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一日午后,閑來無事,蘇漓在站廊下看云,透過花葉細碎的縫隙,有一道火紅的身影赫然映入眼簾,與她并肩同行的俊美男子,正是東方澤。 距離那樣遠,她還是看得真切。 陽璇笑容嬌媚,走在他身畔,明亮雙眼,緊緊盯著男子一張完美的俊顏,聽不清她在說什么,笑聲卻洋溢著無盡的歡快,如檐下銀鈴般清脆。她正說得興高采烈,一不留神,似是忘了腳下忽然空落的臺階,身子往前一歪,本能地去扯東方澤的手臂。 東方澤目光微閃,眼疾手快,長臂一伸,攬住女子的纖腰向里一帶,嬌艷的女子立即撞進他的懷中。愣了一瞬,陽璇猛地踮起腳尖,動作迅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仿佛蜻蜓點水,旋即轉身跑開了。 看到這一幕,蘇漓眉頭頓時皺起,心不自覺地沉了幾分,目光定定望著他,只見他臉色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望著陽璇遠去的背影,他眸光漸深,她雙目冰冷。但她沒有動,他的眼光深不見底,那是她與他初識時,最常有的表情。佳人有情,奈何襄王無意。 只要不觸碰她的底線,她會給予他全然的信任。相信以他的為人,如此放任流言,甚至放任陽璇大膽示愛有他的道理。但,他若是違背了對她的誓言……蘇漓雙眼一瞇,眼底滑過一絲冰冷的寒意,周圍的空氣仿佛一瞬間凝結成冰。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一大早陽璇坐了東方澤的馬車一同進宮,說是去探望皇帝,沫香沒好氣地叫道:“陛下一早要上朝,她那么早去也見不著,根本就是想借機跟王爺多親近!” 蘇漓仿佛沒聽見,猶如老僧入定,繼續執筆靜心練字,自從佛光寺抄經之后,她便保持了這個習慣,專注投入的做一件事,可以摒棄一切雜念。 還沒到晌午,宮中忽然來人傳皇帝口諭,急宣明曦郡主進宮。自除夕夜宮變之后,蘇漓再沒踏進過這里一步,那一晚發生的事太過慘烈,蒙在她心上,仿佛一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來人引著她一路往殿前西暖閣去,蘇漓心中一動,皇帝召見從來都是在大殿或御書房,怎會突然改到西暖閣了?想到今晨陽璇突然進宮,眼皮莫名一跳,她深吸口氣,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 暖閣內氣氛沉默,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皇帝斜靠在軟榻之上,一場突如其來的舊疾復發,令他憔悴許多,將養多日,仍是一臉病容,雙眼卻銳光四射,依然有著不容忽視的天子威儀。 陽璇坐在他軟榻下首,平日紅潤的俏臉此刻竟透著幾分蒼白,眉宇間一抹失落,眼光不時瞟向一旁站著的東方澤。 東方澤沉默不語,望向蘇漓的目光竟晦如深海。 “明曦見過陛下?!碧K漓恭敬行禮。 皇帝點頭道:“朕問你,昭華公主在你府中同住多日,她最近身體不適,你可知道?” 蘇漓微微怔住,搖頭道:“公主未曾提起,明曦不知?!彼饺栈顫姾脛?,幾乎沒一刻空閑,現下看她除了臉色有異,似乎并無大礙。心頭忽地一沉,陽璇到底生了什么病,會讓皇帝如此緊張,立即傳召她入宮來問? 蘇漓眼光一冷,直向陽璇問道:“公主身體有何不適,為何不直說呢?小病拖成大病可就不好了?!?/br> 陽璇臉色一白,猛地捂住嘴,轉過頭干嘔幾下,卻什么都沒吐出來。半晌,才喘勻了氣息,立即有宮人遞上茶水給她漱口。 蘇漓心頭一震,心底隱約似乎有個答案蠢蠢欲動,她卻不敢深想。 忽然一人快步進了暖閣,蘇漓轉眼一看,是戰無極。 “啟稟陛下,證人已經帶到?!?/br> “帶上來!” 蘇漓心中疑惑,什么證人? 