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獨自走在前往郡王府后門的寂靜小巷中,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極長。楚天涯感覺自己現在當真是名符其實的“形影相吊”。無邊的孤寂感,再一次如浪濤般襲來。 正當這時,他突然感覺后脊一陣涼意。于出一名刑偵人員職業的警覺,他查覺到了一絲危險的訊號。 于是他停住腳,四下觀望。兩旁都是院落圍墻,中間一條不足十步寬的小巷。除了月光照射下來的一條狹長的朦朧地帶,其他地方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四周,寂靜得可怕。 “何方的朋友,出來吧!”楚天涯知道前方角落的黑暗處藏了人,于是敲山震虎的高聲道。 前后方果真走出了人來,聽腳步聲,人數不下十人。他們一并圍上前來,將楚天涯所有出路全部堵住了。 借著月光楚天涯看到,這些人,全都做軍士打扮,應該是勝捷軍的人。 “原來是自家兄弟,攔下我所為何事?”楚天涯平聲靜氣的道,心中卻在飛快的盤算:難道馬擴不小心露餡事泄,現在這是來捉拿我了? “拿下!”黑暗中聽得一人大喝一聲,十余名軍士齊刷刷的亮出刀來指向楚天涯——“別動,束手就擒”! 楚天涯四下一觀望,想要和這群軍士對抗或是逃走,除非自己現在能掏出槍來。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便站著沒動雙手平攤開來,說道:“大家自己人,這是何故?” “休得廢話——拿下這jian細!”聽那聲音,略顯得有點蒼老,但中氣十足勢如奔雷。 “jian細?”楚天涯愕然一怔。 眾軍士一擁而上將楚天涯擒下,冰冷的手刀架住了他的脖子,反手扭住了胳膊,再用麻繩捆了個結實。 “你們認錯人了!”楚天涯大聲辯解。 “錯不了?!焙诎抵邪l號施令的那人,這時走上前站在了楚天涯的面前,冷冷道,“楚天涯,金國jian細!” “什么?”楚天涯已經被人摁得彎了腰,抬頭看著眼前那人,是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穿一身上將袍鎧的老者,一臉的絡腮大胡已近灰蒼,獅鼻虎口銅鈴大眼??茨悄隁q已是臨近六旬,卻依舊粗獷彪野,神情似虎威厲十足。 “老將軍,你肯定是弄錯了!”楚天涯胳膊被擰著疼得冷汗直流,正待再要辯說,那老者一擺手,旁邊兩名小卒將楚天涯嘴堵上,再用一個黑頭罩將他給套住了。 “少廢話——帶走!” 楚天涯心里當真窩火憋屈了,現在是掙扎不動辯解不得,估計得是要倒大霉了!——不會是馬擴,真的出賣了我吧? 一群人推攘著楚天涯走了一段路,仿佛是進了一間屋子,聽得門被摔得響。然后有人將楚天涯摁得坐在了一張椅子上,再用繩子將他的身軀腿腳和椅子綁在了一起。 “真是倒了血霉了!”楚天涯心中直叫苦,“以前都是我將犯人繩之以法,卻沒想不到我楚某人也有今天??!” “休得叫嚷,否則一刀結果了你!”有人伸手扯去了楚天涯的封嘴布,然后四周突然就陷入了一片寧靜,沒了半點聲響。 楚天涯漸漸冷靜了下來,側耳傾聽,房間里似乎還有人,但肯定人數不多,大約就是一兩個。 “你們究竟為什么抓我?”楚天涯試探的問道。 “你這jian細,還敢來問?”是那老將軍的聲音,他一聲一字如驚雷般厲斥道,“你身為宋人,甘為金國走狗。前來竊取軍機也就罷了,還鼓動唇舌策反我軍將校。若不將你凌遲萬剮懸尸城門,怎能以儆效尤?” “一派胡言!”楚天涯厲聲斥道,“我何時竊取軍機了,又策反了哪員將校?” “還在嘴硬!”老將軍怒聲喝道,“你以為你的那點小伎倆能瞞過太師?近幾日來你的所作所為,一切全在太師掌握!——馬擴小賊都已經全部招認了,你還敢不認賬?” 