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靜婉語氣沉重道:“既然你叫我一聲姑姑,那靜婉可以告訴郡主,指環的確非同凡事,但這件事,你千萬別多問,知道得越少,你才會越安全!” 蘇漓早就知道靜婉姑姑不是那么輕易就會吐露實情的人,無論她是蘇漓還是黎蘇!她也知道,靜婉姑姑不說,是為她好,可是她卻不愿意一直活在一團迷霧里??傆幸惶?,她會自己去查清楚。 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蘇漓只得起身告辭,臨別前將皇帝賞賜給她的新府邸的住址交給了靜婉,并取出一塊石珮塞進她的手里:“姑姑以后有事,大可以拿此物來找我?!彼钌畹赝?,有些不舍。 靜婉低下眉,“多謝郡主。靜婉會一直為王妃守靈,郡主若有事找靜婉,也可以派人來此傳信?!?/br> 蘇漓點了點頭,翻身上馬,朝著另一個方向飛馳而去。 秋風蕭瑟,卷起她的衣袂在空中翻揚,身后的靜婉,呆呆地看著她,無論是一轉身的背影,還是翻身上馬的姿態,又或者馬上飛揚的氣勢,無不與記憶中的小主人一模一樣! “主子,您一定很欣慰吧?!”靜婉對著容惜今的墓,悲傷地笑了。 快速奔馳在陌生的小道上,有多久沒有體驗過這種縱馬奔馳的感覺?聽著耳邊呼呼刮過的風,看著道路兩旁急速倒退的山水,蘇漓一陣恍惚,幾乎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若不是眼前荒涼的景象,已然入目,她的夢,或許還可以多做一會兒。 偏僻的山溝,小道彎曲狹窄,長勢蓬勃的雜草,深深沒過膝蓋。聽說以前的她的尸體,就埋在那條路的盡頭。 蘇漓翻身下馬,沿著小道一直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一個小小的土包,和一個沒有刻字的石碑。碑前雜草叢生,將本就不大的石碑遮擋過半。 周圍荒無人煙,看不到一個人影,連風都比別的地方,凄涼萬分。 蘇漓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悲涼之感,忽然,一股酒氣竄入鼻腔,濃郁熏人。蘇漓微微皺眉,緩緩朝前走去,突然,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她踉蹌一步,差點撲倒在地。低頭一看,地上竟然躺著一個人! 蘇漓一驚,立刻撥開雜草,便看到了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英俊卻憔悴的臉龐。 東方濯?! 蘇漓登時一愣,抬頭朝四周看去,不遠處,有十個酒壇全部空空如也,附近沒有第三人的氣息。她不禁怔愣,他怎么會一個人跑到這里來飲酒,身邊竟然也沒個下人跟著!說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黎蘇案真相大白,這個男人終于明白是他自己錯待了她么?可惜他明白的太遲了! 蘇漓起身,從他身邊繞過,無字碑前,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明天之后,這里不會再有人來了!皇帝已經下旨,將黎蘇墓遷去黎氏祖墳,明日動工。今天,她只是提前來看看,人們口中,一個連禽鳥都不愿落腳的地方,到底有多荒涼!卻沒想到,會在這里碰到東方濯! 本不想管他,可不知他在這里躺了多久,剛才無意中碰到他的身體,發現他渾身都是冰涼的,全無一點溫度。 思索再三,她又來到他的身旁,冷漠叫道:“靜安王!” 東方濯沒有反應。 蘇漓皺眉,伸手去拍他的臉,再次叫道:“靜安王醒醒!” 對方還是沒有反應。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醉酒昏迷的男人就和死人一樣,無論她怎么拍怎么叫,他都沒有半點兒反應。 蘇漓有些急了,瞪著他,忍不住氣恨道:“東方濯,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喝得這么醉醺醺的來看她,這就是你的誠意嗎?” 她話音剛落,之前沒有一點反應、好像已經死掉的男子,這時候,竟然突然睜開了眼睛! 