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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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坐黑車是不好,非法營運,擾亂市場,還有危險,我沒盡到為人師表的職責,我答應你,再也不坐黑車了?!毙≈θ嘀觳?,“捏得我好疼啊?!?/br> “我……” “算了,我不怪你,以后不許這樣啦?!毙≈浅鲆淮髨F白氣,“不過,司望同學,很感謝你關心我!” 她站在骯臟的路邊,前后已無半輛車的影子:“算了,我還是走到地鐵站吧,再見!” 黑夜降臨泥濘的路面,還有開挖路面的工程機械。剛走幾步,司望就沖到她身邊:“我送你過去吧?!?/br> “不用啦,你快點回學校吧,不然食堂的飯要涼了?!?/br> “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可不放心讓你一個人走?!?/br> 這句話說得她有些尷尬,又無法拒絕學生的好意:“這個……好吧!” 夜色蒼茫,南明路早已不復往昔。司望一句話都沒說,連天飛雪不斷地撲上眼睛,漸漸地模糊了視線,幸好還有路燈亮著,把兩個人的影子投在白色雪地上。 經過通往魔女區的小徑,夾在兩個建造中的樓盤之間,蜿蜒曲折到廢棄廠房的角落。歐陽小枝停下腳步,幾乎能望見殘留的煙囪。忽然,再也無法向內走哪怕一步。 “你在看什么?” “哦……沒事!” “聽說那里有個地方叫魔女區?!?/br> 這是司望第一次對她說這三個字,小枝的面色由凍蘿卜似的粉色,變得死人般雪白。 “你?”她很快調整了表情,“是從高年級的學生那里聽來的吧?” “1995年,曾經有個男老師在高考前夕,死在這個魔女區里?!?/br> 不敢面對他的目光,她轉頭看著南明路說:“1995年,我也在南明高中讀書,那年我參加了高考你所說的那個老師,就是我的班主任?!?/br> “你也去過那里?” “這個問題,最好別問!他是被人殺死的?!?/br> “兇手是誰?” “不知道,聽說還沒破案,所以司望同學,請你不要再提這個地方,更不要走進這條小路,我是為了你們的安全,知道嗎?” 她繼續往前走,再也不回頭留戀,司望跟在旁邊,被風吹得直流鼻涕。 “回去吧,別凍感冒了?!?/br> “沒事,我送你到地鐵站?!?/br> “司望同學,我問你個問題為什么不叫我歐陽老師,每次都只是說‘你’,聽起來不太禮貌哦?!?/br> “對不起,小枝?!?/br> 小……枝……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是個特別的孩子,自然表達與溝通方式也跟常人不同,我怎能強迫你根據我們的習慣來說話呢?說不定在你的眼中,所謂‘尊敬師長’,才是虛偽的繁文縟節呢?!?/br> 地鐵站到了,地上積了一層薄雪,少年揮手道:“路上當心!” “謝謝你,司望!” 既然,司望沒叫她“老師”,那么她也刪除了“同學”。 第四部 孟婆湯 第十章 高一下半學期。 張鳴松快五十歲了,除頭發稀疏尚顯年輕,有人說他是個花花公子,在外面有過許多女人,只是向來不負責任,不愿被婚姻套牢而已。 每天清晨,張老師就來到學校,將辦公室打掃得一塵不染,又在cao場上慢跑保持體形。他已在這個學校二十多年了,腳底下知道每寸土地的起伏,哪里長著雜草,哪里是容易摔跤的陷阱,哪里能看到女生寢室的窗戶。 cao場上經常出現那個叫司望的男生,原本像根瘦弱的黃豆芽,身高1.78米,體重剛超過一百斤,卻天天早起瘋狂地運動。他先是圍著cao場快跑兩圈,再做四十個俯臥撐,二十個引體向上,有時還會練習拳擊、武術散打乃至泰拳,再去食堂討兩個生雞蛋吃,嚇得周圍同學都不敢靠近。男生們說他是精神病,女生們笑他是要做猛男。這孩子仿佛天生有個仇家,不把自己鍛煉成功夫高手,說不定哪天就會被人殺了。 二月底,下午的最后一堂課后,張鳴松叫住他說:“司望同學,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br> 若是換成其他同學,說不定會喜上眉梢許多人都竭盡全力地討好他,只為獲得請他補課的機會,要知道高考最能提高分數的就是數學。 