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李冠言聞言一愣,神情變幻,一時卻是未答,倒是站在一旁的馮嬤嬤快一步會意了過來,忙道:“對!對!二少爺快用大少爺的語氣和大少奶奶說幾句話,大少奶奶聽見了一準能鼓起勁兒來,必是能順利誕下小少爺的!” 李冠言這才點頭,他望著那軒窗的方向張了張嘴,卻又吐不出話來,禁不住又上前一步,握緊了拳頭,這才吐出一聲喚來,“阿詞……” 言罷,語氣似頓了下,才又猛然提起聲音來,大聲喊道:“阿詞,我是長庚,我回來了!” 這院子中有不少都是李家的家生子,皆知長庚是李家大少爺的乳名,而郡主私下里也是這般喚其夫君的,如今聽到李冠言的話,念著李家大少爺在世時和郡主恩愛兩相宜的情形,不覺心酸難當,竟有不少人都垂起了淚。 自錦瑟出來一句話控制了場面,院中便沒有了聲響,安靜的緊,如今李冠言的話音剛落,產房中竟是當即便傳來了一聲壓抑的嘶喊聲,分明便是平樂郡主的聲音。這半響里頭平樂郡主都似徹底暈厥了般,沒有任何聲息傳出,如今聽到她再次恢復嘶吟,眾人皆是一喜。 李冠言也明顯覺出了希望,面色一亮,當即便再次沖里頭大喊了起來,“阿詞,你莫怕,我在這里守著你呢!你還記不記得,剛得知你有了身孕那天,我們便商量過,若生了男孩乳名便取個青字,若然是女孩便取秋字,只因你我初次遇見便是在青蓮山的秋云峰。阿詞,如今孩子就要來到這世上了,你不想和我一道瞧瞧他長得像誰嗎?阿詞,你要堅持住??!” 李家兄弟感情深厚,李冠言雖在大哥大婚后一月便離了家自往軍營歷練,但和其兄每月都要通信,下人們聽到李冠言的話,便知李大少爺當時必定在信中于弟弟分享過將做人父的歡心和喜悅,如今不過短短數月已是天人永隔,怎不能叫人凄切悲傷。 錦瑟將才在屋中情急之下發現當外頭響起李冠言說話聲時,平樂郡主便會剛巧也發出聲響來,她這才心念一閃,問起小丫鬟李家兩位爺聲音是否極似的事情來。如今錦瑟瞧自己這法子湊效,卻有些痛心,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聽著里頭傳來的平樂郡主用力的嘶喊聲,錦瑟也微微恍惚起來。 都說世間男兒多薄情,平樂郡主和李家大郎卻也算是一對難得的神仙眷侶了,聽聞平樂郡主嫁后三年都未能有孕,那李家大郎卻連個屋里人都未收,夫妻二人恩愛和美,如膠似漆,羨煞了世間女子,如今情濃之時卻遭逢大變,一人早逝,也無怪乎平樂郡主會傷心如斯,會在此刻恍惚聽到夫君的聲音便生出如此大的力量來。 可這世間情愛之事,情濃之時自不必說,待得白駒過隙,容顏老去,對男子來說到底是人不如新。能當真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又有幾何?如謝少文,前世時連她的心都未曾碰到,卻已失了耐性,不過三年,所謂的情深似海已扭曲成不可得的怨憤,男子的涼薄可見一斑。 如此來瞧,平樂郡主和其夫的那份情斷在最濃時,倒也算有始有終,情盡完美了。 錦瑟想著唇角不由牽起嘲弄笑意,心涼下來便覺院中山風刺骨,加之她出來的急,忘記披上脫下的斗篷,此刻不覺身子一顫,她轉身欲回屋去抬眸間卻見蕭韞站在三步開外一雙清泉蕩漾的眸子正鎖在她身上。 