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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蒹葭在線閱讀 - 破曉

破曉

    寒江上清洌洌的煙火浮動,眨眼就有了入深秋的樣子。

    今兒個到了霜降,太液池上一片銀色冰晶熠熠閃光。今年的節氣分明,不僅僅是池水,整個帝都通天落地的降下了白霜。

    天邊的陽光色澤極淡,卷著淡灰色的云,只在邊沿透出那么一絲淡白金色的光,像是香灰燒盡了余火,軟軟的兜著,在卷鋪開去,染得大半個蒼穹都是淡灰色。

    皇宮里也結了霜,太極宮外外頭楓紅一片,楓葉被冰凍上一層yingying的霜殼,越發的紅艷驚人,用手一捋,清脆作響。

    青石階上頭凍了一層冰,小太監的皂靴踩上去發出清脆的聲響,像踏在冬天的冰河一樣,寒氣直鉆腳趾頭。

    周福全籠著袖子口守在太極宮紫宸殿外頭,冷得直跺腳。他一面呵氣,一面忙著指揮殿外的小太監們,“快快快!紫宸殿里的炭火燒到頭了,快撤下來換新的。今年寒天來得早,窗欞子都結冰了!回頭拿熱水來捂一捂窗子的卡扣,不然開窗的時候上下凍在一起,能把檀木窗欞給掰折了!”

    幾個太監一身雪青色罩袍,手腳利索,很快就從角門外搬了二十來個扣著金絲銅罩的炭火龕來。銀絲炭里混著迦南木香塔子,火燒起來又柔又暖,猶如春來。

    這炭火是直供皇帝寢宮的,誰也不敢怠慢。內務府的總管劉公公親自督查著送來,一面張羅著人往殿里搬,一面和周福全搭話,“周公公,宸妃娘娘醒了沒有?”

    周福全重重給手心呵了口氣暖身子,一股白煙四散,臉上的神情松快,“還沒醒。不過太醫院的崔老醫正來瞧過了幾遍,說娘娘已經燒完了,應該就是今明兩日清醒。娘娘前段時間養得好,身體底子厚,這會兒不醒是好事,睡著養氣嘛。等精神頭養足了,自然而然就睜眼睛了?!?/br>
    劉公公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真是喜事。等娘娘醒來,咱們也不用一天到晚提著神了?;噬夏菢又o,要是娘娘有個什么不好,咱們以后都要提著腦袋走路了?!?/br>
    可不是!周福全深有同感,江采衣一日不睜眼,皇帝就一日不展眉。那副陰沉冷淡的樣子直教人打哆嗦,這幾日皇上除了金鑾殿升座大朝,下朝頭一件事就是往回趕,政務都放在手邊處理,就為了就近看顧她。

    周福全朝內殿努了努嘴,小聲對劉公公咬耳朵,“以后伺候宸妃主子,可要更添一百個小心……那位,可不得了!”

    內務府總管通透的跟什么一樣,腰弓的更低,“周公公放心,咱們省的。娘娘是皇上捧在手心的人,咱們只有更用心服侍的份?!?/br>
    兩個太監是老鄉,鄉里鄉親的,自然事事互相提點。劉公公管著內務府,是內廷里混跡許久的老人兒,和前朝各家各戶不兜搭半絲關系。他人聰明,無論外頭的朝臣或者后宮的小主子怎么拉攏,怎么巴結,他該服侍服侍,該恭敬恭敬,絕不結黨受賄。穩穩拿自己那一份俸祿,安生度日。要知道,內廷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誰敢搗鬼,就是誅九族的大禍!

    天氣沉沉的,從云層里頭飄下小雨來,混著細細的冰碴,貼在臉上一陣寒冷。殿里頭溫暖,那熱乎氣也透過墻壁窗欞透出來些,讓貼著墻根站著的老太監伸了伸腰,熱乎了些許。

    周福全也就只敢在這個老鄉跟前說說事兒,“我看這形勢啊,宸妃的皇后之位是手拿把攥了。按理說,等有了皇嗣再立后比較名正言順,可皇上昨日就命秉筆擬旨,讓禮部開制皇后的金寶、金冊……我瞧著,近期怕就要立后了罷?”

