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
珍貴賀禮。 江燁略一沈吟,恍然大悟,心里激烈權衡起來。 蘇傾容此舉的意思是,如果他想要拿到賬本和戶部實權,就必須收下他的禮! 這也可以理解。 他們二人之間沒有任何情分,蘇傾容也絕對不會平白幫他,日後……他一定會要他為自己做事,而他只有收了蘇傾容的禮,丞相大人才會放心。 可是這樣……慕容尚河一定會猜忌他,北周世族怕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 仔細權衡了一會兒,江燁終於決定,還是眼前要命的危機比較重要。 畢竟如果戶部賬目出了問題,他就是直接責任人,皇帝是會第一個拿他開刀的! 至於收蘇傾容的禮這件事……雖然一定會讓慕容尚河心里有所嘀咕,但是他只要掌握戶部之後,對慕容家好好效忠提供各種便利,并且及時去慕容府解釋清楚這件事,想必也沒有大礙了。 利與弊如此清楚。 這個蘇傾容,以為他收了禮就一定會受制於他麼?等待戶部實權到手,他就立刻擺脫蘇傾容的掣肘! 江燁想著,臉上掛起了大大的笑容。 他表情十分恭敬,連忙命人將門口洋洋灑灑的賀禮搬回府邸,而蘇傾容也二話不說,笑吟吟的將賬本交給了他。 %%%%% 丞相蘇傾容給江燁送禮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北周朝堂,掀起軒然大波! 人人交頭接耳揣測紛紛────宮里,衣妃娘娘盛寵無雙,朝堂上,陛下對江燁青眼有加,現在就連丞相都出手拉攏他了! 江燁他……眼看著就要青云直上,權傾北周了麼! 一時間,那些沒有後臺的、官階較低的、德高望重的、位高權重的官員們紛紛向江燁靠攏,晉候府一時間車水馬龍,喧鬧不休。 %%%%%% 從那以後,江燁發現,蘇傾容將戶部的實權毫無保留的交給了他,他辦事越來越順利,沈絡對他也多有嘉獎。 可這種順利,隱隱透著怪異。 私下里江燁也琢磨,蘇傾容怎麼會這麼輕易就對戶部放權?他輕而易舉的獲得了實權,卻幾乎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簡單的令人心頭惶惶。他想來想去,卻也死活想不出什麼結果,也就釋然了。 畢竟,他現在是如此的春風得意。 相比於江燁,葉兆侖十分狼狽。 幾日前,邊關數個重鎮突然換了太守,而他作為吏部侍郎,竟然完全沒有聽說這件事! 直到這些太守的調令下來,吏部人人議論,他才驚出一身冷汗。 ……吏部什麼時候擬定奏章撤換太守、而皇上什麼時候批準了這些調令,他竟然事先一點消息都沒有聽到!那無疑說明,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被排斥在權利圈之外了! 朝堂上,皇上似乎越來越不待見他,後宮里,葉子衿也越來越不受寵了,哪里哪里都被江采衣壓下一頭…… 簡直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葉子衿的哭訴書信源源不斷的從後宮傳入葉家,葉兆侖氣得雙手打顫,心中對於江燁的憎恨就越發深了一層。 %%%%% 慕容府。 慕容尚河每隔七天就會在府邸召開一次聚會,北周各個世族的家主都會齊聚在此,聽從慕容尚河安排調遣,商議大計。 江燁進門的時候,就看到慕容尚河坐在正堂的椅子上,而手下兩排座椅已經坐滿了人,不由得心里微微一沈。 ……往日的聚會上,他總是來得最早的那一個,而這次,慕容尚河故意將時間晚通知了他一刻,讓他面對遲到的尷尬。 看來,慕容尚河終究還是對他最近風頭過盛而有所忌諱,這是借此敲打他罷!