錦瑟只覺將才自己的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似都被這雙眸子洞察了,登時腳步一滯,轉瞬卻又恢復了從容,沖蕭韞福了福身,目不斜視地緩步越過他往屋中去。 此刻院中丫鬟婆子似皆被李冠言吸引了目光,錦瑟走至門前,正欲自行挑了簾子進屋,身邊卻突然插過一只手,那手骨節修長而優美,似精美玉石雕琢而出,陽光下指腹和手掌上卻生有薄繭,只這薄繭非但不會有損這手的美好,反倒更添一份厚重。那該是常年cao琴,練劍留下的痕跡,錦瑟凝眸間暗嘆這位蕭家狀元郎多才多藝,那邊蕭韞已替錦瑟挑起了門簾。 他衣袖晃動間似有清淡的墨香飄過,甚是好聞,映著那舒緩的動作,叫人想到水墨江南的畫卷。錦瑟睫羽閃了閃,偏頭輕聲道了謝,這才閃身入了房。 幾乎在她踏入房門的同時,內室中傳來一聲驚喜的喊聲,“生了!是位小少爺呢!恭喜郡主!” 楊松之聞言眉宇一展,面上已露的笑意,他快步往內室走了兩步,門簾已自里掀開,兩個產婆抱了個銀紅色襁褓出來。錦瑟也是一喜,快步過去,卻見襁褓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個小臉兒來,小小嬰孩皮膚紅而皺著,五官凝在一處,瞧著虛弱,卻分明是個鮮活的生命! 前世時平樂郡主產下的便是死胎,錦瑟瞧著那小小嬰孩,只覺心頭一熱,真心地揚起了笑臉。 楊松之瞧了一眼,卻是詫道:“他怎不哭!” 那產婆倒一笑,道:“怕世子爺擔心,裹了就先抱出來了,世子爺莫急?!?/br> 她說著將嬰孩倒提過來拍打了兩下,可任是她怎么拍打,那嬰孩就是不哭,這下兩個婆子面上也出現了慌亂之色。楊松之面上喜色瞬間凝結,整個人又聚起了沉冷之色,忙沖內室大喊一聲,“濟慈大師!” 平樂郡主產后便暈睡了過去,黃嬤嬤給她硬灌下一碗湯藥,濟慈大師剛施針為她止血,聽到外面喊聲忙快步出來,瞧那嬰孩,這片刻功夫已是被憋的面色紫紅,先是不能喘息所致。 “怕是在母體時嗆了異物!”他一驚,接過嬰孩右手四指放在嬰孩下頜,將他小下巴抬高,又將拇指放在嬰孩的下牙床上,對著陽光去瞧孩子喉嚨,果間有異物堵在那里,忙用小指沿右頰探入,半響卻蹙眉搖頭,道:“不行,太深……” 那嬰孩經這番折騰,卻顯得更加虛弱,面色也顯出紫青色。眾人的心皆沉了下來,孩子出生時間過長,或是姿勢不對,皆有可能嗆到異物,因不能順暢呼吸被生生憋死的卻也是有的! 見那襁褓中的小東西憋地面色紫漲,小臉緊皺,錦瑟的心也緊緊揪了起來。急切之下,她腦中亮光一閃,提裙便沖出了屋子,竟是往院外直奔而去。 屋中楊松之自顧不上錦瑟,而院外,李冠言和蕭韞也聽到了眾人慌亂的驚呼聲,李冠言焦慮之下已是進了屋,唯蕭韞注意到了錦瑟,他眸光一閃,直追上去。 錦瑟沖出屋,快步下了臺階奔跑出院,她身上燈籠裙的裙擺如蝶舞動,那肩背上的長發交織著絲絳在晨光下搖曳紛飛,身影瞬間便消失在了院子中。 錦瑟從小性子便沉靜,柳嬤嬤何曾見過自家姑娘如此舉止,眼瞧著錦瑟消失竟半響才愣過神來,她追了兩步,又恍然想起錦瑟身上連件斗篷都未披,當即又轉身吩咐了白芷快進屋去取錦瑟的斗篷,這么一來,待她追出院落時四下一望卻早沒了錦瑟的身影。 