他的辦公室在教學樓頂層,學校給特級教師單獨使用的,寬敞卻很陰暗,不知為何窗戶開得很小,拉著厚厚的窗簾。張鳴松嚴肅地說:“坐啊,別緊張!知道我為什么叫你來嗎?” “不知道?!?/br> 司望坐在墻角的椅子上,背后掛滿歷屆學生贈送的錦旗,還有全市乃至全國的各種教師榮譽獎杯。 “我作為數學老師,照例是不管這些事的,但這回既然是班主任,就必須對每一位同學負責?!?/br> “我犯了什么錯誤?” 張鳴松的桌上有臺單反相機,玻璃臺板下全是各種照片,原來是個攝影愛好者。他將相機收入攝影包,盯著司望的臉說:“我是在擔心你,沉默寡言,極不合群,行為怪異,有的男生說,你讓他們感到害怕?!?/br> “別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也不會因此而影響學習成績?!?/br> “每天早上你都在cao場上獨自跑步,我注意到有幾個女生在悄悄看你。我私下里找她們聊過,但有人說你不喜歡女生?” “哦,我只是面對女生會害羞而已?!?/br> “這不是理由?!睆堷Q松露出令人猶疑的笑容,“你還有許多事情瞞著老師?!?/br> “沒有啊?!?/br> 他擺出一臉無辜的表情,老師卻步步緊逼:“你是我的班級里最特別的一個學生,可說是整個學校的異類?!?/br>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我太喜歡看書,因此成了個書呆子的緣故吧?!?/br> “一個每天練習泰拳動作的書呆子?” “我家住的那個地方很 亂,經常有地痞流氓打架斗毆,鍛煉身體是為了保護自己跟mama?!?/br> “司望,我查過你的資料,你家快要拆遷了,這個可以理解?!睆堷Q松喝了口茶,幾乎緊挨著他說,“你的爸爸在你上小學時就失蹤了,現在連戶口都被注銷了,你跟mama兩個人相依為命長大。雖然,你mama在家長會上說你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br> “張老師,對不起,這是我家的隱私,請您不要再告訴任何人,包括其他老師?!?/br> “放心,我會保護好每個學生的?!彼⒁獾剿就囊暰€并不在他臉上,而是他背后巨大的書架,“你在看什么?” 這個書架完全不像是數學老師的,全是歷史、宗教、符號學以及刑偵方面的。在《諾斯替主義》《榮格自傳》《圣杯研究》《中世紀女巫》《中國古代的叫魂術》《西藏咒語集》《精神病學研究》《法醫入門》的間隙,還有一本《快樂王子故事集》,這部王爾德的作品,混在那些殺人狂讀物中間頗為另類,旁邊還有《道林格雷的畫像》《莎樂美》。 “對不起,只是有些好奇” “這些確是我最愛的書!你若喜歡,可以借給你看看?!?/br> “不必了,我能走了嗎?” 將司望打發走以后,張鳴松獨自靠在椅子上,凝神沉思良久,直到天色徹底黑了,他才去了教學樓另一邊。 打開了學校的檔案室,只有他和少數兩個老師才有鑰匙。一排排布滿灰塵的鐵皮柜子,標明分類與年份,他很快找到了1988年畢業班的資料申明是這一屆的高中畢業生。 那一年,張鳴松是他的數學老師。 厚厚的檔案袋沒人動過,有每個人的學籍卡,包括藍封面的學生手冊,各科考試分數,還有老師的畢業評語。當年那屆人少,只有三個班級,不到一百個學生。申明也是(2)班,1985年入學,這個班里還有另一個名字路中岳。 打開申明的學籍卡,黑白的學生證照片有些模糊,手電光線下的目光憂郁,嘴唇緊咬著,有什么話要呼之欲出,即便放在今天,也能秒殺韓國的美少年偶像。 學籍資料顯示,申明的成績優秀,語文在85分到90分之間,英語、政治、歷史、地理更別提了,物理與化學也還不錯,只有數學稍弱,但也在80分左右。班主任評語給了極高的表揚,說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申明還是共青團干部,代表學校參加過全區的團委會議,獲得過各種榮譽與表彰。 1988年6月,高考前夕不到一個月,南明高中對面的棚戶區違章建筑,發生了一起特大火災。那天張鳴松恰巧在學校值班,他在校門口被沖天烈焰驚呆了。有個男生沖進火場,好久都沒出來。當大家都以為他被燒死時,一個渾身帶著火焰的人影,宛如天神降臨黑夜。大家趕緊給他滅火,發現他還抱著個小女孩。 救人的男生就是申明,而被他舍生忘死救出來的小女孩,是對面棚戶區里流浪漢的孩子,這場大火燒死了十六個人,其中包括她的父母。 