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后來,水生就搬出了水伯家,自立門戶。 水生一走,水伯只痛快了兩天,忽又覺著百般不適應了。 水生在的時候,他以往那媲美荒郊野嶺的院子總是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水生在的時候,一日三餐老頭兒只需坐著張嘴吃就成了,還頓頓不掛重樣的;水生在的時候,雖然常戳的他心肝肺疼,但,有這么個人說說話,似乎就不那么寂寞了。 要知道,神仙在凡世久了,好容易能遇著個龍王投胎的半神,總算也是他鄉遇故知吧。 總結以上原因,水伯決定,說兩句好話,再把水生叫回去,爺兒倆一道過日子得啦。 誰知,人家水生看著好脾氣,實際倔的很。水伯不知三顧茅蘆的典故,這是他第五回來顧水生的草蘆啦。 而且,次次打著天父的招牌。 水生院里盤了兩個小灶,一個用來煮粥,一個用來炒菜。 原本水生剛來臨水村,哪里有這等財力蓋屋自立呢。這就要說到水生的本事了,他力氣極大,水性又佳,人也聰明,不論是在岸上用魚叉捕魚,還是去河里摸魚,水生總比別人得的多。還有去山上,有一次,水生抗了一頭三百來斤的野豬下山。 他有這樣的本領,又正當壯年,力氣使不完,總不會挨餓。 把野鴨蛋的蛋液打出一些細沫,再將野菜切碎,攪在蛋液里,待鍋里油一熱,水生迅速的把蛋液在鍋里均勻的倒了一半,再握著鍋柄斜飛著晃一圈,一扣鍋蓋?;仡^時,水伯已經在院子里支好桌椅,就等著水生的菜好下飯了。 水生攤了兩個鴨蛋餅,又用開水燙了個野菜湯,捏兩粒粗鹽調味兒,又滴兩滴香油,水伯已忍不住大嗓門叫道,“水生,香死個人啦?!?/br> 水伯這等年紀,眼力自然不缺,他又是誠心想叫水生回去,幫把手的盛了飯,端來湯,還一臉討好的朝水生笑笑。 他年紀大了,能有水生這樣的后生愿意跟他過日子,以后再能給他養老送終,水伯打的好算盤,故此,越看水生越覺著順眼。 水生夾個鴨蛋野菜餅給老頭兒擱碗里,老頭兒立時給他來個熱淚迎眶,一面用粗糙的手指抹淚珠子,一面道,“水生,我再不叫你喝神水了?!?/br> “行啦,哭個甚?!彼櫭?,哼哼兩聲道,“要我回去也行,非但不能再叫我喝神水,家里的事,你也得聽我的?!?/br> 水伯張大嘴巴,他實在沒料到水生的“野心”這么大哩,竟妄想做他家的戶主! 水生低聲道,“你年紀這么大了,我打獵捕魚都來得,你莫再翻山越嶺的出去折騰了。山路那么好走的?不差那幾個錢?!?/br> 原來水生是擔心他的身體哩,水伯心下感動,嗚呀一聲,眼淚唰就下來了,抱著水生直喊,“水生喲水生喲,我的龍孫喲?!?/br> 水生對水伯給他捏造的龍王投胎的身世最是臉紅,不過,看水伯嗚嗚呀呀哭個沒完,他也就沒再說龍王投胎的事兒。水伯哭一陣,水生戳他肩膀道,“你再不吃飯,臘rou可就冷了?!?/br> 人老了,嘴就饞。水伯的哭聲嘎然而止,一張滿是皺紋的菊花臉上,兩只細細的小眼睛里透出精明的光芒,再三問水生,“你這是答應回去跟我過了吧?” “嗯,應啦?!比舨皇撬喙终?,水生也不愿搬出來?;蛟S他沒有以前的記憶,在他空白的大腦里,水伯是他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他對水伯,天生就有一種親切感。 水伯高興之下,吃光了水生多半鍋米飯,又把水生從山上采的野果吃了大半,坐在床著上督促著水生整理東西,然后,他跑去村子里叫人來幫水生搬家。 其實水生沒有多少家什,無非就是幾件衣裳幾雙鞋子,一些鍋碗瓢盆外加兩床被褥,這些還大多是從水伯那里搬出來的。老頭其實并沒虧過他,這也是水生肯再搬回去的原因。 水生一腳邁進老頭兒重新荒蕪的院子時,忍不住嘆口氣:別說,老頭兒其實真有幾分不凡。水生就不明白,一個人,咋能長年累月的生活在狗窩呢? 