而錦瑟沖出小院,卻是沿著一條小徑直沖到了千步遠的一處河塘邊,這河塘和一處湖泊相連,并未經過人工雕琢,冬日的河塘顯得極為蕭索蒼遠,水邊一片蘆葦蕩正隨著山風輕舞。 錦瑟到了水邊便傾身抬手去勾那水中蘆葦,飛快扯了兩根緊緊抓在手中,正欲回身腳下卻是一滑,她驚呼一聲,身子往后仰倒,已是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這一跌,卻感腰間被一股力道輕輕一帶,接著后仰的身子便被擁進了一個帶著暖意的懷抱。 腰間被一只大掌撐住,既輕柔又堅定的力道,瞬間將她帶離了水邊,待她站穩,那大掌已然松開了她。錦瑟抬眸正撞上蕭韞深黑如墨的眸子,冬陽掛在他的頭頂,他那俊美的眉眼暖暖地覆在晨光下,有著溫和的清朗之色,錦瑟微微怔了一下,這才忙抓了他的衣袖,將右手上扯下的蘆葦舉起,喘息著道:“蘆……管……” 錦瑟方才一路狂奔,此刻氣息尚亂著,情急之下只來得及吐出這兩字來。雙頰因奔跑如朝霞般騰起紅云,目光清亮中帶著焦急之色,發絲也因奔跑顯得微亂,兩縷碎發在眉眼間飛繞。蕭韞卻早在她奔向這蘆葦蕩時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此刻見錦瑟情急,他目光含著安定之色瞧著她,輕牽唇角微微一笑,這才自她手中接過那兩根蘆管。 接著他卻是回頭將蘆管遞給了身后緊隨而來的玄衣小廝,道:“送去給世子,瞧瞧用這蘆管可否吸出嬰孩深喉間的異物?!?/br> 那小廝忙接了,飛快地往庭院方向奔去。錦瑟見他瞬間消失了身影,這才微微放心。 “把鞋子換下來,莫著了寒氣?!?/br> 身后響起蕭韞清越的聲音,錦瑟回頭卻見這一會子功夫他已將足上一雙云紋厚底的官靴脫了下來放在了河邊一塊平石上,而將才尚披在他肩頭的那件玄青色繡藍絲邊流云紋的狐貍毛大氅卻鋪展在大石后的枯草地上。 錦瑟不覺望著那滾在塵土中雪白狐毛怔住,而蕭韞卻已大步往前去了,錦瑟回過神,他已在幾步開外,未著鞋履的白絲足衣上沾了一襪泥土,步履卻依舊從容優雅,因少了厚底官靴,那長袍倒顯得略微長了些,隨著他的步伐漂浮著,凌波微步,羅襪生塵,瞧著倒真有幾分謫仙墜入塵世之感。 錦瑟見他不容自己推辭和拒絕已是走遠,加之雙腳刺骨冰寒,便也不再多想,繞過大石在那大氅上坐下,動作輕快地脫掉了腳上繡鞋。 將才不慎踩進河水中,她那繡鞋早已被泥水浸濕,河塘的水浸染了夜的冰寒之氣,冷的要命,只這一會子功夫她一雙腳丫已凍得通紅僵硬,徹骨冰寒,錦瑟將繡鞋扔開,撿了蕭韞放置在大石上的一雙官鞋套在腳上。 他那鞋極大,玄色的絨布面兒下是一層厚牛皮里子,卻用了灰鼠毛皮的鞋底,穿進去極為松軟暖和。雖套在她的小腳丫上如同兩只大船,然卻帶著nongnong暖意,片刻瘙癢過后,雙腳便似張開了整個毛孔吸收著那暖意,漸漸舒展熨帖了起來。 錦瑟自知那暖意是蕭韞留下的體熱,身下鋪著的大氅也有股若有若無的墨香在飄蕩著,和將才一晃間蕭韞袖上氣息如出一轍。饒是她重活一世,被個陌生男子的氣息包裹著,又得其如斯對待也微微紅了雙頰。她揚了揚頭,待冷風吹散了雙頰溫度,這才緩緩站起身來。凝眸望去,卻見蕭韞并未走遠,只站在數十步開外似望著遠處青山出神。 