很快,一名樵夫摸樣的男子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伏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皇帝威嚴道:“前陣子,曾有一男一女夜宿你家里躲避風雪,可有此事?” “回,回陛下,確有此事?!?/br> “那你抬起頭來,看看這里可有當天那倆人?!?/br> 樵夫抖抖索索抬了頭,謹慎地看了看,指著東方澤與陽璇斷然叫道:“是這兩位!” 皇帝眼光一沉,“那天晚上,他們是否共處一室,無人離開?” “那天晚上雪很大,他們來的時候已經很晚,這位姑娘腳上受了傷,是公子背著她來的。小的家里只有一間空茅屋,簡單拾掇就住下了?!彼种钢K漓與戰無極道:“直到第二天一早,這位姑娘和公子帶著好多士兵來了,沒過多會,就一起走了?!?/br> 皇帝點頭示意。戰無極立即帶這人下去了。 皇帝目光沉冷,看著東方澤冷哼一聲,“若不是昭華今兒進宮,朕瞧她不舒服,召太醫診脈,恐怕朕還蒙在鼓里!你與昭華有了夫妻之實,為何不告訴朕?如今她懷了皇嗣,何等大事!難道要等孩子生下來才知道?真是荒唐!” 什么?蘇漓聞言渾身劇烈一震,她猛地抬起頭來,萬分震驚地看向東方澤,簡直不敢相信,陽璇……竟然懷了他的孩子???這怎么可能! 她瞪大眼睛,急切地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否認的訊息,但東方澤只是陰沉著一張俊臉,沒說話,竟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凝重。 蘇漓猛然驚覺,從她進屋,東方澤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他的沉默,卻讓她更無法理清那一晚到底發生過什么!他從來沒解釋,她也不過問,因為在她心里,東方澤是一個做事極有分寸的人。 即便之前他與陽璇來往甚密,她也親眼見到陽璇對他稍顯親密的舉動,卻沒有真正的疑心過他。但這一刻,蘇漓內心深處忽然有了一絲動搖。那大麾上混雜的曖昧氣息,在一瞬間似乎又撲面而來,讓她窒息難言。痛楚,在這一刻漫上心尖兒,她渾身輕輕一顫,下意識捏緊了手,依然不敢相信。 但,事實擺在眼前,雪夜獨處是真的,衣衫不整也是真的,幾十個人親眼目睹,根本無從辯駁。真相究竟如何,只有他和陽璇最清楚! 蘇漓無言地看著東方澤,仿佛想從他深沉難測的表情中尋到一點痕跡,卻一無所獲。東方澤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皇帝沉聲道:“朕會盡快擬旨,派人正式向汴皇提出兩國聯姻,昭華有了身孕,不可耽擱。要盡早完婚!” 皇帝的話,猶如一柄利刃,狠狠劃過蘇漓的心,苦澀彌漫開來,她心知以他的身份,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這樣急。 “父皇!”東方澤臉色立時一變,他語氣中抗拒的意味十分明顯。蘇漓的心里泛起一絲希望,卻聽皇帝斥道:“放肆!朕知道你與明曦歷經患難,情深意重,生怕虧待了她??烧讶A貴為汴國公主,身份尊貴,她若不是真心喜歡你,也不會將清白之身交付給你!如今你只是給她母子應有的名分,還想怎樣?”皇帝厲聲的喝叱,截斷了一切反抗的聲音。周圍的宮女太監都嚇得低下頭去,不敢吭聲。 “兒臣不敢。兒臣只是……”他欲言又止,滿面陰霾。 “只是什么?!”皇帝怒道:“公主與你共處一室,已是事實。如今公主身懷有孕,數位太醫都有了明確診斷,難不成你還想不認賬?” “陛下!”見皇帝震怒,斥責東方澤,陽璇似是有些不忍,眼圈有些紅了,連忙道:“都是昭華不好,王爺……王爺與郡主情深意重,都是昭華的錯……” 見她淚光盈盈,似乎萬分委屈,姿態放得極低,哪里是認錯,分明是在挑釁。蘇漓抬眼看她,目光冰冷。早就猜到這個公主目的不純,她千方百計要和她住在一起,打的竟是這個主意!她一直防備著公主,卻終究是太信任東方澤了么? 