第一六九章 水生搬回水伯的家,立時狗窩大變樣,重新恢復干凈整潔。 不僅如此,水生還專門砌了豬圈雞窩,養豬又養雞,每天趁著一早一晚天氣涼爽時去田里干活,水伯不跳大神的時候也會跟著水生去田里,指導水生如何種田。 水生上手極快,且麻利的令人發指,別人侍弄三分地時間,水生已經把兩畝水田都料理好了。所以,水生不過是在村里一個年頭,在秋收時,便有媒婆上門給水生提親了。 “村東頭兒夏員外家的閨女,他家就這么一個閨女,可是個寶貝疙瘩。跟尋常村兒里的土妞兒可不一樣,夏家姑娘自娘胎生下來學的就是琴棋書畫,唉喲,那手上的小嫩rou皮兒喲。還有那一臉的福氣,以前我就說么,不知哪家的后生有福才得了這個福份哩。不想,這有大福的人正是咱家水生哩?!泵狡挪⒉恍障?,只是嫁到臨水村來,這媒婆的男人姓夏。因這婆子平日里就愛干個說媒拉奷兒的營生,故此,人們便從她家男人的姓兒,叫她夏媒婆?;旧?,臨水村里,九成人都姓夏,姓水的只有兩位,水伯與水生。 夏媒婆生的眉目銳利,一挑眉一撇嘴,都帶著死魚眼珠的勢利,“還有夏家的家資,唉喲喲,他家里可是常年有丫環婆子服侍哩。村兒里多少后生想著入贅,人夏家還瞧不上哩。瞧瞧,咱家水生就有這么大的福分哩,一到夏家,哪里還用你每天下地做活,只管做少爺吧?!闭f到興奮處,夏媒婆不禁聲音拔高,帶了一絲亢奮的尖銳。絮叨半日,夏婆子也渴了,正好水伯端來一壺水生晾好的用初春野花苞晾干后的沏好的花茶,夏婆子自倒了大半碗喝了。撂下碗,一雙粗糙的手狠是一拍大腿,兩眼放光盯著水生那張窘異于村里土巴小子的俊臉,夸張的贊嘆,“叫我說,這龍王爺投胎的種,就是不一樣哩?!?/br> 夏媒婆還欲再得啵些啥,就叫水伯給打斷了,“喲,老嫂子,我瞧瞧,怎么你這印堂色兒咋不大對哩?嚯嚯,還有這眼里,我瞧瞧,氣暈啊……” 水伯在巫神界的地位,與夏媒婆在媒婆界的地位有的一拼。再加上,這年頭兒,人多少都有些迷信。夏媒婆一聽,臉梢露出三分猶豫,斜的覷著眼瞅向水伯,將嘴一撇,“遭瘟的老水頭,我怎的啦?老娘好的很!” 水伯默默的搖頭,沒說啥,只是一聲微嘆。他并不上趕著去給人除妖去祟,半吐半露之后,水伯便靜靜的端起柳葉茶,不緊不慢的喝起來。 給水伯這么一打攪,夏媒婆給水生說媒的心都淡了許多。不過,秉承著對業務的認真負責,夏媒婆還是問一句,“水生,成不成,給我句話兒?要我說,夏家真是難得的好人家兒。就這么一個閨女,你又是個沒根的人,入贅也沒啥。到了夏家,還不是拿你當親兒子待么?!?/br> “咱再說句實在話,你去了夏家,老婆兒子爹娘父母家業田產,就啥都有了。真個天上掉餡餅的好事,還有啥好猶豫的?!币娝粡匠聊徽Z,夏媒婆拍一拍大腿,善解人意道,“知道了,你定是個臉皮兒薄,不好意思應。我跟夏家說一聲就是,他家早說了,只要你應,給你五十兩大銀錠做聘禮哩?!?/br> 兩只靈活的眼珠子往水伯臉上一掃,夏媒婆嘴角噙笑,半羨半酸地,“就是老水哥,夏家人也不虧待你咧,你也有五兩。算是夏家人謝你收留水生哩。若是你們情愿,叫水生認你個干親,以后水生也有個娘家走動?!?/br> 水伯猛咳一聲,往地上啐一口吐沫,哼道,“行啦,我還不知道你,死的也能給說活咧。我水生是田里好把式,閑了山上打獵、水里捉鱉,使不完的氣力,掙不完的銀錢。我們稀罕你那銀錠子哩,現在就是叫我拿五十兩,我也拿的出來的。用得著叫我水生去給別人做兒子哩!” “再說了,我水生是龍王爺投的胎!夏員外平常里拜神求佛心誠的很,怎么就有了這等野心,敢要龍王爺投胎給他家當上門兒女婿,他個好大的胃口!”水伯大哼一聲,“也不怕報應!” 秋老虎猶有余熱,夏媒婆用帕子抹一把臉上的汗,臉上泛出一層油光,斜著眼睛道,“我說他水伯啊,人家水生雖說跟你一個院兒里過活,人家又不是你兒子。再說了,后生這個年紀,不娶親,難道一輩子光棍伺候你!虧你干的出來!