錦瑟拾起地上斗篷,還沒來得及拍去上頭沾染的塵土,那邊小徑盡頭柳嬤嬤并白芷已尋了過來,瞧見站在河邊的她,白芷率先快步奔來抖開手中大氅披在了錦瑟身上。柳嬤嬤先是沖蕭韞福了福身,這才跟著奔了過來,眼見錦瑟穿著男子的官靴卻是一驚,錦瑟忙道。 “將才不小心踏進了河水中,弄濕了繡鞋,乳娘且陪著我,白芷回去給我取雙鞋來,也好叫我將這鞋子快些還予蕭公子?!?/br> 柳嬤嬤聞言,本能回頭瞧了眼站在遠處的蕭韞,果見其光著雙腳。她愣了下,這才扶住錦瑟,一面吩咐了白芷快些回去,一面沖錦瑟微惱著道:“姑娘要做什么吩咐奴婢們便是,怎可自行涉陷!好在只是濕了鞋子,這若跌進水中可了得?女子最是嬌氣,若姑娘這般正長身體,這河水如此寒,腳上又是經絡遍及,寒氣入體,將來有的罪受!女孩子在這上頭可一點都馬虎不得,好在蕭公子在此,姑娘以后可莫如此了?!?/br> 錦瑟聽著柳嬤嬤絮叨,自是連連點頭稱諾,見柳嬤嬤住了口這才將手上斗篷遞給她,道:“嬤嬤快將這大氅還于蕭公子吧,回去再訓斥我也是一樣?!?/br> 柳嬤嬤見錦瑟討好賣乖,瞪了她一眼,這才忙接過斗篷給蕭韞送了過去,片刻白芷匆匆回來,錦瑟換上一雙青蓮色銀彩繡鞋,白芷才忙將蕭韞那官靴還了。他就那般站著彎腰登上,便沖福身道謝的白芷擺了擺手快步去了。 柳嬤嬤和白芷陪著錦瑟尚未走進院子,趙嬤嬤已親自迎了出來,她面上帶著喜色,笑意掛在唇角,見了錦瑟便幾步迎上,拉了她的手,滿目的謝意,道:“今日真是多虧了姑娘,將才二少爺已用那蘆管吸出了小少爺口中異物,小少爺可算是哭出聲來了!姑娘今日對我們郡主和小少爺的活命之恩,老奴定會如實稟了皇后娘娘和我們夫人,姑娘是國公府和江寧侯府的大恩人??!老奴先代為謝姑娘了?!?/br> 趙嬤嬤說話間竟是要給錦瑟跪下,錦瑟一驚忙和柳嬤嬤一道將她拉起,聽到她說孩子已無大礙,還多虧了她那一根蘆管,錦瑟打心眼里高興,也笑了起來。 錦瑟剛剛總覺那李家二少爺剛隔窗說話那陣神情有些不對,還怕他會是個面善心毒之輩,只因平樂郡主腹中孩子若然出生便還占著個嫡長孫的名分,到底礙了李冠言的路,如今聽趙嬤嬤說,竟是這李二少爺親自吸出了嬰孩口中異物,救下了嬰孩,錦瑟也算放了心。 她也不再往平樂郡主院中去,只笑著和趙嬤嬤言語了兩句便攜柳嬤嬤二人自回了院子。 錦瑟因昨夜只上半夜睡了一會兒,尚因心中有事睡的不甚踏實,故而回院便又躺了一覺,待醒來時已是近半午時分,外頭太陽斜斜得掛在西方天空打進屋中,暖暖的一片橘色光芒。 白芷坐在窗邊的長條桌前繡著荷包,見錦瑟醒來忙笑著過來,道:“姑娘可算醒來了,平樂郡主跟前兒的趙嬤嬤都來三趟了,說是郡主想請姑娘過去說說話,見姑娘沉睡著又不讓奴婢驚醒您。江安縣主也在呢,將才縣主也派了身旁梁嬤嬤過來,給姑娘送了一只西疆準噶爾產的什么甘瓜,說是黃皮黃瓤,稀罕的緊呢?!?/br> 她言罷將錦瑟扶起,這才噗哧一笑,又道:“鎮國公世子倒是親自來的,送了一瓶治療燙傷的膏藥,這會子還在院子里和柳嬤嬤說話呢,姑娘可要出去謝謝人家?” ------題外話------ 謝謝親親muer321,searchfairy送滴鉆鉆,親親sanbaomama、秋心自在含笑中、一片綠茶滴打賞。親親motiantian4、feicuimoli、雨紛飛的送俺花花,群抱抱! 