    劉公公點頭,“這事應該差不多,我這兒也接到旨意,要開制鳳袍鳳冠了。鳳冠的珠子還是皇上親自選的,昨日剛剛定下來樣式。我正忙著把漣漪院的宮室給收拾出來,專門做繡房呢!”

    按理說,皇后的鳳袍是絕頂精細的活兒,怎么打算也要三個月的時間才能完工??墒腔实壑家庖讯?,大手筆增派了三倍的人手,要求務必一個月完工。

    一個月后的臘八是春節前最大吉大利的日子,用作大婚的最好不過,就是略略倉促了點??蛇@次皇帝是橫了心要立后,內務府就算豁出去也得把事兒辦好不是?

    皇帝性子決斷,一旦定下來的事就是雷厲風行。宸妃的位份放在那里,立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誰也甭想攔著?;实酆拖鹊劭刹灰粯?,朝里朝外總攬大權,尸山血海里頭定的河山、登的皇座。立后是他的家務事,他點頭,外臣再怎么有意見也無權置喙。哪家朝臣要是看不清楚自己的立場,伸手管得太寬,只會連手帶臂被皇帝剁個干凈。

    宮里的規矩嚴,走動都掐著時辰,內務府劉公公也不好多呆,盯著人換好炭盆就準備回值房。臨走前眉毛動了動,細聲細氣兒的小聲問周福全,“周公公,問你個事?!?/br>
    周福全湊過耳朵。

    劉公公臉上一絲兒為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就是有些難辦罷了。茗昭儀,你記得吧?”

    周福全公公這幾天心都在江采衣身上cao著,哪里還記得江采茗,這么一說才猛然一個醒神,“茗昭儀?她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劉公公哂笑,“瞧您說的,一個昭儀能折騰什么幺蛾子出來。那日宸妃娘娘落水,茗昭儀也掉湖里了,不過岸上的侍衛伸手快,把她給撈了上來?;噬匣貙m,茗昭儀自然也跟著一起回來,現在人就在后宮里頭扔著呢。后宮原是該歸宸妃娘娘管的,現在娘娘睡著,我這里也沒有主意——該給她放到哪個宮室去,派幾個人伺候?這么一個大活人,還是個有位份的娘娘,我這里不敢怠慢啊?!?/br>
    周福全提起來江采茗就咬牙切齒,要不是她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脫光了上龍床,也不至于鬧得皇帝和江采衣失和。常滿祿一個兢兢業業的御前二總管,就是為這事被皇帝處置,直接沒了命!出事那日,他讓常滿祿跑遠點,躲躲風頭,可皇上哪里是能糊弄的人?轉頭就殺,毫不手軟!

    “隨便應付應付就得了,”周福全想起來稀里糊涂的送命的常滿祿,就氣得打顫,“留一口飯餓不死她,就不算違逆主子的意思。茗昭儀得不了好,瞧著吧!”

    周福全也不知道,皇帝那樣狠的人,為什么到現在還留著江采茗一條命?可是帝王心思難測,他也沒有那個狗膽去猜度上意。不過,既然宸妃都能和茗昭儀掐起來,可見是水火不容,照著皇帝對江采衣寵溺的程度,不用給江采茗什么好臉子,準沒錯!

    劉公公吃了定心丸,把后宮的風向參悟準了,眉開眼笑,“周公公到底是御前伺候的人,這么一提點,我心里就有譜了?!闭f罷一拱手,“炭火都已經換好,我回值房去了!今兒天冷,炭燒得快,我多備了兩倍的炭火在角門里。這炭燒三個時辰正正好,不熱不涼,煩勞周公公多著人換幾趟炭火,千萬別凍著宸妃娘娘?!?/br>
    “你的孝心我知道,遲早跟宸妃娘娘多說幾句?!敝芨H读顺稕瞿灸镜拿嫫?,“啊對了,茗昭儀新來乍到,你內務府管不過來,一時間少了炭也不是什么大罪過?!?/br>
    劉公公哪里就有不明白的,眉開眼笑一躬身走了。