聽到這里楚天涯心里著實驚駭了一回,但馬上又出奇的冷靜下來,飛快的盤算道:不對啊,如果事情真如這老將軍所說,馬擴都已經招認,對付我這一個無名小卒還用得著這么麻煩嗎?——直接一刀砍了豈不干脆,又何必松開我的口封和我廢話? “眼前這情景,我怎么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當初,我不就是經常這樣去審問犯人嗎?詐他說同伙已經招認,讓他心虛不敢撒謊。其實,如果真的已經有了他人供辭,反而不會告訴被審的犯人!”楚天涯心道:這么一分析,眼前這個老將軍仿佛是在詐我?! ——只能賭一把了! “你血口噴人!”楚天涯便厲聲道,“我是土生土長的太原人,休說是投效,見都沒見過金人!你說我是jian細,可有證據?我與馬都監也不過幾面之緣并無深交,又哪會與他策反串謀?——你們這些上官大將出了差錯,便喜歡逮住手下的人頂黑鍋;頂便頂了,好歹也要讓楚某死個明白吧!” “你倒是蠻嘴硬?!蹦抢蠈④娮呓艘恍?,對楚天涯道,“這幾日你頻頻與馬擴出入摘星樓密談,一談就是好幾個時辰。談了些什么?” “馬都監于我有提攜之恩,我不過是出于感激請他吃了兩盞酒水,然后隨意的聊些軍伍風月之時,這難道也犯法?”楚天涯辯道。 “嗬嗬,還不承認!”老將軍居然笑了起來,“那老夫就提醒你一句——倒反西山,可有此事?” 楚天涯心中猛然一驚:壞了!難道馬擴當真落網,已經將我招認了? “什么倒什么反、什么東山西山的,我全聽不明白!”楚天涯仍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要殺就殺,少在這里給我枉加罪名!” “你還當真是活膩了?!崩蠈④娬f著,仿佛是抽出了刀來。 楚天涯聽得耳邊一陣“嗡……”的長吟聲,緊接著冷冰冰的刀鋒便架在了脖子上。 這時楚天涯的心臟都緊縮了幾分,要說不害怕,那當真是騙人的鬼話??墒乾F在,唯一的辦法就是一硬到底。只要口風一松認了這罪,必然死路一條! “只要你承認你與馬擴密謀倒反西山的事情,老夫就可以在童太師面前作保,饒你不死?!崩蠈④妼⑹种械牡毒o了一緊,壓著楚天涯的脖子幾乎就快出血了,他道,“當然,你必須出面指認馬擴的罪狀!” “絕無此事,如何指認?”楚天涯咬牙辯道,“你與馬擴有私仇要謀害他,犯不著逼我一介微末將校來替你栽贓!這等伎倆,實在卑劣!” “既然不肯,那就對不住了——你必須死!”這幾個字仿佛是從老將軍的牙縫里迸出,殺氣四射! 楚天涯一咬牙:完蛋,這老東西當真對我動了殺機! 正當這時,那老將軍突然一下扯掉了套在楚天涯頭上的黑頭罩。楚天涯睜眼四下一看,原來是在一間普通的民房里,房中僅有這老將軍一人。 “老夫要讓你做個明白鬼,睜眼死!”老將軍一臉肅殺,舉起了刀來,“看清楚,老夫這一刀斬下,你的頭臚便像蹴鞠一樣在地上到處打滾!” 楚天涯一腦門的冷汗就滾滾的下來了,他咬牙死瞪著那老將軍,心中也是一番掙扎:求死,還是求活?——難道要我出賣馬擴,才能換回自己一條性命? “想清楚了沒有?你是想死,還是想活?”老將軍如同一頭逮住了獵物的餓虎,一臉冷酷的玩味與肅殺。 楚天涯心中瘋狂的掙扎——不行,不能中了他的計!話說回來,就算他不是在用計詐我,我招認了馬擴自己仍是死路一條,犯不著臨死還做個卑鄙小人! “你動手吧!”楚天涯一咬牙一閉眼,硬挺起脖子。 “叫你嘴硬——呀??!”老將軍怒喝一聲,猛然揮刀斬下! “嗡——”刀聲如龍吟,擦著楚天涯的耳際就下來了,直接落在了脖子上緊挨住皮膚,卻是一寸也沒有砍下去,生生的停住了。 楚天涯閉著眼咬著牙,胸膛劇烈的起伏,一張嘴就喘起了粗氣。 “好小子,有種!”那老將軍突然放聲哈哈的大笑,一抖腕麻利的將刀收回入鞘,然后道,“馬擴,你出來吧!” 楚天涯驚訝的睜開眼睛,看到馬擴推門而入。 “對不住了,楚兄弟?!瘪R擴一臉愧色的急忙上前來,親自給楚天涯松綁,不停的賠罪。 那老將軍站在一旁呵呵的長笑,說道:“楚天涯你可別怪馬擴。