五十三章 清晨,武安侯府在江州的別院中,謝少文派往姚府的小廝知墨剛剛奔回府中,謝少文這才得知錦瑟已離府前往靈音寺敬香的事。 這兩日謝少文可謂是在焦慮和煩躁中度過的,當年錦瑟在京時,兩家本便住的近,平日就常走動,又因兩個孩子是自小便訂了親的,故而大人們也樂見他們在一處玩鬧。 錦瑟彼時年紀尚小,還不知風月之事,可她離京時謝少文已有十二歲,已是少年初識情意之時,對自己的小未婚妻子,他是極喜歡和滿意的。 錦瑟出落的好看,出身也和他匹配,性情又好,更難得的是才藝出眾,靈慧無雙。 兩人自小玩在一處,在謝少文看來,當真是兩小無猜。彼時錦瑟作畫、他題詩,錦瑟烹茶、他彈琴,何等的和諧美好。謝少文當時便一門心思地盼著錦瑟長大,盼著她出落成絕代佳人嫁他為妻,從此夫妻琴瑟和鳴,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眷侶。 也是因著他一早便對錦瑟生情,更知自己未來的妻子身在何方,心有惦念,故而這些年錦瑟不在身旁,謝少文是一門心思地讀書長學問。他這也是念著來日和小妻子重逢,能叫錦瑟高看他一眼。 為此,他一日都不敢懈怠,也是素知錦瑟聰慧好學,生恐被她趕超,學問再及不上小妻子,豈非大失顏面? 這三年多來,每每想到錦瑟,謝少文心中浮現的便皆是那些書本上瞧來的歌頌愛情的纏綿詩句,對愛情的憧憬,使得年少的他懷著一顆忠貞之心思念著錦瑟,在這種日夜期盼下謝少文甚至對萬氏刻意放在房中的丫鬟都不理不睬,甚是冷淡。 好容易三年過去,好容易他去年秋闈鄉試高中解元,成為京城知名的青年才俊,今次到江州來,他的心已然如出籠之鳥,早飛到了錦瑟身邊,只望著瞧瞧她如今是何等摸樣,只巴巴望著能得她一個仰慕的眼神,能和她好好呆上幾日將這三年多來的離別相思之情都補救回來才好。 誰知如今到了江州,非但連錦瑟的面兒都見不上,便是話都沒能說上兩句。這三日來他日日都惦記著到姚府去,可母親不知為何,竟總拉了他出門。 早兩天,母親督促著他拜訪了城中幾位致仕的老大人,昨日好容易清閑,母親又以明年要參加春闈不能將心玩野了為由拘著他在屋中看了一日的書。 今日按母親的意思,卻是要他到靈音寺去拜一拜文昌帝君,以求明年能一舉高中會元的。他本還不甚樂意,如今聽了知墨的話,得知錦瑟如今竟然就在那靈音寺,當即他的雙眸就亮了起來。 知墨見主子高興,也湊趣兒的道:“要不怎說爺和姚四小姐是姻緣天定呢,這便是緣分使然!” 謝少文聞言一笑,忙扯了衣裳道:“你瞧爺身上這件青碧色的衣裳是不是顯得太鮮亮了?錦瑟meimei向來喜歡素淡的顏色,這衣裳瞧著也不顯沉穩,快,去拿那件鴉青色對襟團花的襦袍來于爺換上。對了,別忘了將爺枕頭下那秋梨色荷包取來,那荷包是錦瑟meimei親手繡的,等下她瞧爺掛在身上指定高興?!?/br> 知墨忙脆聲應了,好容易給謝少文穿戴齊整,又用金冠束起發來,謝少文才又喚了兩個小廝跟著,直往府門去。他們到了府門,謝少文正要上馬,卻突聞身后傳來母親萬氏的聲音。 “這是要去那里?” 謝少文聞言心中咯噔一下,只當母親又改了主意。