醉意迷蒙的視線,一觸及眼前的女子的面容,他的身軀驀然一震,猛地坐起身來,一句話也沒說,伸手就一把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結實有力,將她抱得緊緊地,仿佛害怕一松手,他想念的人兒會就此消失不見。 蘇漓頓時愣住,眉心一蹙,抬手就要推開他,卻聽他輕聲說道:“黎蘇……你終于也肯到我的夢里來見我了嗎?” 他的聲音嘶啞,語調卻透著小心翼翼的溫柔,似是又驚喜,又悲傷。 那么多的酒,只為讓近來持續失眠的自己能夠多睡一會兒,讓她有機會可以入夢,入了夢他可以多和她說幾句話。哪怕她罵他恨他。 蘇漓抬起的手,一下子頓在了那里,竟然好像忽然失去了力氣。 男人的雙手不斷地收緊,仿佛想要將已經失去的女子,再度嵌入到他的生命里。他帶著酒味的,溫熱的氣息,朝她撲面而去。 “你是不是很恨我?”顫抖著聲音,透露出內心深處的惶恐和害怕。 蘇漓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回答:“是?!?/br> 東方濯渾身一顫,似乎心痛不能自抑,他將頭埋在她瘦弱的肩膀,溫熱的濕意,透過層層衣衫,浸透了她的肌膚,將他悔恨難言的情緒,深深地傳遞到她的心底。 蘇漓心間微顫,卻沒有動作,只聽東方濯在耳邊痛苦地說道:“你是該恨我的!……大婚之日,妻子遭人陷害,我身為男人,不僅不察,更雪上添霜,對你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你,恨我是應該的!就連我自己也很恨自己!” 他難過的聲音,幾乎帶出哭腔?;诤薜那榫w,只有在酒后的夢里,才能得到徹底的宣泄,不用顧忌皇子的身份,不必介意別人的眼光。為了心愛的女子,他第一次這么軟弱!是從得知她死訊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后悔了!可是他不能說,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因為他的身份是這個皇室最尊貴的皇子,是很多人寄予厚望的未來儲君人選,他不能讓那些人失望,尤其是將一生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的母后! 母后從小就教導他,他所做的一切,錯的也是對的,不能后悔。除了皇帝,他不能向任何人低頭認錯!可是錯誤并不會因此而不存在……當那個冤案被翻開證實,他所有的逃避,都失去了借口,終于明白了蘇漓對他的冷漠和鄙夷。 “……對不起!黎蘇,都是我不好,誤會你,傷害你,對不起!黎蘇……”他低聲下氣地向她道歉,愧疚自責,語無倫次,和平常那個冷酷驕傲高高在上的靜安王,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蘇漓靜靜地閉上雙眼,仍舊沒有說話,內心悲哀的情緒無聲涌動,將兩個人緊緊的包裹。說到底,在大婚一事上,他也不過是個受害者,只是這并不能成為她原諒他的理由,正如他所說,他對她犯下的過錯,無可饒恕。 猛地推開他,她望著他錯愕且傷心的表情,冷漠地說道:“靜安王,你看清楚,我是蘇漓,不是黎蘇!她不會入你的夢,你喝再多酒也沒有用!” 殘酷的話語,將他眸光一瞬擊碎,苦心營造的夢境,就此化為泡影。東方濯愣了一瞬,凄涼地笑了起來。 蘇漓又道:“……你的道歉,她不會接受,你的過錯,她也不可能原諒!回你該回的地方去,這里,并不適合你!”說完她迅速起身,冷酷地背過身去,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遠處的天幕,終于被夜色完全籠罩,一片漆黑。深秋里的夜風,格外的蕭索凄涼,吹在耳畔,仿佛奏響著一曲無奈的悲歌。 東方濯用力地閉上眼睛,也不能阻止疼痛在心底的蔓延。 往事,一幕一幕,又浮上腦海,無法控制…… 梨花樹下的第一次見面,他對黎蘇一見鐘情,毫不猶豫地許下三生誓言!那一天,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最開心的一天,他遇到了此生想要的女子,從未有過的激動。