    身旁的機靈小太監討好的笑,一把摻住周福全,“周公公,咱們知道你心里為常滿祿公公抱不平呢!您快別氣了!咱們是缺了命根的太監,不敢明著擠兌茗昭儀,也只好拿炭火份例做做文章罷了……那茗昭儀進了宮,就吃不了好果子!咱們太監不敢拿她如何,其他小主子們可沒有這層顧忌!皇上專寵宸妃娘娘,其他各宮心里早就憋著氣呢,這趟火不撒出來,遲早要憋出病來。宸妃娘娘她們動不了,茗昭儀可不一樣——她是江家的閨女,現成兒的替罪羊、出氣筒!到時候不用公公臟手,自然有人整治的她哭不出來!常滿祿公公那是運氣不好,給茗昭儀隔空害了,咱們逢年過節的給他燒點元寶金紙,把宮里的事兒絮叨絮叨,也讓常公公在地底下揚眉吐氣?!?/br>
    周福全聞言長長的嘆了口氣,攏攏袖子,怔怔看著紫宸殿前的秋草。霜打的白茫茫一片,冬日不遠了。

    ******

    深秋霜降,昨夜梧桐葉上三更雨,全數化成了薄薄的冰霜。楓紅如血的當口,因為冷,早梅花都已經抽苞了。細碎的冰碴聲隨著風聲敲在檐角的鐵馬上頭,可是,紫宸殿里卻是溫暖如春的。

    江采衣于一陣虛茫的夢境中睜開眼,一切景物都仿佛隔著一層蒙紗,緩緩才清晰起來。

    殿內靜謐到了極處,床前的熏香銅鶴鼎高高昂著頭,嘴里叼著鎏金纏絲的喜鵲登枝銀球,里面淡淡的暖舞徐徐飄散。

    她動了一動手臂,毫無僵硬的感覺,外頭風聲帶著深秋的哨響,可是周身卻又柔又暖,身上身下都是鵝絨蠶絲繡的被褥,她仿佛陷身在春日里,被褥上淡淡的海棠香味。

    聞到這香味她心里緊緊的一疼,小動物一樣蜷緊了身子,眷戀的嗅著。這樣久違的味道,那樣凜冽又那樣溫柔,仿佛夢里心里時時枕著的,他的長發的味道……

    炭火一盆暖橘,寂然無聲透過她臉側薄薄的彈墨帳子照過來,一個修長挺拔的人影隱約不遠。

    江采衣覺得呼吸都快停滯了,心跳的厲害,半是渴望半是恐懼,半個肩膀縮在被褥里,怯怯的用手去撩擋住視線的紗帳。

    靠窗的小榻上,紅衣帝王側身斜坐,窗外是蕭蕭落葉,漏雨蒼苔。

    霧冰落了漫天,花非花霧非霧。冰雨出生于天,落于大地,金井梧桐秋葉黃,珠簾不卷夜來霜。

    沉絡側頭彎臂靠在窗欞上,枕著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蜿蜒順著肩上殷紅的騰龍紋路披在腰下。他耳畔斜斜插著素面的犀角珍珠篦子,珠子瑩白柔潤,齒梳挽著垂落的幾縷青絲,流泉一般的漆黑。

    他還是那樣,大紅敞衣,衣擺猶如火焰中怒放搖曳的牡丹,還是雪白中單,薄薄的雪色衣袖蝶翅一般附在他形狀優美的指頭上,幾乎融成了一色。

    浮的城,晚的燈,輕的雨。

    依舊是容光絕世,艷色傾城,在火光中朦朧遙遠。

    江采衣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整個人縮起來,慌的放了帳子,從細細的縫隙中貪婪張望。她緊張的手心都在抽搐,坐在被褥上可憐兮兮的凝視著,連呼吸都屏著。

    這點動靜自然瞞不過皇帝,他擱下手里的政務,于窗前回過頭來。

    江采衣嚇得手一抖,渾身跟鬼壓床般動也不能動,呆呆任他走來,手指撩開雙層蟲草花帳,勾在一旁的銀鉤上。

    江采衣哪里敢對上他的眼睛?她蓬頭亂發,像是什么犯了錯的小孩子一樣垂頭,把額頭放在膝蓋上,心里卻是顫抖的,顫抖的感覺到他的身體坐到了她的身側,然后顫抖的感覺他抬起了她的頭。