他面上笑容凝了下,接著才重又掛了笑,轉身沖萬氏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母親昨日叫兒上山拜文昌帝君,兒子正準備出門呢。母親可還有何吩咐?打馬上山到那靈音寺少說也要兩個時辰,兒早些出發,晚些還能回府陪母親用膳?!?/br> 萬氏見他面露忐忑,豈能不知他心中所想?面上掛起慈愛笑意,上前幫他理了理衣襟,這才道:“你這孩子,既要出門怎也不知去辭別了母親,當真是出了京便心野了。母親將才得知,平樂郡主昨夜在靈音寺驚了胎,夜里這江州的藥鋪子都快被鎮國公府的奴才們敲遍了,想來那平樂郡主只怕不好。既母親也在江州,是少不得要前往山上探望的。母親已叫人去準備車馬和禮物了,一會子你和母親一起上山?!?/br> 謝少文聞言聽萬氏沒有談起錦瑟來,只以為萬氏不知錦瑟也在山上的事,他欲說起此事,張了嘴卻不知怎的話到喉間又給吞了回去,只恭敬地應了是。 萬氏見他欲言又止,眉微微蹙了下,這才又道:“還有,你錦瑟meimei昨日也上山敬香去了,你今兒既上了山,少不得也要去瞧瞧你錦瑟meimei。青哥兒眼見明年就要參加院試,既是拜文昌帝君,便也接了他一道才好。他是你未來小舅子,你們當多多親近,青哥兒自小沒了長輩教導,你也多督促著他些。母親在府中等你,你速去接了文青咱們也好一道上山去,姚府那邊母親已打過招呼了,叫文青不用擔心?!?/br> 謝少文聽母親這般說當即心中一喜,面色也亮了起來,將才的忐忑之情一消而散。早先不知為何他還覺著母親似有意不想他和錦瑟多接觸,只他怎么想都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如今聽了母親的話,他算是徹底放下心來了,只怪自己多想,錯怪了母親。 他心中歉疚,面上愈發恭敬,忙沖萬氏又作揖應了,這才道,“那兒子這便去姚家宗學喚了文青來府?!?/br> 萬氏眼瞅著謝少文打馬遠去,這才冷下了面容,蹙眉道:“真是有了媳婦忘了娘,這還沒娶過門呢,就一心地惦記著。若是個好的也便罷了,偏是個死了爹娘的孤女,這教養上豈能和有嫡母精心教導出的姑娘好?怪只怪當年我太心切,竟是早早訂下了這么門親事!” 萬氏身后姜嬤嬤聞言忙勸道:“瞧夫人又想歪了不是,少爺天性純孝恭順,又聰穎好學,是再好不過的孩子了,多少京中婦人都羨慕夫人您有福氣呢。再說,少爺惦記著姚姑娘,那也是長情,這長情的孩子哪有不孝順的。也是因姚姑娘是夫人為少爺選的未婚妻子,少爺才會如此。來日這親事退了,夫人再為少爺瞧門更好的親事,少爺必定也是能明白夫人一份慈愛之心的?!?/br> 姜嬤嬤言罷萬氏面色才好看了些,只接著她便又微微擔憂地道:“山上可都安排好了?那崔家的公子可已上了山?” 姜嬤嬤忙點頭,道:“夫人放心,崔公子一聽是個難得一見的大美人,又見了那仙女兒般的畫像,哪里還坐得住,今兒一早天沒亮就帶著小廝興沖沖地上山了?!?/br> 萬氏瞇了瞇眼,卻笑了,道:“這話卻也不錯,姚錦瑟那丫頭出落的真是和阿華一般,出挑的很啊……哎,若然姚家人都還在世,錦瑟這孩子命不這般硬該多好,倒真是萬里挑一的好媳婦。我膝下只文哥兒這一個孩子,天下父母都是寧肯去做那惡毒之人,也不肯叫孩子冒一絲兇險的?!?/br> 姜嬤嬤心里清楚,萬氏說姚家姑娘命硬,怕克了世子,不過是托詞,最在意的還是姚姑娘如今沒了家人依持。