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她起來吃了早飯,便拿了畫板到園子里作畫,時值秋天,園子里唯有菊花盛放,淡淡的暗香,在秋陽里流動。 她畫了一株白玉珠簾,撂筆之后,只覺得不甚滿意,良久未曾動畫筆,真是生疏了許多,這菊花潔白舒卷只是形似,卻欠缺了神韻。 她揉了揉眼,抬頭卻見羅管家引了一個女子從甬路那邊過來。 “夫人?!绷_管家行禮。 任桃華看著那個女子,綠鬢綴鈿紗衣,一張臉生得美艷絕倫,身材曼妙有致,雖然從未見過,可是從來的方向便可猜出是鳶院里出來的。 那女子也好奇地直瞧任桃華,卻聽得羅管家咳了一聲,便不敢再亂瞧。 那羅管家道,“夫人,岐國來使,想見見這位姑娘?!?/br> 任桃華想這位大概就是岐國獻上來的美人,因為崔準未曾理會過她們,她也未曾在意。 羅管家領著那美人出了花園,到了前院的客房。 曲解和伍元兩人正在房里來回踱著步,見到美人,皆是一喜,羅管家告退后,便連忙向那美人詢問起來。 那美人卻也是岐國的高官之女,因為號稱岐國第一美人卻是婢生女,才被推出來做了籠絡玄泉閣的棋子,不料來了幾月有余,卻連崔準的面也沒見著,這時見他們詢問,又是怨懟又是羞愧,半晌才把實情說了出來。 那曲解兩人大失所望,不想崔準竟不是個好色之人,心中又不太信,他們岐國弱小,每年都要舍出大量的錢帛珠玉與一流美女來收買各國的大臣,以求平安。而那些位高權重的大臣,哪一個不是欣然受之,就算是表面上莊重嚴肅道貌岸然的,就算有那不愛珍寶的,對于美人私底下也沒有不笑納的。 那美人卻是另外一種心思,她只遠遠的見過崔閣主一面,驚鴻一瞥,已覺良人如玉樹臨風豐姿俊美,生平所見的男人沒一個能與他比擬,不由得芳心蠢動,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得見君顏羅帶輕分,她聽得崔準專寵夫人,還以為那夫人是何等的天仙絕色,今日一見卻是出乎意料,除了有一雙她這輩子從未見過的美麗清澈的眼睛,那五官身材實在是泯然于眾。 曲解二人打算讓美人吹枕頭風的打算落空,只好住下來,每日都去崔準那里懇切的哀求一番。 十月以后,當東北路蜀兵出了大散關,奪取了寶雞,緊接著西北路蜀軍又出故關,襲隴州,尤其是保勝節度使兼侍中李繼芨投敵的訊息傳來,兩名岐使都傻眼了。 這勢頭,難道岐真要亡了? 兩名岐使跑到半月居哭訴并請辭。 崔準揉了揉額角,“你們稍安勿躁,先回去侯著,再等幾天?!?/br> 曲解苦笑,再晚些時侯回去,怕是家眷都教人連窩端了。 兩人還是一個勁的請辭,崔準壓住火氣,冷冷地道,“滾?!?/br> 曲解伍元兩個人出來出了一身的冷汗,才知道這年輕閣主原來是喜怒無常,而且這一發怒,氣質陡變,神色冷峻渾身煞氣,兩人簡直有面對著青面獠牙的活閻羅之感,不由得心驚膽戰,那是殺人無數才有的血腥氣,他們一開始怎么會把他當成個無害的書生呢,玄泉閣出來的哪有善茬子啊。 崔準發了火,他們也不敢再提走,只好等著,這一等就是十來天。 終于,傳來了好消息,蜀主忽然下旨退兵。 蜀將大惑,不過仍聽命回師,岐國轉危為安。 曲解和伍元大喜過望,蜀主當然不會無緣無故退兵,便急忙過來拜謝崔準,說回岐之后,國主必有大禮重謝。 崔準淡淡地道不必了,你們岐主記住今日的事就好。 兩名岐使又是千恩萬謝才返回岐國。 ☆、第21章 寶釵落 進入了十月,第一場雪也襲卷了鄧州,漫天白雪,又是一年的冬季來臨。 任桃華有些懶散,還以為是有了身子,結果大夫一把脈,卻是空歡喜一場。 崔準見她整日怏怏,在她提出要去紫金山游玩時,雖是口里念著大冬天有什么好看的,也一反常態的應承了。 紫金山在鄧州城的西南,山上種著漫山遍野的桃樹,只是已入冬季,除了白茫茫的雪色,就只有松柏森森。 山麓廟宇道觀林立,可惜即不是節慶,也不是菩薩鬼神的誕辰成道日,就沒有熱鬧的廟會,除了來往的香客,就是商販的數量頗多。 任桃華有些失望,“太冷清了?!?/br> 崔準淡淡地道,“人少好,省得你把自已弄丟?!?/br> 任桃華默,自強自立的信念前所未有的挺拔。 