    “終于醒了,朕一直給你溫著藥,”一點溫柔的撫觸在耳畔,那白凈有力的手指勾住她臉頰一側散亂的發,挽上頭頂,露出一張干干凈凈的小臉來。

    他說著話,她聽著,平靜又柔和,卻那樣不真實。

    “你睡了這么多日,熱毒早就排凈了,只是氣血還要補一補?!背两j淡淡勾著唇角,溫柔的斂著長睫,手指捏著鶴喙瓷勺在青玉藥碗里緩緩推了推,然后遞到她唇邊,“來?!?/br>
    那漂亮的手指就在眼前,玉雕的透骨色澤,撩人的海棠香。

    江采衣笨拙的開口,笨拙的喝藥。殿里玉壺光轉,紫銅燭架子上燒著柔和的牛油大蠟,溫和的光線浮在梁枋的金旋彩畫上,柔和溫暖,一片流年靜好。

    湯里補藥下的很重,光是千年的老人參就用了三根。江采衣心里惶惶的,吃了幾口就再也咽不下去。她抿著嘴巴低頭絞著手,一根一根柔軟的手指恨不得就此絞斷了,眼里酸酸泛上一層濕潤來。

    多盼著他就這樣多坐一會兒,多盼著時間就這么停著,就算讓她變成石雕都不覺得可惜。近情心怯,是這樣嗎?思之欲狂的人就在眼前,她卻像個鋸嘴的葫蘆,連一句討巧的話都說不出來。

    “不喝了?”沉絡緩緩停了一下,收回手,“不喝就不喝吧?!?/br>
    他捏著藥碗起身,轉身的時候柔軟烏黑的發梢掃過她的鼻尖,柔滑猶若綢緞一般的觸感,讓她心里又是狠狠一顫。

    沉絡原本想把藥碗放回桌案上去,哪知道剛一轉身,床上的江采衣猛然就撲了過來,兩只纖細的手臂從后面緊緊摟住了他的腰,那樣緊,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皇上……”江采衣嗓子里頭像是哽了什么東西,像個弱弱的小動物,眷戀的緊緊的絞著手臂。她沒用的很,見了他就急得不行,死死抱著他的腰想要開口,可是摸著喉嚨,總覺得千言萬語堵在嘴邊,就是不知道該先撿哪一句說。

    她想說,她曾經對蒹葭的戀慕都過去了,那個誤會一定要澄清;

    她想說,她錯了,玉兒的事情不該瞞他,江采茗的事也不該瞞他,一切的緣故她都要原原本本的告訴他;

    還有還有,她那么愛他……

    哪一句都很關鍵,哪一句都很急切,她急的滿臉通紅,想個小小的,急著討好大人的孩子,生怕下一秒他就轉身要走,她恨死了自己的笨嘴拙舌,笨手笨腳的抹著淚。

    還沒有理清思緒,她猛然覺得唇上一暖,就封上了他急切的嘴唇。

    沉絡轉身,雙臂撐在江采衣身側,長發順著臉側垂落而下,嫵媚而妖嬈的陰影打在眉目間。那紅唇在她唇齒間輾轉纏綿,那樣焦急,那樣充滿著失而復得的迫切,那樣……那樣溫柔。

    他是皇座上的至尊,她一直以為他的感情是冷冽而清淡的, 可這個親吻充斥著激烈而沉重的感情,猛烈的壓迫著她,她伏在他的臂彎里,一天一地間都是溫暖的海棠花香。

    “采衣,”美艷的帝王的頸子微微揚起,拉出一個美不勝收的弧度,牙齒輕輕咬著她沾著淚水的唇瓣,淡淡的責備,淡淡的喘息,淡淡的溫暖,“怎么就一聲不響的跳湖,做這種傻事?”

    那溫暖的責備比一切利刃都更扎人,江采衣眼睛酸的發痛,“皇上,我以為……我以為,永遠都見不到你了……”

    “傻丫頭,”他的手指穿在她的鬢發間,嗓音沙啞,“朕是你說不要就能不要的么?”