只她面上卻掛上認同和感動之色來,道:“夫人說的是,那崔家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崔家雖是商戶可也家境殷實,是這江州的大戶人家。那崔公子又是三代單傳,姚姑娘嫁過去,有個同知老爺的堂叔做靠山,又是那般出挑模樣,那崔公子定日日陪著小意兒,捧在掌心疼著,崔家也是不會虧待了姚四姑娘的。夫人以后也多照顧著些,這份姻緣雖是不及嫁來咱們侯府,可也是多少姑娘都求不來的呢。到底是夫人您仁慈,便是退親也為姚四姑娘尋了后路?!?/br> 萬氏聽姜嬤嬤句句捧著她,寬慰著她,雖是知道姜嬤嬤言不由衷,但聽著著實受用的很,好似有了姜嬤嬤這話,她設計錦瑟清白便真成理所應當,對錦瑟好的表現了。當即心中愧疚也都散了,沉聲道:“你可都交代好了?那平樂郡主可也在山上呢,此事一定要做的滴水不漏,若不然被平樂郡主抓到小辮子,不定往后她在京城編排侯府什么話呢。我是要利用她往京城傳那姚錦瑟閨名敗壞的話兒,卻不是要她壞事的?!?/br> 姜嬤嬤聞言忙道:“夫人放心,這次派去辦差的都是機靈又可靠的,必不會出岔子。將來便是有人說起此事,也只會嘆姚家姑娘命不好,萬不會想到夫人您的頭上?!?/br> 如今已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萬氏微微握起雙手來,心中念著,但愿這次能一切順利,早些退了這門叫人如鯁在喉的親事,也好再尋一門好親,不耽擱了侯府的子嗣大計和兒子的前程。姜嬤嬤說的對,以后她多照顧些姚錦瑟,也算是對故去姐妹廖華的交待了,天下父母在兒女上總是自私的,廖華在天之靈,應該也應當體諒自己才是,畢竟一個孤女成為侯府主母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萬氏的思謀略過不提,卻說靈音寺中,錦瑟聽了白芷的話微微一怔,接著才想起將才在東院被楊松之不慎潑了茶水之事,那茶本便是溫熱的,冬日穿的衣裳又厚重,別說是燙傷人了,便是些許熱度她都未感覺到,想來是楊松之當時本也沒觸到那茶盞,不知狀況,擔憂之下才惦記著親自送了藥過來。 她側耳傾聽,果聞外頭隱約傳來男子低沉的聲音,見白芷尚在等話,錦瑟便道:“你去和楊世子說,人情急之下難免舉止有失,我并無礙,叫他不必放在心上?!?/br> 白芷聞言見錦瑟有意避嫌,便也不多言,只點了頭就出屋而去。錦瑟起身在梳妝鏡前坐下,正拿起梳篦理著微亂的發絲,卻突聞外頭傳來微沉的腳步聲,接著便響起了楊松之略顯清冷平穩的聲音。 “姚小姐乃寬厚之人,我卻不可因此而罔顧失禮之過,今日唐突了小姐,請小姐受我一拜?!?/br> 錦瑟扭頭瞧出,卻見紙窗外一個高大的身影正躬身為禮,言罷,也不待她作答便果決地轉身大步離開了。錦瑟見之,不覺失笑,暗道這位鎮國公世子瞧著雖冷,但倒不失是個耿直之人。 柳嬤嬤送楊松之離開,回到屋中,卻是滿臉笑意,沖錦瑟道:“這鎮國公世子當真是個好后生,面冷心熱呢。將才老奴無意多了句嘴,他知道老奴有老寒腿的毛病,還說一會回去叫小廝與老奴送藥來呢,真真是平易近人?!?