每次災難過后,無論死了多少人,都會有先進表彰大會,申明成了見義勇為優秀青年,再加上本就品學兼優,因此得到了保送進入北大的機會。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申明也已死去了十七年,他真的死了嗎? 第四部 孟婆湯 第十一章 1994年初春,她第一次走進南明高中的教學樓,窗外下著淋漓的小雨,教師辦公室里陰冷潮濕,穿著秋褲也瑟瑟發抖。 相隔六年,申明已是成熟男人,令人羨慕的高中語文老師,歐陽小枝還記得他的臉。 而她早已不是十一歲的小女孩,棚戶區里骯臟饑餓的流浪者。她提著黑色書包,白色大毛衣幾乎拖到膝蓋,留著那時女生罕見的披肩長發,香港電影里才有這樣的裝扮。她的皮膚超白,近乎缺乏血色營養不良的程度,但烏黑的大眼睛讓人難忘,鼻子與嘴唇都很標致,很像少女版的王祖賢。 無論怎么來看,這個十七歲的少女,都是個體面人家的孩子。 她的出現也算稀罕事,這是全市重點高中,中考的尖子生才能進來,除了個別高干子弟的擇校生,從未有過中途轉校進來的。 “老師,早上好,我叫歐陽小枝?!?/br> 她輕聲細語地問好鞠躬,令人如沐春風。申明沒見過這么有禮貌的同學,他略有些尷尬地說:“歡迎你,歐陽同學,我叫申明,是2班的班主任,也是你的語文老師,我帶你去與同學們見面?!?/br> 教師辦公室里沒有別人,他似乎不愿單獨與這女生待在一起。 來到冷颼颼的教室,小枝照樣禮貌地鞠躬:“同學們,早上好,我叫歐陽小枝?!?/br> 申明指定她與柳曼同桌。 坐在背后的是馬力,她想象自己的長發如黑色瀑布,幾綹發梢掠過椅背,落在后面的桌面上。幾個男生伸長脖子,視線越過她肩頭的雪白毛衣,看到她纖長手指,把鉛筆盒與書本掏出來,整整齊齊地放在身前。一身紅衣的柳曼還挺熱心,幫新同桌收拾臺板底下的垃圾。 細密的雨點,打在緊挨著她的窗玻璃上,幾枝早綻的山茶在春寒料峭中發抖。 申明老師上語文課了,這節是魯迅先生的《記念劉和珍君》,粉筆在黑板上寫道 “以我的最大哀痛顯示于非人間,使它們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將這作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獻于逝者的靈前?!?/br> 忽然,歐陽小枝轉過身來,對后面兩個男生微微點頭,張開嘴巴卻沒聲音,原來只是用嘴形告訴他們:“請多多關照!” 她很快融入了新學校,跟幾個女生相處友好,尤其是跟同桌的柳曼。男生們自然也都向她獻殷勤,但小枝對他們都很冷淡,總是讓人吃到軟釘子。 班主任申明老師,仿佛刻意回避她,小枝一度懷疑自己被他認了出來?但想想女大十八變,早已與六年前判若兩人,難道只是眼神泄露了秘密?整整幾周,除了在課堂上說話,老師沒有單獨跟她相處過。而他與別的同學關系都很好,柳曼常找他去提些問題,更別說他跟馬力等人打籃球了。 南明高中對她最好的老師 ,卻是一位年輕漂亮的音樂老師,當時剛從師范畢業分配進來,如今早被調往一所女子中學。那年頭不重視音樂美術,到高二下半學期就很少上了,她對于音樂課的印象,僅限于聽老師彈鋼琴的時光。最后一次音樂考試,是在鋼琴伴奏下唱歌。有人唱四大天王或《新鴛鴦蝴蝶夢》,老師坦然為這些流行歌曲伴奏。而她選了首課本里的《我的祖國》,那時就在想做個女老師該有多好啊。 有男生為她抄過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睂τ谶@些紙條,她向來不理不睬,與人保持適當距離,既不厭惡也不接近,除了既是同桌又是同寢的柳曼。沒想到十多年后,這首詩進了高一的語文課本。 歐陽小枝從沒提過轉學的原因,有的老師卻不經意間泄露了秘密她的爸爸是解放軍團長,數年前對越自衛反擊戰,在老山前線立功犧牲,獲得革命烈士榮譽。小枝與母親相依為命至今,卻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原來也在市區一所重點高中,但不知出了什么問題,需要轉到一所寄宿制學校。因為她是烈士家屬,教育局有優待政策,就把她轉到了南明中學。 其實,她的爸爸不是烈士。 2012年,春寒料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