于是迫不及待地進宮,向父皇、母后稟明心意,明知這樣的聯姻,容易引來父皇的猜忌,他卻完全顧不得了,只一心想要娶她為妻,朝思暮盼…… 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什么叫做相思?!他曾在心里暗暗發誓,若也能得她這般傾心相待,此生他再不要第二個女人! 眼看大婚將至,無法形容頭天晚上他的心情,激動、興奮、無法入眠,簡直不像是以前的他!而第二天,看到身穿大紅嫁衣的女子,出現在他的視線中,他多不容易才抑制住內心的激動,以為這一日,他終于如愿以償,從此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男子,卻不料……竟迎來了她未婚先孕的驚天霹靂!那一刻,他的心情……簡直難以言喻! 巨大的打擊,不僅擊潰了他所有的尊嚴,更擊碎了他對她日夜的想念!而那些想念愈深,愛意愈濃,逆境襲來的傷害便也愈深。傷心,失望,悲痛,憤恨……這種種情緒混在一起,摧毀了他的理智,讓他在最關鍵的時刻,失去了應有的判斷力! 無數次地想,那時候他一定是瘋了,才會對她做出那樣殘忍的事!……連脈象都可以改變,區區處子之血,要讓它消失又有何難? 實在是,不能再想下去了!窒息的痛,已經淹沒了他整個身心!如同千萬把刀子,一齊扎進了他的心里,沒有什么,比親手將自己最愛的女人推入死路……更讓人心碎絕望! 悔恨,這一生,都將如影隨形! 沒有聽話地離開,他仰身又躺倒在地上,任冰冷潮濕的地面,將他漸漸發熱的身子,再度沁得冰涼。 不知從哪里又摸出一個酒壇,他揭開蓋子就往嘴里灌,卻倒了滿頭滿臉。唯一灌下喉嚨的那一口,嗆得他眼淚直流,無法控制。 睜開眼,破碎的眸光,倒映出女子清冷堅毅的背影,她,和他心里的那個女子,真是像??!簡直就好像是一個人!可是這個人,他再也沒有資格對她說“你是我的!”,再也不能了! 十壇酒都沒能侵襲掉的神智,這時候,終于變得模糊。 蘇漓抿緊雙唇,一直沒有回頭,身后傳來劇烈的咳嗽,仿佛要撕裂心肺。當那咳嗽漸漸停歇,之后,便沒了動靜。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過了許久,又過了許久,身后傳來近乎絕望的低喃,仿佛夢囈一般,幾不可聞。 “……是我錯了!……要怎樣,才能原諒……” “如果可以,我愿放棄一切,換你回來……哪怕,你永遠也不會原諒我……” “永遠……也不原諒……” 兩行清淚,自男子緊閉的眼角緩緩滲出,流淌到身下冰冷的地面。風,輕輕地掠過他的身子,將淚水風干,獨留悲痛絕望,將他的心緊緊籠罩。 蘇漓的心,驀地一痛,一直纏繞在心里的恨意,到這時,不知不覺的慢慢淡去。但她仍然沒有回頭去看他一眼。 他問,要怎樣,才能原諒? 怎樣,都無法原諒!有些事,一旦做錯,就永遠沒有回頭的機會! 她緩緩地閉眼,感覺到四周都充滿了悲傷的氣息,仿佛在無聲哀悼,那尚未來得及綻放便已枯萎的愛情! 這是一個極端清冷的夜晚,在這個荒涼無字的她的墓碑前,她和她此前最恨的男人,就這樣一站一躺,靜靜地,呆了一整夜。 天光漸亮時,她才發現他的不正常,渾身guntang,意識似是早已經模糊。這才驚覺他并非醉酒睡著,而是被寒氣侵體,發熱昏迷!不由心中一驚,以他的身份若在此出點什么狀況,只怕整個京都城,都要翻天覆地。連忙發了信號召了挽心前來,命挽心將東方濯送回靜安王府,蘇漓自己卻沒有離開。 這一日的天氣,并不是很好,雖無烏云壓頂,卻霧靄濃重,陽光稀薄。 蘇漓去了附近一座山上,在山頂的一棵梧桐樹下,素衣墨發,孤身獨立,遠遠望著底下,奉皇命而來的遷墳隊伍,聲勢浩蕩。攝政王府里,除了攝政王黎奉先,其他人幾乎都來了。一個個都披麻戴孝,哭聲震天,無不對明玉郡主的冤屈枉死,感到萬分悲痛惋惜。與當日攝政王府里的靈堂的凄冷,形成鮮明的對比。 蘇漓止不住發出一聲冷笑。過去她怎么沒發現,那些人都是那么的勢利而虛偽!或許唯一不虛偽的,只有黎瑤吧? 伏在黎蘇墳前,黎瑤哭得傷心欲絕,幾度昏厥,幾度清醒,不知是為黎蘇的枉死,還是為她娘所犯下的罪孽感到無比痛心。 蘇漓捏了捏手心,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下去安慰。經此一事,對黎瑤,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了!