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文斐然略一沉吟,“如今既要請羅先生出面主事,那凌云怕是性命難保?!边@話,無疑是對沈留白說的。沈留白與凌家有幾分交情,不然也不能替凌云在林央面前求情。 沈留白一嘆,“皆是命數,端看將軍與羅先生要如何處置吧?!?/br> “此事,我們還當先請示將軍為好?!笨偟锰崆案盅氪騻€招呼,即做人情,便做到十二分方好。依林央的性子,背著他行此事,未必就真能合他心意。 “自然?!鄙蛄舭滓嗍峭ㄍ钢?。 三人當中,文斐然口才最好,學識最深。 這學識,不僅僅單指道法方面,就是人世這些之乎者也,文斐然也是隨手拈來、毫不費力,依文斐然的功力,就是現在出去考個狀元,亦不費吹灰。 要說修士,咱有空也是精研道法,哪里有時候理會人世這些道德文章,偏文斐然是個例外。當然,這就要從文斐然比較傳奇的經歷說起來。 文斐然并非出生在修士家族,亦無什么高人奇遇,他家原是書香門第,文斐然自幼便天分過人,讀書識字有過目不忘之才,十六歲便高中了狀元。人家之所以會走上修道之路,完全是凡世文章讀透,世間情理看破,沒啥玩兒的了,空虛了寂寞了,故此,人家開始研究玄學。 這一研究不要緊,憑著一本市面上隨處可見的破爛道術經書,就走上了修真道路。文斐然為官二十年,三十六歲道法小成。那時他已年近不惑,卻依舊是面白如玉、光彩照人,為世人所罕。后,文斐然筑基時動靜太大,引來修士駐足,一見此子乃天賜良材、地生美玉,遂死皮賴臉將其收入門下。文斐然因此辭官,從此走上修仙大道。 一入修仙之門,文斐然為官時早歷煉的人情世故極通,再加上他天資過人,倍得師長喜愛,他因此閱讀了大量的道法書籍,如此十年,文斐然繼而結丹,成為凡世修士中數一數二之人。 相對于沈留白已經三百歲的高齡,文斐然年輕的過分。 三人既商議妥當,便先去了林央那里。果然,沈留白稍一詢問,林央就滿腹苦水傾訴,沈留白適時的表白忠心道,“我等與羅先生相處日久,自明白羅先生行止高明,遠勝常人。將軍既便不說,我等還想諫然于將軍,羅先生這等高明之人,若能指點一二,結束這天下戰火,亦是造福蒼生之功德啊?!?/br> 文斐然繼續道,“我等久受將軍恩德,若將軍不棄,我等愿為將軍說客,代將軍陳明心意,為將軍分憂?!?/br> 章瓚亦道,“愿為將軍效力?!?/br> 林央做足表面文章,深深一揖道,“央先在這里先謝過各位先生了?!?/br> 諸人又是一番客套。 此事,既已稟明林央,又得林央首肯,文斐然、沈留白、章瓚三人便聯袂去了知趣那里,知趣拿出好茶好果招待。 文斐然嗅一嗅茶香道,“知趣這茶,比之靈茶也不惶多讓了。香,實在是香?!币驗槌錾淼木壒?,文斐然較尋常修士更為愛茶,只是靈茶不論是在修真界還是在凡世,都是相當奢侈的東西了。文斐然有門派供給,一年所得也是有限。而且,他每得到靈茶,定會在當月喝光,余下十一月空嘆懷念,同時等待下一年的靈茶配給。 知趣笑,“我這不過是野茶,文兄若是喜歡,一會兒我送你一罐?!辈皇撬?,這茶雖是倚翠山野茶出身。然而在倚翠山時,知趣就是因這幾株茶樹的靈氣引至當前,待第一茬野茶采下,知趣自己試著炒過后,用山泉水一泡,已是茶香四溢。 如今知趣早將幾株野茶挪至紫金鼎內,且將靈碧真人送他的聚靈佩埋入茶樹底下,近些年,這幾株野茶長勢愈發喜人,產的茶自然更是絕佳。 文斐然的話雖帶著幾分恭維,卻也的確是此茶已非同凡品。 見知趣贈茶,文斐然連忙至謝,又配了點心吃,文斐然道,“羅兄這里的點心都有茶香?!?/br> 知趣笑,“這不過是后來的粗茶,取其茶香做了點心?!?