皇帝狀似無意地掃過蘇漓,隨即又緩和了口氣對東方澤道:“她們都是好女子,對你一往情深,你要好好待她們才是。冊封時二人同為一品太子妃,平起平坐,不分大小,日后你繼了位,誰先誕下皇長子,便封誰為皇后?!?/br> 皇帝圣旨已下,再無更改。 陽璇立即起身,欣喜道:“昭華謝過陛下?!?/br> 不分大小……還真是公平!蘇漓冷笑。她不稀罕! “明曦,你可有異議?”皇帝冷冷的聲音傳來,蘇漓唇邊冷笑更甚:“明曦不敢。明曦只是想恭喜鎮寧王,坐享齊人之福!” 她冰冷如刀鋒一般的聲音,令東方澤心頭一震。他迅速地看了她一眼,竟沒有說出話來。 蘇漓的心里,涌出一股深深的失望,她在等他辯解,等他回絕,等他拿出當初承諾的勇氣,說明一切??墒?,他卻什么都沒有說。她絕望地閉上雙眼,心被刀割一樣疼。 “既如此,二妃同時冊封,也一同大婚吧。望公主,早日為我晟國開枝散葉?!被实鄣捻庵杏泻菀馕㈤W,不知為何,蘇漓聽到那“開枝散葉”四個字,莫名地打了個冷戰。 東方濯死后,皇帝對東方澤雖然頗有怨懟,卻是無可奈何。兒子再怎么不好,他也沒有了其他可以繼承江山的人選。年事已高的皇帝,疾病纏身,身體每況愈下,想老來再得子,幾乎不太可能,但要抱個孫子,卻指日可待。陽璇與東方澤私通懷子,本是犯了禁忌,可是皇帝不但不加以責罰,還力主兩國聯姻,鼓勵二女共侍一夫?;实墼诖蚴裁粗饕?? 最應該表明態度的東方澤,此刻曖昧不明,一言不發! 皇帝擺駕回宮,陽璇立在殿門前,意味深長的一笑,竟有幾分謀算的味道,久久地盤旋在蘇漓的心底。 回到府中,沫香與挽心已經得了消息,擔憂的眼神令她心煩。早早地上床,輾轉反側,竟難以入睡。思忖良久,覺得這件事不能就此不明不白,她決定找東方澤問個清楚。 第五十一章愛到絕路! 夜深人靜,烏云蓋頂,似乎有一場大雨即將降臨。** 東方澤的書房外,空無一人。 蘇漓微覺納罕,不自覺放輕腳步,盛秦盡忠職守,一向不離東方澤左右,這會兒為何不見人影兒? “王爺,”不知不覺她已踏上窗外石階,書房內,這時傳來盛秦的聲音:“剛收到消息,郡主府那名縱火的女子逃回京城,極有可能與戰無極有關,但追蹤到的人都已經被滅口,沒找到證據?!?/br> 蘇漓心頭一跳,此刻她的武功已經與黎蘇在世時所差無幾,屋內的人說話聲極低,她仍然能聽得清楚。戰無極……不是東方澤的人嗎?為何盛秦此刻的語氣,對他倒像是萬分戒備?戰無極為何要助那流放的女子回來縱火? 她心中疑惑叢生,遲疑了一瞬,立時屏住了呼吸,悄無聲息靠近窗前。只聽東方澤冷冷道:“能在我晟國的土地上隱藏十幾年不被發現他的真實身份,這個人很聰明,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這點小事自然不會被人拿到把柄?!?/br> 盛秦憤然道:“當初兩王聯姻,他假意投效,給王爺送來這鳳血靈玉作為賀禮,表面說可以借此驗證究竟誰是未來的晟國天子,實際卻將這邪玉的真實作用隱瞞不報!他是想利用王爺之手,達成他自己的目的,真是用心險惡!” 蘇漓心底一震,這一切都是戰無極的陰謀?!可戰無極與黎蘇無冤無仇,他為何要這么做? 蘇漓心頭情緒翻涌,幾乎要沖進去問個仔細,卻聽東方澤不屑地冷哼一聲。 盛秦又道:“幸虧王爺英明,查到這邪玉在陽光底下會吸附處子之血,將計就計,讓他誤以為王爺毫不知情,這才順藤摸瓜,終于查到他隱藏多年的真實身份!否則,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一道銀蛇般的閃電,猛地劃破夜空,瞬間照亮窗外女子雪白的素顏,霎時間,血色褪盡,慘白若死。 耳畔隨即一聲“轟隆”巨響,悶雷滾滾從天邊傳來,仿佛一下子轟炸在她的腦海里。 一時間,狂風大作,天地間一片嗚咽悲泣。 她登時睜大眼睛,整個人都呆在了那里!單薄的身軀,在冷風中飄搖欲墜,幾乎站立不穩,連忙扶住墻壁,腦子里,一片空白! 難以置信她所聽到的事實!原來處子之血是這樣消失的!而東方澤……他早就知情!