一對衣衫襤褸的父子向他們兜售麥莖編的草帽和花籃子。 那十歲左右面黃肌瘦的小男孩可憐巴巴的哀求著她買,可是她要這個真的沒用呀,她瞅了眼崔準。 崔準面無表情的拿過草帽和花籃,給任桃華戴上和挎上。 那父親連連夸道,“公子真有眼光,小娘子這一身行頭弄上,就好比那八仙廟里的何仙姑一般俊?!?/br> 崔準狀似也很滿意,付了十文錢便牽著她走了。 任桃華問道,“真的好看?” 崔準道,“相得宜彰……美如春花?!?/br> 任桃華卻不太信,只是卻沒有鏡子可以照。 他們一路走著,過了蟠桃宮,又過了老君觀,前面就是桃花祠。 桃花祠是紫金山的招牌,流傳著許多動人的傳說,不過最有據可考的就是春秋時期的那段故事。 相傳在一千多年以前,那時侯正是西周王室衰微,儲侯四分五裂,涌現出了許多稱霸一時的霸主,比方說齊桓公,比方說是楚莊王,就在那個時侯的真實故事,當時有個小國息國,國主息侯娶了陳國的公主,世人稱之為息媯,這個名為息媯的女人因為過分的美貌,引發了一系列的戰火。 首先是她的姐夫蔡侯色令智昏輕薄于她,息侯為報復蔡侯,卻苦于國小力微便獻計楚莊王,由楚假攻息國,息國向蔡國求救,然后兩國合兵去打蔡國,楚王欣然應允,一切按計行事,蔡侯因此大敗為楚王生擒。 蔡侯對息侯恨之入骨,對楚王興師無名也異常憤恨,就心生一計,對楚莊王盛贊息媯舉世無雙之色。好色的楚莊王果然引兵去了息國,見了息媯之后失魂落魄輾轉反側,伏兵擒了息侯,為了保全息侯的性命,息媯從了楚王,被封楚國桃花夫人,但是堂堂的息侯卻被封作了楚國都城的守門小吏。 之后,楚莊王為了表示對息媯的愛,就在鄧州的東南修筑了這座名為紫金山的山丘,在山上遍植桃花,山腰開了個洞,名為桃花洞,以供息媯游樂。 有一年春天,息媯登紫金山遠望,卻是淚珠漣漣。奇怪的是,她的淚珠落了下來,未及地面就化作桃花落英,色澤如染,飛到了半空中,隨行者皆大驚,以為息媯定是桃花仙子下凡,從此便稱其為桃花夫人。 息媯在楚國三年,為楚莊王生下兩個兒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只是從來沒有對楚莊王說過一句話,楚莊大惑不解,在他的逼問下,息媯才淚流滿面地說,她不能為丈夫守節,又不能為丈夫報仇除了蔡侯,有何臉面去同別人言語呢。 楚侯因此派兵打了蔡國,并把蔡侯終身囚禁。 后來息媯與息侯相會,夫婦二人相繼自盡。 任桃華聽得津津有味,她本也略知這段典故,只是廟宇內那書生口沫橫飛,說得聲情并茂引人入勝,末后還搖頭晃腦地嘆息了一首詩。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椿M眼淚,不共楚王言?!?/br> 那些圍著書生的人有一個驚奇地問道,“令三個國家兵禍不斷,令兩個國家分崩離析,那桃花夫人得有多美?!?/br> 那書生嘆了口氣,輕聲道,”目如秋水,臉似桃花;荷米分露垂,杏花含煙;長短適中,舉動生態;國色天香,無與倫比?!?/br> 任桃華也和眾人一般仰頭去看那桃花夫人的彩塑,目光所及,卻是一陣失望,只覺得這女子塑像雖然面目姣好,卻也看不出那書生所說的那樣天下無雙,由此可知這畫像塑像之類的要刻畫得形神兼備是實屬不易。 她由此就想到當初崔準從河北給她捎來的小雕,倒是維妙維肖,有她本人的□□分相似,不知是哪位大師所出,她想起來便詢問崔準。 崔準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說道,“走吧?!?/br> 任桃華追問著,崔準才告訴她沒什么名氣的,她不再問了,沒名氣的自然不知道名字。 中午找地方吃飯,這里并沒有大的飯莊,卻有數不勝數的特色小吃。 任桃華一溜攤子吃下去,天氣雖然冷,她卻吃得熱火朝天,吃了一碗酸辣魚羹、一個雙麻火燒、一個羊rou炕饃、一虎皮卷。 崔準只吃了一碗燴面,對其它的東西敬謝不敏。 下午又繼續逛著,走馬觀花的游了關帝廟、城隍廟,一個接一個的,直到八蠟廟,任桃華覺得這名字生疏得很,好象是頭回見著。 “八蠟是什么神?” 崔準一邊牽著她往內走,一邊跟她解釋著。 