/br> 文斐然笑,“那不如一會兒羅兄再送我一匣子點心吧?!?/br> 知趣本就是個爽快人,有人喜歡他的點心,他也高興,遂一口應下。 沈留白已忍不住側目,并且內心深處非常懷疑文斐然的門派是不是時常虐待這位同仁,怎么一來人家這里就跟八百輩子沒吃過沒喝過似的,這嘴臉,當真有些不雅啊。虧得文斐然傳說還是狀元出身呢!若狀元都這素質,怪道凡世一代不如一代了。 文斐然吃過喝過之后,淺淺一笑,“先生也知我等因何而來吧?” 知趣不動聲色,“若我有意軍中事務,不會等到現在?!?/br> 的確,這也是文斐然對知趣有好感、并同意與沈留白一并來知趣這里的原因之一。依知趣對林央的影響力,他完全可以在軍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結果呢,知趣從不插手軍務,哪怕與他們這些修士,交往的也不是很多。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閑人啟蒙老師的模樣,諸人對知趣的尊敬,亦多因林央而起,看著林央的面子,不去得罪他的老師。 或許有人心中小瞧知趣,文斐然卻對知趣刮目相看,他做過官又為修士的人最明白,不是誰都可以守在權利旁邊而不動心意的。 若非如此,焉何天下有變,修士都要跟著湊一腳呢。說來說去,所為者,無非二字:權勢。 甭以為修士就真的清靜無為了,就是廟里的和尚,還有成佛的追求呢。 當然,知趣一直悠閑的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或許有人會說他外做高尚內藏jian狡,瞧瞧,今天不是連林央與修士們都要親自登門請他出面主持事務么? 若是如此,若是知趣從一開始就料定今日局面,任局勢發展,他自逍遙以待……若知趣有此神鬼之才,他文斐然更得服氣! 文斐然開門見山,知趣從容以對。 文斐然不慌不忙,繼續道,“我聽說將軍少時,因其父信術士之言而倍受冷落,自幼在農莊長大,頗是艱難?!?/br> 知趣換了個閑適的姿態,“這話又是誰傳的?!?/br> “并非誰傳的,乃將軍親口與我等說的?!蔽撵橙灰娭っ嫔嫌薪z動容,再道,“將軍說,若非先生不棄,他斷然有今日。先生于將軍而言,如師如父。將軍說,他年紀漸長,反不如少時能承歡膝下、時聽先生之教誨,將軍心里,滿腔孺慕之情無處傾訴,常因此郁郁?!?/br> 羅妖已經忍不住在知趣的識海里發出嘔吐的聲音。 文斐然繼續道,“將軍知先生是閑云野鶴一樣的人物,不愿為俗事所牽絆。只是,將軍非但與先生有父子之情,更知先生有匡扶天下、經天緯地之才,將軍想著,倒不為私心請先生幫忙,為的是天下蒼生啊?!?/br> “先生與我等同是修道之人,凡世百載于我等不過是匆匆煙云,于尋常世人卻是整個人生呢。這戰火繼續一日,便不知有多少血rou之軀要葬送其間?!闭f起這些,文斐然滿心惆悵也不是假的,他做過官做過凡人,于此感觸頗深。 文斐然一張嘴的確好使,不過,知趣仍以,“諸位皆是俊杰之才,我很放心……”之類的理由拒絕了。 三人走的時候倒是收獲頗豐,知趣送他們每人一錫罐茶葉外加一匣子糕點。三人出門就去了文斐然那里,文斐然在知趣那兒說的口干舌燥,回屋趕緊灌了一大壺水,道,“差不多了,待妖族那些家伙們再去一回。就齊活了?!?/br> 沈留白微微一怔,繼而釋然,妖族畢竟也不是傻子,他們人族已經占了先手,應該知足了。 人家妖族非但不傻,實際上,占先手的也非人族,而是妖族,孔藍。 先時出了凌云的事,孔藍就意識到了,修士與妖族不能無人領導。