非是他信不過你,是老夫怕他誤聽妖言所托非人,著了別人的道,才執意要試探你一回!” “試探?”大難不死的楚天涯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揉了揉被綁得酸痛的手腕,說道,“方才我要是答應了你指證馬擴,我這顆人頭是不是已經落地了?” “沒錯?!蹦抢蠈④姴患傺陲椫毖圆恢M的道,“如果你真是這樣的小人,老夫必然殺你!” 第19章 腦生反骨 馬擴滿副歉意不停的賠罪,并對楚天涯道:“楚兄弟我來給你引介。這位老將軍姓王諱稟,字正臣,現任河北宣撫司都統制,乃是童太師麾下堪任左膀右臂的一員大將,也是馬某拜認的義父。義父之長子王荀現任勝捷軍先鋒官,不巧今日不在,他乃是馬某刎頸之交的結拜兄弟?!?/br> “王都統?”楚天涯不禁略微驚嘆,眼前這個粗獷的老將軍,居然就是歷史上死守太原、以身殉國的忠烈名將——王稟! 史書有載,童貫逃離太原后,就留王稟為副都總管,統領宣撫司兵馬鎮守太原。在外無援軍、糧草斷絕的情況下,王稟與城中軍民以草樹、皮甲為食堅持抵擋,誓與城池共存亡。他們以一刃孤城對抗金軍死守太原長達兩百多天,破城之后,王稟寧死不降依舊率眾與金人巷戰,身中數十槍渾身如血洗,最后率領其子與身邊最后幸存的作戰軍民,全部拔劍自刎以身殉國! 事后,金人將王稟的尸體拖出來以亂馬踐踏,然后屠戮了整座太原城…… 有宋一代,似王稟這樣的忠烈之將可不多。其實,他本該與岳飛、韓世忠等抗金名將齊名,而且他的事跡也更加悲壯轟烈。只可惜,他就如同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閃耀的光芒雖然驚絕但太過短暫,以至于被許多后人所淡忘。 “為何如此看著老夫?”王稟見楚天涯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不禁笑道,“莫非還在記恨老夫方才虐待了你?若是如此,老夫便與你道罪!” “老將軍言重了,楚某不是那種器量狹小之人。茲事體大謹慎為上,楚某倒是能理解老將軍的心情?!背煅纳钗艘豢跉馄綇托闹械乃季w,說道,“不知二位上官,接下來有何打算?” “來,我等先找個地方擺桌好酒菜,先與楚兄弟賠罪壓驚,然后一邊吃酒一邊詳談?!蓖醴A爽朗的笑道,“老夫屢次聽馬擴對楚兄弟的見識才學贊不絕口,今日卻要親自見識,方能算數?!?/br> “楚某一介小吏出身,鼠目寸光不學無術,何來見識才學?”楚天涯苦笑道,“馬都監一番謬贊,可是害慘我了!” “哈哈!”王稟與馬擴都一起大笑,左右搭上楚天涯的肩膀,“走吧,老地方去——摘星樓!” 雖然楚天涯從不認為自己是什么英雄豪杰,但和大多數男人一樣,心中都有一個英雄夢和“俠”之情結。 立馬橫刀叱咤風云,殺伐果斷快意恩仇,是何等的酣暢與痛快。 對生在和平時代的刑警楚天涯來講,這些不可辦到;可是對有宋一代的楚天涯來說,刀已在手豪杰與朋,何時風云變幻,何時這一腔熱血就將沸騰! 于是今日這一餐酒,楚天涯吃得極是不安。似有一股難以抑止的激情在血管里左沖右突,時時沖撞他的神經。 大將,王稟! 四個字不停的在楚天涯的腦海里回旋激蕩。誠如許多的中國人一樣,楚天涯敬仰岳飛這樣的民族英雄,但對王稟這樣生于慷慨、死于轟烈的血性男兒,則是發自內心的敬佩與向往。 “王都統,我敬你!”楚天涯第六次對王稟舉杯道,“楚某對都統威名仰慕已久,今日得蒙拜會,幸甚!” 王稟是個極為豪爽與大氣之人,雖年近花甲,性情仍比少年。當下慷慨的大笑幾聲,他爽朗的與楚天涯共盡此杯,然后道:“老夫戎馬一生,雖居高位卻鮮有戰績,思之慚愧啊,又何來威名一說?” 馬擴道:“義父忠肝義膽英雄豪氣,空有一腔報國熱血,可惜時運多舛,壯志難酬??!” “哎!——”馬擴此語仿佛是觸動了王稟的心中痛處,他沉悶的長嘆了一聲,搖頭道:“這些年來,老夫追隨童太師東征西討身經百戰,凡大小戰事雖有勝有敗,都只當是兵家常事,不往心里去。