/br> 錦瑟見柳嬤嬤一臉欣賞和喜愛,不由也笑了,道:“鎮國公府世代領兵,將才輩出,從軍之人多流血傷亡,行軍苦寒之地得寒癥的也多,軍中不少將士都有這老寒腿的毛病。別的不好說,醫治外傷和這老寒腿的良藥,鎮國公府的卻定要比市面上售的要好百倍千倍,我原還想著等郡主好些給嬤嬤討個藥方子來,如今卻是省了?!?/br> 柳嬤嬤聞言笑著接過錦瑟手中梳篦,一面給錦瑟梳理長發,一面道:“知道姑娘心中總念著老奴,可姑娘也要多為自己想想才成。府中大姑娘可不是個省心的,如今被她惦記上了世子爺,這回雖說是偷雞不成蝕把米,難保下回……” 柳嬤嬤話未說完,心中一嘆,見錦瑟神情平和,卻不知她聽進了自己的話沒,就又道:“姑娘可大意不得,世子爺如今年少,雖一心在姑娘身上,可到底沒經過事兒,是個單純不懂女人心思的。大姑娘總歸比姑娘要年長,最是少女懷春時,若是日日地在世子爺面前兒晃總歸是不好。那房中烏煙瘴氣的公子哥兒們,未必便都是花心的,有些也是年少,心性未成便被那些嫵媚壞心的丫鬟給勾壞了啊……哎,說起來這位鎮國公世子也長不了武安侯世子幾歲,瞧著心性卻要沉穩的多。他出身好,人品貴重,又如此的知禮明義,倒一點都不似殺人不眨眼的武夫,將來也不知哪位貴女能有福氣嫁入國公府?!?/br> 錦瑟聞言卻聽出柳嬤嬤言語中的淡淡擔憂和對謝少文的一絲隱約的不放心和微言來,她自知是壽辰那日謝少文的表現沒能入柳嬤嬤的眼,這才使得柳嬤嬤擔憂之下如是勸說自己。而她若要退親,少不得要得到柳嬤嬤和王嬤嬤的認同才好。柳嬤嬤如今便瞧出謝少文有些不妥,來日接觸多了必定會對其更加失望。 錦瑟心中微喜,面上卻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點了點頭,道:“國公府只這么一位嫡出少爺,自重視非常,楊松之三歲,鎮國公便給其請封了世子頭銜,帶在身邊親自教養。才會跑便開始練習扎馬步,六歲跟隨鎮國公出入軍營,僅八歲便隨其父首次出征,當時眾兵勇自一處坡地沖鋒而下,不知怎地楊松之竟不慎從馬上跌下,他強撐著戰到最后,待敵軍退守,才被發現摔傷了腿。兵勇將他抬回軍營,鎮國公非但不曾寬慰,反罰其受了二十軍棍,罵道:楊家旗下可有連馬都坐不穩的孬種?!此事后楊松之在府中足躺了兩個月,明月郡主日夜照顧獨子,卻不曾多言一句,楊松之傷未好便爬起來苦練騎射,楊建更是親自在場悉心教導。聽聞直至如今楊松之每日還保留著晨起箭發三百的習慣,風雨無阻,未曾有一日懈怠。當年楊建教子的事聲震大錦,連祖父都搖頭只道不及多矣。想想,如今茂哥兒也已八歲,比起楊松之來,卻是遠遠不及,是我這個長姐沒能做好?!?/br> 錦瑟言罷見柳嬤嬤吃驚地張了嘴,便又道:“反觀之下,武安侯府也是只一位嫡子,但教養子嗣上卻有所不及。這些年我不清楚,卻記得當年謝少文偷溜出府和幾個公子哥兒逛西城廟會的事。當日他回府,武安侯府老太爺彼時還在世,失望之下罰謝少文空腹去跪一夜宗祠,不準人為其偷送吃食,武安侯夫人不僅偷著送去了熱湯,還哭到了老太君跟前。最后老侯爺抵不住兩個女人哭喊,也只令謝少文跪了一個多時辰此事便不了了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