    一切歸于靜謐,許多話無需再說。江采衣閉上眼睛,環過他的頸子,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溫暖和愛戀,驚魂未定的心漸漸安然,在他的懷里,淚流滿面。

    ******

    窗外是霜降和小小的冰雹雨,打在黃綢子雨搭上,密密沙沙的一片。

    沉絡扯過床上的被子裹在江采衣肩上,她緊緊貼著他的襟口。

    外頭雨聲潺潺,四周的雪白紗帳垂落至地,淡金色的燭火抹在紗外溫柔又暖和,一切都安穩靜謐,她的耳畔是他規律的心跳聲,還在小聲小聲的哭泣著。

    皇帝沒有任何不耐煩,任她伸手抱緊他的腰,小動物一樣蜷緊了,閉眼窩在懷里,徑自宣泄悲傷。

    她心里有太多委屈,太多驚懼,一點一點的隨著淚水傾瀉出來,一點一點融化在他手臂間。她那樣深濃的眷戀和依賴,他怎么會看不出來?

    沉絡攏著懷里的姑娘,細白十指交握,彎折頸子將下顎抵在她柔軟的發心處,那樣一個環抱的姿勢,將她安全的守在心口。

    蒹葭的事,玉兒的事,直到這時,她才有力氣整理思緒、抽繭剝絲,一樁樁一件件的講出來給他聽。唯有在他懷里,她才能感受到這個塵世的溫柔相待,才能任性,才能無所顧忌的指責,風雨不知愁。

    “你真狠心……”她緊緊抓著他的袖口,低低的聲音,蒼白的臉蛋,“真狠心……我病了,皇上都不愿意來看我。我多盼著你,多盼著你……”

    環在她腰間的鐵臂驀然收緊,沉絡看著她被淚水浸的濕漉漉的毛絨鬢角,越發緊了緊手指,就感覺到她越發柔順的靠過來,嬌柔的純稚的模樣,比剛剛出生的小鳥兒還要乖巧。

    那柔軟的感覺從手指尖一直侵蝕到心頭,美艷的皇帝陛下仿佛哄孩子一樣,輕言在江采衣耳畔低語,“是朕不好。以后朕生病了,你也不要來看,扯平?!?/br>
    江采衣一愣,然后使勁揉揉鼻子,“那不成!我心腸軟,做不到?!?/br>
    這又是在變著法兒的埋怨他鐵石心腸呢,牙尖嘴利的丫頭!

    沉絡壓下長睫,微微的輕聲笑起來,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眸里面猶若春水生波,一絲淺笑從眼角眉梢蕩漾開去,染盡艷色。

    看他微笑,江采衣更恨了,捏起拳頭打了他肩膀兩下,又歪頭打量他沒有任何不豫的神色,便更加有恃無恐的撲上去,又是咬又是推,可著勁鬧騰,一副再也不愿意見到他的架勢。

    女人就是這樣奇怪的生物,她口口聲聲的埋怨,不依不饒的推開,可你絕對不能松手,她根本就是口是心非。她越是推開,你越是要抱緊,若是真的松手了,保準她更氣個半死。有時候,女人希望男人聽自己的話,有時候,又希望男人別聽自己的話。她打你,打輕了不解氣,打重了卻比誰都要心疼。

    美艷的皇帝陛下眉目舒展,帶著淡淡的笑意,一把將亂七八糟的丫頭緊緊給圈進手臂里面。她的臉頰貼著他鎖骨下松而雪白的中單襟口,他微微低頭,漆黑長發柔軟絲綢一樣順著她背脊的曲線滑下錦褥,猶如黑色水蓮散開而落,在綾羅中幽黑蜿蜒。

    她怎么能明白?她在他心里那樣好,怎么都好,哪里都好。華采衣兮若英,十里春風都不如。

    她怎么能明白?喜歡到了深處,連她名字里的每一個字都能看出笑意。

    原來,就是這樣的感覺,一個人,攥在手心里,都怕她像青煙一樣的化了。她喜歡過別人,還有小小的矯情,可他怎么就那么愛,一刻也不能釋懷。

    江采衣鬧騰夠了,眼睛也哭成了金魚,沉絡的手指按在她發頂,捏起袖子細細擦拭她狼藉斑斑的臉蛋,“這種小事,也值得你瞞朕?和江采茗在鼓樓上打架,好看相么?”