唯獨那次在河北與遼軍的白溝一戰敗得十分窩囊,至今仍是耿耿于懷!” 馬擴道:“義父不必自責。此一敗并非義父之過,也并非我大宋將士不勇猛、軍器不堅利,而是……” “不必說了!”王稟猛一揮手,“背后說人長短,非好漢所為。童太師待你我二人皆是不薄,此次你要倒反西山,于公于私來講老夫都不可放任由你。但老夫聽你講了那番話,卻也認為有理?!?/br> 說到這里,王稟一雙老眼精光奕奕的看向楚天涯,說道:“楚天涯,你倒是很有見底,也有幾分豪杰本色?!?/br> “王都統謬贊了?!背煅牡?,“我只是不想被金兵踐踏家園、辱我族類。自己,也想求條生路?!?/br> “倒是說了大實話?!蓖醴A點了點頭,轉頭又看向馬擴,“我兒要倒反西山,于國法不容,但于情于理卻是勉強說得過去。此番老夫縱容你倒反,也是犯了大罪。他日若是疆場相逢,老夫必不留情,我兒也不必念及舊恩!” “義父大人……”馬擴一時無語,怔怔的愣住了。 楚天涯連忙出來解場,說道:“王都統過慮了。馬都監倒反西山,實出無奈。而且他此舉并非是要為害國家,相反,而是為了聯合西山眾寨義兵,合縱抗金。將來馬都監必然會與王都統并肩作戰,又怎會反目成仇?” “國法大于山,凡事先公后私。老夫也只是將丑話說在了前頭?!蓖醴A笑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兩個小子暗底里這么折騰,就能扭握乾坤逆天改命嗎?女真鐵騎,號稱‘滿萬不可敵’,豈是區區西山烏合之眾可以抗衡的?” 楚天涯一聽這話,心中頓時激動起來,抱拳道:“若有王都統總攝大局,率領河東、太原所有義軍和軍民抵御金兵,則勝算大增!” “哈哈,你連老夫都敢策反?”王稟放聲大笑,“楚天涯,你膽子不小??!” 楚天涯笑了一笑,說道:“那小子就斗膽請問王都統——何謂正,何謂反?” 王稟面帶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撫髯看著楚天涯道:“君為正,國為正,民為正。但凡與以上三者為敵者,皆是反!” “那如果君與民為敵呢?”楚天涯說道。 王稟眉宇一沉臉色驟變,喝道:“大膽!” “謝王都統贊,小子的確是膽大包天?!背煅乃菩Ψ切Φ牡坏?,“我大宋如今現狀如何,王都統心中比小子更加明白。君不君,臣不臣,社稷不寧,妖孽亂舞?,F在又將面臨外寇強敵的入侵。當此之時,我等還要捧著道君皇帝的臭腳,守著愚忠二字,而坐視這大好河山與萬民性命于無不顧嗎?——在小子看來,眼下皇綱失統天子不肖,謹守愚忠不過是小義、小正;順天應人保境安民,才是大義、大正!” “你——大逆不道!”王稟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厲斥道,“我兒倒反西山,還只是出于無奈;你卻是心懷叵測腦生反骨,才是真正的反賊!” “如有機會,我還真就準備做個反賊?!背煅娜徊粸樗鶆?,說道,“現今這天子朝廷,視江山社稷如兒戲,我等棲于其下,便是覆巢之下無完卵?,F在金兵即將南下,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天子、大臣、封疆元帥與朝廷王師皆不救我,還不許我們自救嗎?難道非要引頸就戮血濺三尺的死在金兵刀下了,才是大宋的忠臣良民?” “你……”王稟居然被楚天涯說得無言以對。 “我等億萬‘良民’,常年繳糧上稅供養無數臣工與軍兵,到了危機關頭卻被官家與朝廷拋棄、被將帥與軍隊出賣,便是此等良民,不做也罷!”楚天涯雙眉一挑沉聲道,“所以小子才說,若有機會倒想做一回刁民反賊!并非是我心懷不軌野心跋扈,我只是想救人救己而已。螻蟻尚且偷生——這莫非也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