雖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玉側妃所為,非黎瑤之過,但玉側妃終究是黎瑤的親生母親,所作所為也是為黎瑤,蘇漓就是再大度,也很難再像從前那樣,毫無芥蒂地與黎瑤做最親密的姐妹。 如今這個世上,能讓她真心以待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仰頭,輕輕地吐出。 身后,突然有人無聲的接近,蘇漓驀地繃緊了神經,卻發現對方并沒有刻意的掩藏氣息。而那氣息,霸道內斂,獨一無二,在接近她三丈之內的距離時,她基本上就已經猜到是誰了。不自覺地放松下來。 在所有人都奇怪于明玉郡主遷墳,為何不見明曦郡主的身影時,東方澤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山頂上,那個幾不可見的單薄身影。 白衣墨發,隨風飛舞,于梧桐樹下,蕭索孤獨。仿佛,云霧籠罩中的絕世仙子,遺世獨立。 有種想將她擁進懷里的沖動,東方澤頓了頓腳步,上前問道:“蘇蘇在看什么?” 蘇漓沒有立即回答,甚至沒有回頭。她的目光依舊望著前方,過了半響,才微帶嘲弄地笑道:“在看這世間的虛情假意,究竟長著多少種面孔!” 東方澤微微一愣,輕聲笑道:“那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又看不清楚?!边@樣的回答,聽起來,似乎很矛盾,但卻又是事實。蘇漓說完轉頭看他,而他此刻已經和她肩并肩,站到了一起。 這個男子,依舊是俊面黑袍,玉樹臨風,他笑著望她,她卻不能肯定在那個笑容的背后,究竟有多少真情實意,又有多少的試探和多少別樣的用心? “有些人,怎么看都看不清楚!”她淡淡的笑,霧靄迷蒙的視線中,他一張俊美絕倫的臉,是這個世上最高級的面具!深沉如海,無人可以窺探其背后的真實表情。偶爾一次真情流露,也不過是一剎那間的改變,轉瞬即恢復如初。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永遠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蘇蘇……是在說本王嗎?”英氣的眉宇緩緩輕揚,東方澤似笑非笑地凝視著她,深邃的眼眸,好似攏了一團迷霧,叫人怎么都看不清深處的風景。 蘇漓沒有說話,只聽他又道:“可是在本王的眼里,蘇蘇恰好也是這樣的人!” 越想看清楚,就越是看不清楚,吸引著他對她越來越關注。 蘇漓微微怔了一怔,她?或許吧!至少她正在努力想要成為那樣的人!只有不被別人看穿,她的命運,才有可能不被別人捏在手心里! 轉開目光,蘇漓輕聲笑道:“王爺又說笑了!” “本王說過很多次,在蘇蘇面前,我從不說笑!”東方澤說完,也移開了視線,看向遠處,語氣淡淡地問道:“接下來,蘇蘇有何打算?” 打算?蘇漓一愣,她還沒有想過!自重生之后,她滿心所想的,都是查清黎蘇冤案,還自己一個清白,讓幕后兇手得到應有的報應!如今案情已了,她仇怨得報,選夫一事迫在眉睫,無法再拖了!當下,最要緊的,該是確定心意才是??蛇@次選夫,她看似有選擇,實際等同于無,東方濯,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嫁了! 那么東方澤,似乎是她唯一的選擇!……可是,這個男人心深莫測,是那么容易就能確定的么? 蘇漓仰頭,暗暗地嘆了一口氣,“可以問王爺一個問題嗎?” 東方澤點頭道:“你問?!?/br> 蘇漓昂首思索片刻,才又回頭看他,清澈的美眸,猛地透出犀利的光芒,直直地投注到他的雙眼。她定定地笑著,問道:“為何王爺一定要娶蘇漓為妻?” ☆、第二章不如以死謝罪? 東方澤一怔,這個問題……他沒想到,她會直接問出來。她是那么婉轉而又謹慎的一個人! “你覺得呢?”東方澤微微沉吟,不答反問,“在蘇蘇的心里,是否覺得本王……做任何事,都別有目的?” 深邃的眸子,一剎那間,暗光涌動,卻叫人辨不出情緒。 蘇漓心底微顫,忍不住別過頭去,用冷淡而又迷茫的聲音,輕輕說道:“我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