不過,江燁自認為手里有籌碼,所以還算鎮定。 江燁深深呼吸一口氣,努力避開四周世族家住們或者輕視、或者嫉妒的目光走去自己的位子,卻聽到首位的慕容尚河咳了一聲,伸出枯樹皮一樣的老手對他招了招。 “晉侯,你來坐在老夫身邊?!?/br> 慕容尚河淡淡的說。 江燁微微一震。 能坐在慕容尚河的身邊,就代表是他非??粗氐娜?,慕容老此舉,正是在世族們面前表達對他的信任! 慕容尚河終究還是信任他的,方才的遲到和現在的抬舉,是恩威并施。 心底安慰了許多,江燁含笑走去,坐在了慕容尚河的右手邊。 慕容尚河長臉瘦削,渾濁的眼珠像是攪混了水的泥潭,眼白仿佛打散了的蛋黃,唯獨瞳仁精光四射。 他說話的時候,喉嚨里發出呵呵的咕隆聲,臉皮松弛的干糙皮膚贅贅抖動,牙齒稀疏,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可是江燁知道,這個老人牢牢把持著北周的世族大權,尤其是財權!甚至皇帝要用錢都要被他掣肘。 慕容尚河貪權,但更貪財。他就像一個張大嘴的老怪物,吞吃著本應屬於朝廷的錢糧。任何金銀只要進了慕容家就休想流出去,他死死守著北周金庫,使盡一切手段為慕容家謀利。 但慕容家百年簪纓,慕容尚河也對圍繞在他身邊的世族們予以庇護,這才讓北周世族們團結一致,形成了足夠對抗皇權的勢力!世族家主們對這位老人有著深深的敬服和倚重,若是沒有慕容家,世族們也不過是一塊松散的軟豆腐罷了。 江燁剛剛坐下,就聽到下首的葉兆侖一聲冷哼,“哼,旭陽賤民!” 江燁臉色一沈! 不等他發作,就見另一人笑著嗤聲,放蕩不羈翹著腳丫斜眼瞟著他: “聽說,衣妃娘娘最近很得陛下寵愛呢!葉容華小主在宮里過的是越來越艱難了,十天半月皇上都不會去看一次罷?嘖嘖,能讓皇上不顧臉面,對一個旭陽野丫頭又封又賞的,可不是一般本事?!?/br> 旭陽野丫頭指的自然是江采衣,這番話連酸帶刺的,隱隱暗示著江燁是個旭陽的低賤種子,根本不配躋身百年世族行列! 江燁緊緊攥著拳,高大的身體因為屈辱而微微顫抖,可是即便被如此羞辱攻擊,他也不能開口厲聲反駁。 這是慕容尚河的府邸,這里不同於朝堂,這里靠世族背景高低說話,不講官階! ……旭陽賤民的身份深深刺痛著他,這些世族家主們無時無刻不嘲笑他諷刺他,他如此努力,卻始終不被這些天生的貴族所接納! “可不是?”另一個閨女在選秀宴上落第的家主嘲諷的看著江燁難堪的臉色,揚聲冷笑,“衣妃娘娘這等狐媚本事,可不是咱們世家的閨女養的出來的?!?/br> “呵呵,野丫頭就是野丫頭……” 慕容尚河聞言臉色一沈,“都閉嘴!酸眉小眼的,和市井潑婦有什麼不一樣!” 頓時鴉雀無聲。 許久,慕容尚河緩緩轉向江燁,“晉侯,聽說前幾日蘇傾容送禮給你?” 這個問題江燁早有準備,連忙起身離座,拱手行禮,“慕容老,確有此事。下官本來要拒收,可是丞相以戶部的實權做要挾,下官只得答應。但是如今下官已經拿到了戶部的實權,必定一心忠於慕容老,不再受蘇傾容挾制,還希望慕容老明察秋毫,不要受了挑撥!” 說罷江燁暗暗看了一眼葉兆侖。自從蘇傾容登門以來,葉兆侖就沒少揪著這件事在慕容尚河耳邊嘀咕。 慕容尚河雖然年紀大,但是眼力依舊不俗,這番話說的十分坦白,將實際情況完全攤開來,沒有絲毫藏私,和他私下調查的結果一樣,可見江燁所言不虛。 所以,慕容尚河對地上的江燁點點頭,示意他起身。 江燁并不起身,而是拱手說,“慕容老,還有一件事下官要報告?!?/br> 慕容尚河點點頭,江燁就將那日在御書房里,沈絡關於北伐的事情復述了一遍。他還特別點明了皇帝此次北伐,不動用戶部錢糧,也不動用國庫的要點。 