦,并未沾染其他顏色,這才暗暗松一口氣。 不待柳雙雙說話,顧檐梅已經向她走過來,道:“你在等我?” 她輕描淡寫地答:“只是睡不著罷了……” 他突然問:“離開這里,你還有地方可去嗎?”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的緣由,還是笑著道:“雙雙在這里出生,離開了,大約……還可以去其他青樓繼續賣笑吧……” 她話還未說完,突然聽到一陣風聲,桌上的油燈應聲而滅,而后身體驟然一輕,只覺得天旋地轉,耳邊傳來砰砰幾聲悶響。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的時候,桌上的油燈重新亮起來,地上已經多了幾個黑衣人,而顧檐梅正摟住她的腰將她護在懷里。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長嘯,然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顧檐梅,出來受死吧?!?/br> 柳雙雙側過臉去,只見顧檐梅的臉上已經恢復了笑意,溫柔干凈的一個笑,然后他攬住她的腰,向樓外飛掠而去。 當他們落到地上時,周圍已經密密實實圍了一圈黑衣人,為首一個年輕男子,見他們出來,眸中殺意陡現,捏緊了手中的劍,冷聲道:“你就是那個妓女?好,很好,今日就要讓你們償還昆劍門上下下幾十條人命?!?/br> 柳雙雙不明就里,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么,待要發問,身邊顧檐梅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柳雙雙只能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群黑衣人中間來回穿梭,仿佛一道流光劃過夜空,留下淺淡而美麗的痕跡,隨后聽見一些短促的呻吟,或是兵器落地的脆響,又或是鮮血濺落地面的聲音。最后,整個世界重新歸于寧靜,只剩下滿地的尸體。 柳雙雙怔怔地站在那里,看著顧檐梅向自己走來,他白色的外衫上染了幾點血跡,像點染的一枝紅梅。她看著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有風從一側吹過來,還只是秋日,那風卻已經冷到侵骨。 柳雙雙的身體忍不住向后退了幾步,卻絆到一樣東西而跌倒,手觸及地面時摸到濕黏的液體,她像是被針扎到一般猛地將手抬起來,便看到手上全是鮮紅的血。 她低下頭去,就看到萍兒倒在身旁的地上,頸間滿是模糊的鮮血。她向身后看去,便見地上還躺著好幾個面孔熟悉的人,只是都已經變成了尸體。 柳雙雙這才察覺今晚的姹紫嫣紅樓安靜到有些異常,偌大的一座樓,竟然聽不到一點動靜,難怪方才顧檐梅進門時臉色那般冰冷。 這是她出生的地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她的親人,但是一夕之間他們全都死了,只剩下她一個人。 那一瞬間,她已經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仿佛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偶,無法感知這個世界的一切。 柳雙雙是個自小就十分鎮定的姑娘,但是一個再鎮定的姑娘,在十四歲的時候,也不太能在一瞬間想明白,失去曾經所擁有的一切是什么感覺。因為,在失去之前,我們常常并不會考慮價值和意義。 柳雙雙對于那夜的記憶其實只到這里,最后似乎是顧檐梅走過來,停在了她的面前,然后她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陷入了黑暗。 再醒來時,柳雙雙已經身在千音閣,而那時她才知道,顧檐梅就是新任的千音閣閣主。 在得知這件事之后的一刻鐘,柳雙雙的大腦幾乎處于茫然的狀態,因為要將那個少年和傳說中的千音閣閣主聯系在一起,其困難程度已經不是相信一只梅花鹿是一匹馬,而是相信一只梅花鹿其實是一株梅花。 在江湖的傳說中,這位新任閣主常穿一身丹霞紅衣,來去如風,身法飄忽,森然劍氣在三丈之外就可輕易取人性命,所過之處尸橫遍野、血流成川。 一開始人們紛紛猜測,說以此人的身手,少說也有四十年功力,南疆大地其實已經沒有敵手,或許是謝凌風請來了父親生前交好的什么隱士高人。直到又有三個門派被滅,人們才知道此人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顧檐梅。 就是從那時開始,顧檐梅三個字被打上魔鬼的標簽,成了南疆的噩夢。也是從那時開始,顧檐梅三個字成了千音閣的恥辱,因其玷污了千音閣百年來的清譽,而被閣中所有人刻意遺忘,再也沒有人愿意提起。 曾經,柳雙雙覺得,自己雖然也在江湖里,但江湖事和自己沒有什么關系,因為自己只是個單純的傾聽者,從天南地北的客人口中,聽他們說五湖四海的江湖故事罷了。但她其實忘記了,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她和江湖中的人存在聯系,又怎么能置身江湖之外? 柳雙雙知道,那天她遇到顧檐梅,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買下她初夜的那個男人是昆劍門的門主,昆劍門是依附于碧霄宮的一個江湖門派,而就在她離開昆劍門的那個清晨,昆劍門被千音閣所滅。所以,她自然就成了被懷疑的對象。顧檐梅追上她,并且送她回到姹紫嫣紅樓,是為了保護她,但他同時也完全不隱藏行跡,就是要告訴別人他在這里。只是,昆劍門的人到來時,恰好是顧檐梅不在樓中的子夜時分,并且沒有遵循冤有頭債有主的江湖規矩,而是直接將整座樓都血洗一空。 柳雙雙想,她并不怪顧檐梅,因為她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這件事情的前因是,她生來就是妓女,不得不將初夜賣給出價最高的昆劍門門主;后果是,她連累姹紫嫣紅樓所有的人丟了性命。而顧檐梅只是做了他計劃之中的事情,沒有義務要救任何人,何況顧檐梅最后還救了她。 柳雙雙將理由都想得明白,才發現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她已經愛上了他。她懷揣著那份卑微的心意,終日在山下徘徊,仰望那金色銀杏覆蓋下仿佛超脫塵世的萬葉蕭蕭臺,像一個虔誠的信者仰望她的神明??墒?,直到漫天大火燃透萬葉臺的那一夜,她都沒能再見到顧檐梅。 等她再次見到他,已經是八年以后。 八年后的重逢,她依舊是柳雙雙,煙花巷陌里千金賣笑的姑娘,而顧檐梅已經是蕭白雪,卻和初見那日一樣,一柄淡青白梅的油紙傘撐起漫天雨幕,一笑間萬物失色,凝眸處天地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