八蠟其實是八種神,一為先嗇,即神農;二為司嗇,即后稷,相傳其為母所棄之不養,故名棄,后為舜的農官,封于邰,號后稷;三為農,即田畯;四為郵表畷,郵為田間廬舍,表為田間道路,畷是田土疆界相連綴;五為貓虎;六為坊,即堤防;七為水庸,即水溝;八為昆蟲,即蝗螟之屬。 ”民間也稱為螞蚱爺,每年十二月,農事完畢之后,都會來祭祀螞蚱爺,以求來年五谷豐登?!?/br> 任桃華被一堆生僻的詞弄得暈頭轉向,直到看了殿里供臺上的神位,才明白,原來這八蠟的八種神,不全是神靈,還有動物、昆蟲,甚至還有麥田、堤坊和水溝等無情之物。 她虔誠地上了香,磕頭,并在功德箱里放了幾顆金豆子。 她以前的殿雖也放了功德錢,可是卻沒有燒香磕頭。 她和崔準往出走時,聽到崔準笑道,“你這樣厚此薄彼,就不怕王母和老君怪罪?” 她覺得一涼,可不是,但也不能回頭再來一輪,便笑道,“不怕,不是有你護著嘛?” 任桃華只覺得天蹋下來都有崔準頂著,卻從來沒有想過,有召一日,若是崔準就是那蹋下來的天,她又該怎么辦? 任桃華在娘娘里給送子娘娘燒香磕頭,又搖簽問卦,最后背著崔準給扔了十個金豆子。 他們在一家農戶里借宿了一晚,那家農戶給他們騰了一間房。 她與崔準一起出游野宿在外,是從未有過的滋味。 所以她晚上躺在炕上興奮得怎么也睡不著,嘰嘰喳喳地回憶著白日的事,崔準半合著眼,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她的秀發,也不接碴,偶爾唔一聲,直到她說起小時去九華山廟會的事,才偶爾出言說上一兩件她小時的糗事。 很多事任桃華已經模糊了,她希望崔準也忘了,可沒想到崔準會記得那樣清楚。 她小時侯不算淘氣野蠻,可為詩書大族培養的嫡女,她也不太合規格,莫說是跟小時便穩重端莊的堂姐任蓮潔和任榴香,就是比起每天都裝得象個小淑女的任梨姿,她也相形見拙。也許就是前世的緣份,她太喜歡崔準,那時侯大人都笑話她是崔準的小尾巴,每天跟在崔準他們的屁股后,因為太小,也沒怎么遭甩,但是也鬧了不少的笑話。 記得有一次,他們幾個少年偷著喝酒,她在一旁呆著,把蜜酒當成糖水就著花生糕吃,崔準背她回家后,醉得足足睡了一天一宿。 最后那年的七夕,她還采了一束野菊花當眾向崔準表白過,當時把大家樂得前仰后合,崔準雖然沒笑,眼里也有明晃晃的笑意,記得他當時是怎么說的來著,他接過菊花,回了句我也喜歡四姐兒,她還沒樂夠,他轉頭就跟馬溶月卿卿我我去了,她才明白敢情誰也沒當真,當然也沒有人來安慰她。 諸如此類的事其實還有許多,她小的時侯的糗事沒有一件不是在他面前發生的,說得她都恨不得重活一次了,可是崔準仿佛起了興致,把以前的事都回想了一次,記性之好令人發指。 后來她索性就嚷嚷著累了,捂住耳朵要睡覺。 進入夢鄉之前,任桃華有點后悔,再次重逢后,崔準很少笑得這么開懷過,雖然臉上總是掛著微笑,可眼里分明冷清清的,今晚卻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半夜的時侯,他們遇了襲,所幸崔準合衣而眠,似乎一直都是清醒的,有人潛入屋就覺察了,用身畔的劍出其不意地結果了偷襲的人。 任桃華被驚醒,只聽崔準吩咐她穿好衣服莫要出屋,便跳出了窗子。 屋外還有四個黑衣蒙面人,圍攻了上來。 任桃華心慌意亂地胡亂穿上了衣服,急忙跑到窗口觀戰。 崔準以一敵四,尤其他還要牽制住想撤出來對付任桃華的人,看起來真是險象環生。 任桃華只覺得十分不妙,盡管崔準出劍如殘雪驚鴻,氣勢凌厲變幻莫測,可是畢竟是以少敵多,她暗暗后悔,都怪她執意不要閑雜人跟隨,才把他們置于如此險境。 在她的膽戰心驚中崔準一一的結果了那幾個刺客。 崔準長劍支著地站著,她跑過去,劫后余生的喜悅卻被崔準慘淡面容和發青的唇色給驚散了,她分明沒看到崔準傷到要害,可崔準的樣子可不象只是輕傷。 “速離此地?!?/br> 崔準昏迷之前只來得及說了這句話,她丟了一把金豆子給那家農戶,也對瑟縮成一團的他們說了這句話,摻扶著崔準駕了馬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