慕容尚河老眼沈沈,很是沈默了一會兒,而其他家住們卻仿佛沸水一般的交頭接耳開來,紛亂嘈雜! “這怎麼可能!皇上要北伐,至少要兩千萬兩銀子!沿途運量、采買兵器、煉鋼煉鐵、打造新式軍械、修建糧道……都是吃銀子的無底洞!皇上從哪里變出兩千萬兩!” “陛下究竟在想什麼?動用這麼一大筆錢去打已經沒有絲毫還手之力的瓦剌!” “陛下莫非打算用蘇傾容的錢?想當初蘇傾容就不聲不響的在先帝眼皮子底下養了十萬私兵!花錢跟流水似的!” “話不能這麼說!當時蘇傾容能夠豢養私兵,是因為瓦剌來襲,咱們朝廷一片混亂,大家逃命都來不及誰有精力頂著國庫?他自然可以順手挪走大筆銀子!而現在咱們把國庫看的這樣緊,蘇傾容絕對動不了這麼大一筆錢!” 聽著這些吵吵,慕容尚河只是慢悠悠的品茶,竟是一言不發。 而江燁卻沒有絲毫不滿,只是一臉恭敬的等待著,因為他知道慕容尚河在思考。 忽然,慕容尚河放下茶盞,發出清脆的聲響。所有的吵吵聲在慕容尚河老手一揮後,全數寂靜。 家住們都望著首座上老辣的慕容家家主。 %%%% 慕容尚河淡淡開口,“無論皇上打算動哪里的銀子,對咱們都是好事?!?/br> “……好事?”下首的人們懷疑的看向他。 “對,好事?!蹦饺萆泻狱c點頭,摸著下巴黑白交雜的稀疏胡須。 “你們只顧著猜測陛下從哪里弄來銀兩,卻忘了,咱們根本無需關心這件事。因為,只要這些銀兩不從戶部走,也不碰國庫,那麼對於咱們的利益,必然是無損的?!?/br> “可是……”有人疑惑的動了動嘴。 慕容尚河抬手打斷,“這些錢不管是蘇傾容出、還是陛下自己籌集,一場仗打出去也花的差不多了,損傷的是皇上和蘇傾容的元氣,對咱們有什麼影響?” 慕容尚河皺巴巴的臉擰出一絲笑,枯皺的嘴唇如同蟲子在蠕動,“所以這場仗打的越大越好!等仗打完了,皇上手頭只怕會更加緊巴。到時候皇上如果要用錢,就不得不有求於咱們!屆時……就會對咱們妥協!” 葉兆侖一個激靈,眼中閃過一絲熱切,“對!到時候,慕容老再將您的嫡孫女送去宮里,皇上就必須立她為後!” 慕容家是北周世代皇後的母族! 而世族們為了能夠長久享受繁華榮寵,福祿齊天,就必須聯合慕容家緊緊掌控著皇帝的後宮!慕容家嫡女登上後位幾乎是毫無爭議的決定,而她為了鞏固後位,不得不扶持同氣連枝的世家女子坐上妃位! 屆時,他就可以趁機扶助葉子衿登上貴妃之位,和慕容家小姐聯手整死江采衣! 此話一出,許多家主們喜笑連開,氣氛熱絡情緒高漲,笑聲不斷,他們似乎看到了北周寂冷的後宮填滿了精心挑選的世族貴女們,而下一任的君王將流著他們世族的血液,保證這些百年簪纓世家的尊崇容華,長盛不衰。 “慕容老,如此看來,咱們要大大支持陛下這一仗??!”有人高唱。 “明日咱們就齊齊上書支持陛下北伐吧!” 他人齊聲附和,也有人已然搓著雙手打算,暗忖著日後該將家里的哪一位貴女送入後宮…… 哪里知道坐在上首的慕容尚河眼中毫無笑意,冷冷的看著下首眾人交頭接耳的歡喜浪潮,猛地一拍桌面,剎那間滿室寂靜。 “我方才說的那些,就是皇上打算用來迷惑你們的手段!”慕容尚河冷笑,眼光如刀一般利利削過下首呆若木雞的眾人,“你們如果真的這麼想了,就中了皇上的圈套!你們真的以為這場仗打來對咱們有好處?你們真的以為皇上花光了錢就能對咱們妥協?” “這……慕容老,您方才不就是這麼分析的麼?” 有人小心翼翼詢問。 慕容尚河聞言嗤笑,搖搖頭淡聲說道,“你們看問題,還是太短淺了些?!?/br> 聽慕容尚河這麼說,家住們微微一愣後,紛紛垂首,“吾等疏淺,還請慕容老指點?!?/br> 慕容尚河幽幽嘆息一聲,冷笑,“你們不奇怪麼?皇上為何這麼堅持要北伐?甚至不惜花下血本?” 下首的家主們面面相覷。 “若你們連這一層也想不明白,日後也別想再有什麼作為了,只會害人害己。仔細想想吧,七年前那一仗何等慘烈,打的瓦剌人至今都緩不過來!而現在的北周軍是蘇傾容一手培養的,素質、紀律、武力都非一般的強悍!帶著這支隊伍,隨便一個人領軍北伐,都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所以……不管皇上派誰去,那人都會大大凱旋而歸,因為瓦剌人現在根本不經打!明白了麼!這是成大功建大業的最好機會!” 下首有頭腦清明的依然恍然大悟!神色間不由的閃過一絲寒意。 慕容尚河跟著解釋,“大勝仗回來之後,皇上自然可以名正言順的加封有功勛武將,皇上他一直想培養自己的心腹黨羽,他一定會挑選自己看中的人去立這個大功!” 徹底清醒過來的世族家住們紛紛一身冷汗,有的人已經震驚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北周軍和瓦剌實力如此懸殊,這場仗沒有懸念,一定會贏! 皇上絕對會趁機提拔自己的心腹作先鋒大帥,順便在軍中安插無數黨羽,只等他們得勝歸來就大肆加封! 依靠著卓著的軍功,這些人會一步步封侯升官、堂而皇之的在北周擴張權勢,接下來,他們就能仗著人數眾多而排擠北周世族,可以想象,他們將會自成一黨,形成新貴勢力! 而這股勢力是忠於皇權的! 到時候,皇帝不僅完美的捧起了自己的心腹黨羽,更不著痕跡的打壓了世族們,這的的確確是值得下血本的事情! %%%%% 葉兆侖拍案而起,“無論如何,絕對不能讓陛下打這場仗!” 慕容尚河吐出一口氣,虛弱的靠在椅背上淡淡搖頭,“晚啦……錢的問題上咱們制不住陛下,而軍部又握在丞相手里,咱們根本阻止不了皇上?!?/br> 他側頭看了面容蒼白的江燁一眼,“你也被陛下說動,上了請戰折子了吧?” 江燁僵硬點頭,“是……是……前日陛下召我去御書房,下官考慮不周,隔天就寫了請戰的折子……” 慕容尚河的目光如同緊盯著青蛙的蛇,“晉侯,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皇上會和你第一個商量?” 糟糕! 慕容尚河終究還是懷疑他了! 江燁心里暗暗叫苦。 皇上這件事情做的實在不地道,故意將這麼重要的事情第一個和他商量,還是在私密的御書房,并且事後也不透露給慕容尚河,這豈不是在故意離間他和慕容家麼! “下官……下官……”支吾了半天,江燁只覺得自己掉進了某種陷阱,卻渾身有嘴也說不清。 慕容尚河沈吟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罷了??峙逻@件事是皇上有意為之,你是老夫一手提拔的,自然忠心於老夫?!?/br> 思考良久慕容尚河終究還是選擇信任江燁。 而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江燁就如同一朵浮萍,必須依靠世族勢力才能在朝堂上存活。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是明面上的世族黨羽,就算他真的投靠了皇帝,皇帝也不會信任他,所以江燁絕對不會蠢到背叛慕容家而向沈絡投誠! 江燁聞言,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就聽到慕容尚河緩慢的沈吟,“北伐這件事勢在必行,咱們既然不能阻止,就要盡量尋找機會在其他方面突破?!?/br> 家住們連忙問,“怎麼突破?” 慕容家的老家住撫摸著胡須,再次慢慢的,搖了搖頭,“目前老夫還沒有想好,需要慢慢觀察,現在距離北伐還有不少時間,可以慢慢籌謀?!?