你咋不怕報應哩!” 水伯急道,“我哪里有說讓我水生打一輩子光棍兒哩!你問問水生,稍有個志氣的爺們也不會給人做上門女婿哩!” 兩人一句帶一句的,最終炮口還是對準了水生,以同樣“兇悍”的眼神兒瞅著水生,定要他立斷拿個主意出來。其間,水伯還悄悄給水生擠股眼兒、使眼色,被夏媒婆瞧見,又是一頓奚落嘲笑。 水生仿佛沒聽到兩個人的爭吵,眼睛呆愣愣的發神。 夏媒婆捅水伯一下子,悄聲問他,“水生這是咋啦?”怎么瞧著這孩子倒像不大精神的模樣哩! “咋啦咋啦?沒咋啦?”水伯大巴掌一拍水生的肩,水生似被驚醒,水伯沒好氣的問他,“夏婆子問你呢,要不要去給村東頭兒的夏員外家做上門女婿?”水伯自然是不愿水生給人做上門女婿的,偏他這心思不好在明面兒上說出來,于是,惡聲又惡氣。并且在心底暗暗決定,如果水生這么沒出息去給人入贅,他就在村子里說:水生不是啥龍種投胎,水生原是河底的大王八轉世啥的。并且,還要跟水生收一筆“救命費”之類的費用。 “上門女婿?入贅?”水生的神色是不加掩飾的驚詫。 夏媒婆一瞧,似是有門兒,連忙又是一通天花亂墜的夸,那期待的模樣,恨不能她直接替水生點頭哩。 水生剛明白夏媒婆是什么意思,忽而心中一陣心酸疼痛,眼睛一澀,便掉下淚來。 水伯頓時把肚子里的那些小算計拋到了九霄云外,急吼吼的慌手又亂腳,一面問水生,“這是咋說滴?這是咋說滴?掉啥淚珠子哈!不愿意咱就不愿意,干啥去給人做上門的兒子哩!”一面又轉頭,不客氣的數落夏媒婆,“瞧你把俺水生都逼成啥樣了?知道的說你是媒婆子,不知道的還得以為你是人販子哩!” 夏媒婆氣的不成了,指著水伯的手指顫了三顫,惡狠狠道,“遭瘟的老水頭!再上你這門,我就不姓夏!” 水伯打了勝仗一般,在夏媒子一扭一扭的身后笑喊,“你本也不姓夏,俺大虎哥才姓夏哩?!?/br> 夏媒婆回頭,狠往地上啐一口,怒吼吼的走了。 水伯成功的擊敗了夏媒婆,那叫個志得意滿,自有大好心情安慰水生,“不愿意就不愿意啦,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br> 水生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心酸難過,抹去眼淚,笑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br> 水伯“咦”了一聲,挑高了一雙漆黑的眉毛,咂摸著點了一袋子旱煙,皺眉問,“水生,你想沒想起以前哪?這兩句話,聽著怪文氣呢,倒像是念書人說的?” 水生望向晚霞滿天,淡淡道,“我覺得,我以前可能是有妻子的?!毖蹨I又止不住流下來,水生抬手抹去,又是一行淚下來,“不知為何,一聽到娶妻的話,我心里就會無端的難過?!?/br> 第一七零章 夢境 做為一個失魂癥患者,水生時不時會想像自己未失憶前的日子,或許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或許他是馳騁殺場的大將軍、或許是某個倒霉的受人嫉妒陷害的皇子……反正,胡思亂想又不用錢,所以,水生在一個別人所不了解的精神世界里,盡情的展現了他漫無邊際的想像力。 當然,水生也明白,若自己真有個顯赫身份,肯定會有人來尋他下落的。但是,他在臨水村一年有余,并沒有人來尋他。 故此,以上這些,不過是水生無事時胡思亂想罷了。 但是,第一次,水生覺著,自己的以前或許是個被女人傷害的體無完膚、進而投河自盡、懷才不遇的可憐書生。 不然,為何一想到妻子成親之類的事,他就會無端的傷感難過呢? 這其中,肯定不會無緣無故。 水生第一次,覺著這回的分析可能是靠譜兒的。 摸摸還是有些酸楚楚的心臟,因為流了許多眼淚,眼睛依舊脹脹的腫熱著,水生第一次覺著,或許,他該找回自己的記憶。 