當然,林央就是所有人的領導者,但是,林央要保持其光大公正高尚無私的形象,這就需要一個能折服人妖二族、同時能下狠手、立規矩的人出來主事。 孔藍不論在人族還是妖族,修為最高。不過,孔藍聰明又有自知知明,他直接向林央推薦了知趣??姿{是這樣說的,“知趣本是人族,不過先時他對我弟有恩,就是將軍,前世也與知趣有極深淵源。妖族對知趣,再沒有不服的。再加上知趣是將軍的啟蒙恩師,他本就頗具手段,完全能壓的住?!?/br> 然后,才有了林央破衣爛甲、滿面灰塵的去知趣那里這一遭。 聽說人族已經去過了,孔藍帶著他的小弟蒼鷹、鳳鴛再去造訪知趣,說的話與文斐然相類,只是孔藍私下提了一句,“是我看將軍實在艱難,這才多了句嘴,知趣你不怪我就好?!?/br> 知趣心下嘖嘖稀奇,對羅妖道,“這鳥兒比人還精呢?!?/br> 羅妖道,“孔雀王的大公子,若無意外,他就是孔雀王的繼承人?!?/br> 知趣問羅妖,“你說,小白跟孔藍之間有沒有矛盾???譬如,因我家小白資質出眾,繼承權在孔藍之上啥的?” “孔雀血統珍貴,一族也沒有多少純血孔雀。似孔雀王,千年時光不過三個子女,孔藍雖較孔白差一些,他年紀長孔白幾百歲,閱歷也廣,你看他行事,并不似心胸狹隘、頭腦昏饋之輩?!绷_妖道。不然,依孔藍的修為,妥妥的壓人族一頭,若是他想在林央麾下拔個尖兒,是輕而易舉之事??姿{卻是未與人族爭高下,反順勢推出知趣。由小及大,孔藍絕不傻。 知趣想一想,“現在小白沒個影子,我擔心的很?!?/br> “每人有每人的路要走,放心吧,先時他化形都沒有,就能一個人從梧桐城跑到羅浮界,現在起碼化形了,修為不低,哪里就會吃虧呢?!绷_妖放心的很。 倆人正說話呢,人族文斐然、沈留白、章瓚與妖族孔藍、蒼鷹、鳳鴛一并來拜訪知趣,知趣再三推辭不過,才答應在林央軍中任職。林央非常大方,直接就拜知趣為國師,地位在諸修士、妖族之上。 知趣剛一上任,林央便將凌云之事交到知趣手里。 知趣未有半分猶豫,直接道,“凌云既知法犯法,無視將軍命令,私放敵軍,按律當斬。既如此,不必拖延,挑個良辰吉日,拉出去斬了,也好讓凌云早日投胎?!?/br> 再有人求情,知趣便道,“無規矩不成方圓,若是放了凌云,日后誰在敵場遇到親戚故舊,個頂個兒的講交情、不忍心,那這軍中,還有法度可言么?” “還是大家以為,將軍求賢敬賢,就是為了讓人自發善心,扯他后腿?”知趣面色寡淡,“若說發善心,與人為善本無錯。只是大家想一想,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將士、染紅的鮮血,難道就白流了嗎?” 話已至此,求情無用,凌云既要斬首,按知趣的意思,林央素來敬重修士,凌云即便死,知趣還是令文斐然算了個易上路的日子。 并且,知趣令文斐然寫了一封聲情并茂的文章送到南方叛軍那里,言明凌云觸犯軍紀,就要斬首。知趣大庭廣眾之下問凌云,“你放了族人性命,你說,你就要死了,你的族人會因感激你來救你嗎?或是,過來替你赴死?” 第一九六章 凌云默默的看知趣一眼,并沒有說話。 到了監斬凌云那一日,知趣坐在凌云身畔,烹一壺香茶,為凌云送行。凌云垂眸道,“他們不會來的?!?/br> 待泉水滾了,知趣來燙杯,裊裊熱氣隨之升起,隔著水霧,彼此面目都有些模糊,“我料到了?!?/br> 臨死之前,凌云面色反是愈發恬淡,心內空靈,“我只有一半人族的血統,我父親是凌家人,母親是山中一只成精的貍貓,他們很早就過逝了,我在凌家長大?!?/br> “我有一半凡人血統,一半修士血統。先時在家族時,家族特意賜我一只半是凡鳥血統、半是靈禽血統的靈鴉?!敝さ?,“結果,我家黑豆兒比同期的靈禽都出色,如果不是他出了意外,百年之內便可化形了?!?