/br> 說罷他轉過臉,安撫的拍了拍手邊江燁濕冷的手背,皺巴巴的老臉上露出了一個安撫的表情,“對了,晉侯,你這次升任尚書,老夫還沒有送賀禮給你?!?/br> 江燁連忙下拜,“下官不勝榮幸,謝慕容老賞賜!” 慕容尚河送禮,是一種信任的表示,他自然要欣然接受不敢推辭。 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馬聲嘶鳴,慕容府的壯實馬夫牽了一匹棗紅色的神駿寶馬停在門口! 紅馬人立而起高高揚起前蹄,踢沙騰躍,嘶聲長鳴,威勢驚人!它一聲長嘯挾帶著無以倫比的威勢,令人氣血翻涌,胸口隱隱發痛! 馬夫艱難的抓著它的韁繩,幾乎它翻甩上天去! 江燁眼睛一下就亮了,他曾經是沙場上打天下的人,對於駿馬有發自內心的喜愛!這紅馬皮毛潤澤,精神煥發,皮毛烏黑,肌rou飽滿,長長的鬃毛一直披拂到膝下,馬蹄有力,一看就是難得的神駿! 慕容尚河撫須笑道,“這馬是老夫外甥從關外花大力氣弄來的汗血寶馬,日行千里,價值連城。只是十分桀驁不馴,入府這麼久,還沒有哪個馴馬人能馴服它,就交給你了?!?/br> 江燁頓時覺得身上的少年熱血豪氣全數被激發出來,俊臉微微發紅,感激的再次對慕容尚河拱手,十分真心實意,“下官得此神駿,一定不負慕容老期望,盡快馴服!” 慕容尚河含笑撫須。 “不久後,就是皇上夏日大獵,你到時候一定要騎上它,讓老夫一睹汗血寶馬的風采!” “是!” 相對於江燁的激動,葉兆侖只是在旁邊冷笑。 %%%% 聚會散去後,江燁帶著寶馬回府,而葉兆侖卻留了下來,一臉委屈的對慕容尚河傾訴。 “慕容老……” 看他一臉委屈,慕容尚河嘆氣著撇過頭去,“你又怎麼了?” 葉兆侖忍氣吞聲,上前一步提高聲音,“慕容老!您未免太優待江燁了,下官懷疑他已經投靠了皇上!你看他,最近又是升尚書又是得意洋洋的,都快將咱們不放在眼里了!……你還在眾人面前贊揚他!” 慕容尚河恨鐵不成鋼的拍了拍桌子,“你呀,讓我說你什麼好?你是葉家家主,又是吏部侍郎,得天獨厚的條件卻硬生生被江燁壓下一頭去,爭不過他,卻來和我埋怨!” 葉兆侖死死陰沈著臉,讓慕容尚河怒火更盛,恨不得兩巴掌打醒他! “當初你是吏部侍郎,江燁是戶部侍郎,都是四品,起點完全一樣!可是這才短短幾個月過去,江燁就已經升任戶部尚書,掌握了戶部的實權!而你呢?還蹲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不動彈!” “慕容老……” “住嘴!你還有臉告狀?老夫問問你,最近邊關重鎮一連換了好幾個太守,你卻事先連半點消息都不知道,你在吏部是不是已經被架空了?” 葉兆侖不服氣,“江燁當得上尚書,還不是靠他那個女兒江采衣────” “混賬!”慕容尚河實在是失望,用力狠狠拍向桌面,震得茶杯不斷晃蕩,“靠女兒,靠女兒怎麼了?你有本事也靠你女兒??!明明就是能力欠缺,還在老夫面前不停找借口!吏部雖然壓著一個尚書閆子航,可你無論如何也是侍郎!手中就沒有一點權利?被人架空了,只能說明你使用權利的能力有問題!” 葉兆侖被罵的臉色煞白,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慕容尚河看著他鐵青的臉,長嘆一口氣,究竟還是緩緩放柔了語調,語重心長的換了勸慰安撫的口吻。 “兆侖”,慕容尚河改口叫他的名字,“你是葉家家主,葉家和慕容家百年的交情,同氣連枝,你在老夫心里絕對比江燁重得多。老夫對你的期待……遠遠高於晉侯啊?!?/br> 葉兆侖聞言眼睛一亮,這才放松了緊繃的臉色。 “老夫為什麼會送江燁汗血寶馬?