水生是個極聰明的,盡管他清醒后連自己是男是女都不記得了,但是,他就是有一點就通的資質,為人做事的伶俐勁兒就不用提了。 把找回記憶的話跟水伯說了,水伯嘴里心里都有幾分不樂意,他早將水生將半個兒子待了。倆人一道過日子,多好,何必要想忒多呢。這,這萬一,人家水生還有親爹親娘,被人要回去,或是水生離開,可怎么辦哩? 不過,水伯到底是個心軟的人。 沉默半晌,水伯方道,“水生,你以前約摸不是個普通人?!?/br> 水生半條眉毛挑起來。 水伯打發水生,“去把咱院里門鎖上?!?/br> 然后,水伯把水生叫到自己屋里來,嘆口氣道,“我說你不是個普通人,自然是有道理的?!彼畯南渥永锱倭税肴张俪鰩准律?,攤開來給水生看,“你瞧瞧,這是撿到你時,你身上的衣裳?!?/br> 水生從未見過這樣華美的布料,在光線微暗的屋子里,衣料似乎自己便能發出幽幽光澤。水伯嘆道,“好看還在其次呢?!彼岩律唁伒降厣?,從煤油燈里倒出些燈油澆在衣服上。水生當即心疼個半死,攔道,“這燒了多可惜呢?!?/br> 水伯不理會水生,摸出火石,啪啪兩下,火石敲出火星蹦在衣服上,借著燈油,燒成一片跳躍的火焰。水生心疼的險些從地上搶出衣裳來,水伯按住他的手,過了片刻,火自熄滅,衣裳卻依舊完好的沒有半分被燎燒的模樣。 水伯再衣服上踩兩腳,上面立刻印倆大泥巴腳印。結果,水伯拿起來一抖,泥土全無,光鮮亮麗的仿佛剛從成衣鋪子出來的一樣體面。 水生已經驚詫的忘了反應,接下來,水伯又試了譬如菜刀砍、剪刀剪,衣裳依舊完好無損。 水伯望向水生,低聲道,“原本我是叫村里的豹子把你從河里撈上來的,你身上原有塊兒玉,叫豹子順手拿走了。當時我瞧著你這衣裳新鮮,扯了個謊,沒叫人動。后來我穿著去樓家村捉鬼,我的乖乖,虧得這衣裳救我一命哩?!彼降组啔v豐富,“自來財不外露,知曉這衣裳的神通,我就不敢再動了?!比舴撬@衣裳神通無比,水伯也不敢隨便捏造水生是龍王爺投胎的事呢。 水生已經徹底的平靜下來,沉聲道,“非但衣裳不能動,豹子哥拿走的那塊玉,也得要回來?!?/br> 水伯倒沒想這么多,不過,水生說了,水伯眼珠一轉,道,“弄兩塊臘rou去豹子家,他肯定能還你的?!?/br> 水生點了點頭,不禁問,“水伯,你知道什么樣的人會穿這樣的衣裳么?” “龍王爺?!彼@話一出口,水生不禁給他個大白眼看。 水伯嘿嘿笑兩聲,挑著兩條漆黑的眉毛道,“反正我活了幾十年,也沒見誰家有這種料子的衣裳。我琢磨著,你大概不會是天上的神仙吧?!?/br> “怎么不會啦?”水生道,“你就沒覺著,我比村里那些小子們俊多啦?!?/br> 水伯咯咯直樂,“先時我也覺著你以前興許是個體面人,不過,你又很會種田,摸魚打獵也是一把好手。水生啊,不是我說話難聽,你縱使是天上的神仙,估計在天上也就是個種田的?!?/br> “要不,等以后我功德圓滿,替你問問天父去?” 水生當即便有“送”水伯回歸天堂的沖動。 水生將他原來的衣鞋看了一遍,最后很流連的摸了摸那雙黑色的貌不驚人的靴子,水伯在一畔評價道,“這鞋,我穿著有些大?!彼缇驮囘^啦。 水生沒說啥,但是,他一看到這雙鞋便覺著喜歡并珍惜。 衣服鞋襪,看過一面后,水生便又放回了箱底,對水伯道,“不要再給人看到?!?/br> 水伯連連點頭,“那是那是?!?/br> 水生沒再多說什么,只是在與水伯一道去豹子家想要回豹子取走的那塊玉時,豹子說已經帶到鎮上當鋪里當掉,不知下落。 水生無功而返,倒也不覺什么。 只是,在當天夜里,他做了個很神奇的夢。 他正在睡覺,忽而被窩被人拽開一角,一個溫暖的恰到好處的身子擠了進去。那人似乎很高,很輕松的便將他攬到懷里。水生很有些小害羞,心里又有些小得意,暗想,誰家小妖精,這樣熱情,還自薦枕席哩。 唉喲,皮膚也好個滑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