    想到玉兒,江采衣忍不住心疼的狠狠一縮,“我meimei的棺槨在宋依顏手里,她的條件是送江采茗入宮,讓……讓皇上寵幸她。我不愿意,絕不愿意!“她聲音可憐兮兮的,”可我如果反對,她就要把玉兒送到懸崖上去,讓禿鷲啄食,我meimei她……只有宋依顏知道她在哪里……”

    所以一沖動之下,干脆和江采茗同歸于盡算了……

    沉絡漫不經心低低的“恩”了一聲,“行了。這件事交給朕,二十日內讓你看到人?!?/br>
    二十日內,開玩笑么?江采衣愣愣的仰頭,“大海撈針的,怎么可能?”

    “你老家在旭陽,別處還有親戚沒有?”

    江采衣掰著指頭數了數,“沒有了,只剩宋依顏有個外祖家,在途州,早就家破人亡了……”

    他還在仔細擦拭她濕漉漉的臉蛋,柔聲細語,“北周的城州之間戒備森嚴,往來盤查很仔細,棺槨不可能越州過境,江采玉的棺槨一定還在旭陽。你家沒有別的親戚,宋依顏一介婦人,能結識的不過就是流寇、盜匪之流,也只有這些人敢為了銀錢干這種勾當?!?/br>
    沉絡淡淡勾了勾嘴角,“唯金錢計,驅以利罷了。旭陽的匪盜就那么幾撥人,都記在檔上。旭陽知府上任已有三年,若連幾支盜匪都鎮不住,遲早連烏紗帶腦袋一起送到朕桌案上。朕派個特使去旭陽頒手諭,一人三馬,往返六日。運送江采玉的棺槨來帝都慢一些,約摸十日,加上找人,不超過二十日?!?/br>
    江采衣愣了愣,沒有想到事情居然這么簡單?她熬心熬肺,不能成眠的事,在他手里如此干凈利落就解決了???

    對??!宋依顏一個毫無根基的女人家,能把玉兒那么大的棺槨藏到哪里去?不過就是些流寇盜匪,才會收錢干這種缺德的勾當。

    旭陽就那么大點地盤,幾個山頭,幾家山寨,掰著指頭就能數出來,皇帝一封手諭下去,清寨子不是分分鐘的事兒么?

    她太習慣了有事一個人扛,太習慣了被打壓被絕望,驟然天光破云她才明白,原來一直有這個人在身邊,替她撐起全部天地。

    ******

    銅壺滴漏,夜正的時候,紫宸殿天色黑沉,不見五指。

    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沉絡自睡夢中微微清醒,就見到床前的銀鉤上掛了一盞巴掌大的石榴花燈,燭火徐徐,水秀彈墨床帳在暗淡的燭火中渺然清艷。

    身畔有悉悉索索的聲響,江采衣盤腿坐在那盞小燈下面,就著燭火一針一線的咬針穿線。

    沉絡微微支起雙臂,屏住了呼吸,燈影下裊娜的身姿讓他溫柔的注視著,直到天際熙光漸亮,濕潤的泛著暗白。

    江采衣低著頭,眼睛還有絲未消退的紅腫,她仔細在燈下縫著什么,一針一線細細密密。

    她就著燭火,很仔細的縫著。

    “……皇上?”江采衣偶爾抬眸,看到他半睜開的黑眸嚇了一跳,她臉上透著微微的羞澀的紅,在他身邊三寸遠處靜靜的跪坐著,“呃,皇上醒來多久了?”

    “不久?!彼p輕的說。

    沉絡安靜的望了她一會兒,淺淺側了側頭,伸出手指握住她的腳踝,“采衣,冷?!?/br>
    她呆著,沒有動。

    沉絡又笑,“采衣,好冷啊?!?/br>
    江采衣像是驟然清醒,她哆嗦著手指,近乎于失態的扯下身上的披著的敞衣,慌忙鉆進被褥里緊緊摟著他的頸子,像是在汲取什么不得了的勇氣。

    然后,沉絡手中突然就被塞了一樣東西。

    他低頭去看,掌心一片紅色和金色的華麗絲線交錯。那是一個沉甸甸的繡囊,比她當初戴在身上那個,更加精細。

    繡囊里包著許多小顆粒,在指尖搓動,就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沉絡開口,卻隱隱覺得自己的聲音在恍然天外,連自己都聽不真切,“……這里面,裝的是什么?”