/br> “再觀己身,我比我那便宜爹的其他兩個兒子都要強百倍?!陛p嗅茶香,知趣大言不慚,“所以我得出一個真理,混血就是比純血優秀?!?/br> 凌云一笑,卻不禁紅了眼圈兒,知趣遞給她一盞茶,“喝了好上路?!?/br> 凌云接過茶的手有些微微發抖,她嘗一口茶,慢慢的恢復了平靜,道,“好茶?!?/br> “后悔嗎?”知趣問。 凌云俏麗的臉龐微泛凄色,她望一眼藍天白云、花草樹木,再看一眼知趣與為她送行的修士們,空氣中有涼風送來花香,她輕輕的呼吸著帶著花香味兒的空氣,道,“我救人,原不該求其回報。但是,我還是希望在我被囚的時候,能有人來救我。哪怕是陷阱,我也希望有人能為了我往下跳。我以為會有這樣的人,其實,并沒有?!?/br> 凌云喝完這盅茶,接著便被軍前處斬,頭顱懸在城門口。 其實殺凌云的事,大家早心照不宣了,必竟知趣剛剛主事,凌云撞在他手里,必是要從重處置的。故此,大家便默認了凌云之死。 但是,這種把腦袋掛城門外的事,在修士看來,就有些過了。 沈留白道,“凌云既死,按規矩,送她的尸身回凌家,也算禮數?!?/br> 文斐然也跟著說了一句,“即便普通將官犯罪斬首,也不至于將尸身示眾。凌云以死贖罪,此事已了,軍師就給他個體面吧?!辈徽撊绾?,修士自然是想保有其超然地位。 知趣打個手勢,將他們二人招至跟前,說了兩個字:伏擊。 知趣的計劃很簡單,“凌云是為凌家人死的,她活著時,凌家人連營救都不敢。她死了,你們猜凌家人會不會來給她收尸?” 沈留白、文斐然一時都沉默了,知趣道,“在城外掛上十日,若凌家人敢來,你們去伏擊。若凌家人不敢來,也沒什么損失?!?/br> 的確沒損失。 非但沒損失,知趣自有其用意所在。 修士幾頭下注,穩贏不輸,今日,知趣就是要借凌云之死來警告他們。那些在他們看來穩固的家族同門關系,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善心放人送人情沒關系,只要自己不怕死! 再者,若放個有良心的子弟朋友,算是沒白放一場。若是碰到凌家這樣的,凌云因私自放走族人而被斬首,結果直到現在,那個被凌云放走的族人,連個屁都沒放一個。 豁出命救這樣的人,到底值是不值? 讓凌云豁出命去救的,自然是凌云認為值得為其豁出命去。不必說,交情肯定是好的。 結果呢? 你自以為是的好交情,到頭來就是凌云的頭都掛城門口了,交情好到令凌云冒生死之危相求的同族都不會來瞧她一眼,甚至不敢冒一些危險替她收尸! 這些自以為是的好交情,凌云有,別人有沒有? 知趣哪里是在殺凌云哪,知趣分明是借凌云以殺修士之心! 知趣客氣道,“城門伏擊之事,就拜托二位了?!?/br> 沈留白、文斐然領命。 文斐然在城門口隱身匿形,半空擺張榻,再撐把玉骨云錦傘,當然,玉骨是帶有靈氣的玉石所制,云錦上面有織有防護陣,這玉骨云錦傘還是文斐然自修真界買來的。以前,他去過修真界,那里是與凡世完全不同的地方,靈氣更加濃郁,靈花異草、丹藥靈符都更齊全,當然,競爭也更激烈。 文斐然的資質,修真界亦有門派向他伸出橄欖枝,不過,文斐然最后還是回了凡世。他生于凡世,長于凡世,盡管凡世不能與修真界比,他還是喜歡這里。 文斐然與沈留白輪班在城外守了十天,連只鳥毛都未見到,最后,凌云的尸身頭顱被合葬于城南山林之中。知趣還抽空去悼念了一番,哪怕文斐然也深為凌家人這種烏龜精神所嘆息,不禁與沈留白打聽,“凌家我打交道的不多,倒是很能忍哪?”這話說的當真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