為了不讓戰無極有防備之心,他竟然將計就計,送出血玉,這才有了她所受的冤屈和痛苦! 一直以來,她都這樣相信黎蘇案與他無關,因此才會放下心防對他傾心以待,信任有加,就連陽璇之事,她也認為,只要不是他親口承認,她也不會輕易相信,以免誤入他人圈套! 她是這樣信任他,但他卻一直都在欺騙她! 為什么?東方澤……你,竟敢騙我! 雙手猛地攢緊,尖利的指甲瞬間刺破嬌嫩的肌膚,血一下子涌出掌心。劇烈到無法承受的痛楚,陡然自胸臆中傳出,她用力抓緊胸前的衣襟,按住胸口,卻控制不住緩緩滑倒在地的身軀。整個人都在控制不住地輕輕顫抖。// 書房里的談話,仍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如利劍剜在她心上,讓她手腳冰冷,窒息得想要死掉! “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王爺,我們該怎么做?”盛秦的聲音依舊清晰。 東方澤道:“等待時機,將他們一網打盡?!?/br> 盛秦點頭,突然又想起一事,擔心道:“王爺,那鳳血靈玉……如今在郡主手中,是不是太危險了?萬一她不小心拿去陽光底下……” “不會!”東方澤斷然截口,“此事無需擔憂,你只要謹記,切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后面他們還說了些什么,她完全聽不見了。耳邊一直回響著那句:無需擔憂。 是啊,他根本不需要擔憂,因為她蘇漓,已經不是處子之身! 大雨,這時傾盆而下,劈頭蓋臉打在她的頭臉之上。蘇漓深深地吸氣,倔強地站起身來,初春的寒意,冰冷刺骨,將她牢牢包裹。 恍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日的瀾滄江里,絕望掙扎,永生難忘。原以為,人生最痛,莫過于當日,然而此時此刻,她卻痛恨自己,為何要重生一回? 那間屋子,她終是沒有踏進去,沒有問他為什么要那么做,也沒問他和陽璇之間到底是真是假,一切答案,在她眼里,都已經失去了意義! 游魂般地回房,她將房門緊閉,拒絕任何人的關心和探尋。眼底有溫熱的潮氣上沖,酸澀難忍,她用力地仰起頭,睜大眼睛,不讓淚水涌出。 早就該想到的,東方澤是什么人?他心思深沉如海,善于籌謀算計,將一切盡皆掌控,就連做戲也是一流! 枉她千般小心,萬般謹慎,最終愛上的……竟然是害自己的幫兇?!這樣的她,如何對得起曾經受盡屈辱的自己,又如何對得起為她枉死的母妃? 難以言說的巨大打擊,令她無法承受,只能抱著自己的身子,跌坐在地上。抱緊雙膝,仿佛只有借此才能給予自己支撐下去的力量。 “小姐小姐!”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沫香焦急的聲音,似乎有急事發生。 蘇漓連忙擦了下眼角,飛快定了定神,沉聲道:“何事驚慌?” “挽心被王爺的人抓走了!” “什么?!”蘇漓面色一變,驚得站起,不顧門外疾風驟雨,電閃雷鳴,她一頭沖進了雨霧,直往東方澤的院子飛奔而去。 “不知挽心犯了什么錯?勞王爺大駕親自教訓!”白衣勝雪的女子,急步走進來,衣衫被大雨打濕,兀自滴著水。她仿若不覺,整個人隱沒在黑暗之中,一時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挽心臉色煞白,身子僵直一動不動跪在地上,黑衣已被冷汗浸濕,望向蘇漓的目光,隱約有一絲憂色。 東方澤依舊面容俊美如神,但看向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絲往日的柔情蜜意!他面色沉冷,坐在書案后,眼底痛楚一閃而逝。見蘇漓衣衫濕透,想要上前卻又強自忍住,沉默地盯著她看了半晌,方才開口道,“有人在她房里找到些東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