    江采衣抬頭看他,這個平日里凜冽妖艷的帝王,此刻容顏初綻光華,猶如春花,鮮艷嫵媚。在晨光里,卻帶著那么一點點的溫柔和期待,足以照亮整個無華的晨夜。

    “皇上,”她頓了頓,很不好意思的,“我剛才在縫這個繡囊……里面裝著的,是石榴子?!?/br>
    沉絡輕輕揚眉,“石榴……子?”

    “北周的女孩子出嫁前,常由母親親手縫制石榴子繡囊,戴在出嫁閨女身上。新婦和夫君歡好時,就把它放在枕頭邊?!彼哪樀岸技t透了,垂下睫毛,輕輕的咬著下唇,“皇上,石榴多籽,寓意多子多福?!?/br>
    “我要和你,多子多福?!比缓?,一直一直在一起。

    他緊緊攥著那封繡囊,收緊了五指,他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凝視,然后微笑。

    她柔軟的身軀貼合過來,冰涼的臉側貼著他挺直的鎖骨,柔順的黑發披散開來,猶如她初初入宮的那一夜,一絲一縷鋪開,灑在他的枕畔。

    如此良辰,今夜未央。

    “我是皇上的長安,對吧?”

    “對?!?/br>
    她近在咫尺,那燈籠仿佛一朵火紅的石榴花墜下,光影自她鬢邊依依滑落。

    “那么長安永伴,好不好?”

    周身的迷霧猶如炸開的驚夢,四散開來,晨霧漸漸清透。

    “好?!?/br>
    遠處艷霞如染,晨光破開了黑暗,那一盞溫柔的宮燈在絢爛的朝陽前黯淡下去。

    她一點也沒有往日的羞澀,理直氣壯,眸子里的光亮暖若春陽,“皇上,我昨晚還有一句話忘了說?!?/br>
    她窩在他懷里,虔誠的親他的手指,“我這樣愛你,皇上,這樣愛你?!?/br>
    “長安此生沒有別的愿望,唯有不離不棄,永在君前?!?/br>
    他緊緊摟她入懷,忘卻三生,只知道急切的尋找那渴盼的柔軟嘴唇。

    他們發絲糾纏,身軀緊緊貼合,他一遍一遍貪婪的吻著她,怎么也不放的,再再的吻著。而她,閉了雙眸,將手臂環上了他的頸子,發絲上綴滿的寒露被窗外破曉的朝陽照出繽紛耀目的光。

    不離不棄,永在君前。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無比清楚,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無非就是這樣,無非就是如此。

    她曾經以為,喜歡蒹葭就是永遠的事,她這一生將只能留在無望而且苦澀的思念中。直到愛著這個人,她才懂得,專一不是一輩子只喜歡一個人,而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一心一意。

    她一向羞澀,可是在他懷里,卻驟然變得勇敢,變得自信。

    就是他,讓她終于知道,并且堅信——自己是很好很好的。那個曾經失去母親,失去meimei,不被父親所愛的她,那個沒有歸依的江采衣,是很好的。不是虛張,不是夸浮,不是眾人扶捧,是內心明明澈澈知道:是的,能被他愛著,我就是這么好。

    他們都說塵世那么美,相守著你愛的那個誰。

    這個時候她終于明白……這世上有的人就是如此美好,你在有生之年能夠遇到他,就是花光了所有的運氣也不奇怪。

    然后,江采衣記起了玉兒對她說過的,最最重要的一句話。

    她說,jiejie,別怕,你會遇到一個人。

    總有一天,你會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他比夏陽燦爛比春花暖,待他來到你的身邊,你會感激歲月所有的不公和殘忍,你會忘卻前塵往事的所有冰冷,你會知道,這一生如此多舛,不過是為了要遇見這樣的一個人。

    沉絡。

    這個人原來是你。

    原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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