你想想,如果老夫真的把他當做心腹和自己人,還需要如此拉攏安撫麼?江燁怎麼說也不是真正的江家人,不是我北周世族的兒孫,老夫心里,對他也是有戒備的。 江燁眼皮子淺,究竟是小家子氣,一匹馬就安撫了??墒悄悴煌?,你是正經的葉家家主,何苦非要和江燁過不去?這不是白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慕容尚河老眼帶著慈和的光芒,將葉兆侖的手握在掌心,很是輕柔的拍了拍,“兆侖,你現在要做的,是動動腦子想想如何在吏部站穩腳跟!吏部十分重要,你要牢牢把持這個至關重要的部門才行,多多立功,才能擺脫閆子航的壓制,才能讓皇上提拔你。 若你能一步登天,葉子衿日後謀個貴妃還不容易?慕容家和葉家百年交好,日後等慕容家女兒進宮,這北周後宮不就是她倆的天下了?現在和一個小小的江采衣計較什麼?” 葉兆侖面上閃過喜色和堅定,“謝謝慕容老指點!下官一定盡快在吏部立功,讓皇上刮目相看!” 慕容尚河贊許的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 相府。 梨花樹下開著一季錯落繁華,大大小小的碧色湖水上吹來涼風,帶來片刻舒緩的清涼,軟日烘煙,乾風吹霧,芍藥荼弄顏色。 樹下,竹席一襲,青玉案棋盤一座,甜白釉蓮花茶壺一盞,梅子青釉蓮瓣紋蓋缽一只。 梅子青和粉青瓷盞隨意散落在柔軟的花瓣上,青瓷因為足底等露胎處呈朱紅色,也喚作朱砂底清瓷,燒制極其費工夫,在陽光下恍然似淺淺流淌的綠水凝聚而成。 棋盤上黑子、白子錯落有致,卻隱隱能看出戰局激烈,仿佛兩支軍隊在漆盤上緊身絞殺,撕咬出血隱隱的死局。 蘇傾容垂著長長睫毛,拈起黑子,緩緩壓在棋盤中間一點,瞬間,白子節節敗退,被黑壓壓的黑子逼退,丟盔棄甲。 棋盤對面米色華貴衣衫的男子看著輕笑一聲,放棄重振棋局的心思,拱手笑道,“丞相,學生敗服?!?/br> 男子便是現今的吏部尚書閆子航,長眉入鬢,是個年輕的俊朗男子,他哈哈一笑,丟開棋盤,“丞相,你今日召學生前來,不只為了下棋罷?是有事要吩咐麼?” 蘇傾容淡淡的嗯了一句,“最近吏部一定會有異動,你注意著葉兆侖?!?/br> 閆子航慎重點頭,“學生一定不讓葉兆侖搗亂?!?/br> 蘇傾容聞言突然就笑了,他本就生的美若女子,笑起來的時候幽幽春水從眸底一點一點波折,頃刻間就有種如畫般的山明水凈和雅致。他背後的湖水中浮著數朵碧蓮花,七月杏花隨水轉,他微微低頭,漆黑的長發搭在玉白的頸子邊,絳唇珠袖,雪白皓腕露出衣袖,壓住了被風吹的有些擺動的發梢。 “不,你錯了?!泵烂驳呢┫嗾Z調閑雅柔美,卻在尾部略略拖長,那種感覺就像春風絲絳在心底勾抓般。 閆子航在這位美人丞相身邊呆了少說十年,卻還是略略苦笑一聲,轉過頭去,嘖嘖兩句。 蘇傾容接下來的話卻抓回了他的神智。 “恰恰相反,你要給他機會搗亂?!?/br> “哦?”閆子航訝然,卻見蘇傾容輕輕微笑。 “皇上北伐的銀子,還指望著這位葉兆侖呢?!碧K傾容勾著嘴角,微微一咬下唇,留下一個艷麗的痕跡。 閆子航微微吃驚。 “指望葉兆侖?一個吏部侍郎有什麼本事能拿出兩千萬兩白銀?”閆子航思忖了半響,就看到蘇傾容搖了搖頭。 “兩千萬兩不夠,”蘇傾容淡淡說,“這一次大仗,除了修棧道、運軍糧、采買兵器軍馬,還要修戰堡,如果可以的話,皇上準備在胭脂山外建一個南疆大營,長期駐軍,這筆花費無論如何至少要五千萬兩才保險?!?/br> “五千萬兩!”閆子航倒吸一口冷氣,“不過是打個瓦剌,動這麼大陣仗做什麼?這麼一大筆錢,到哪里籌去?還有……那胭脂山外全是牧草,皇上建南疆大營干什麼?” “到時候你自然明白,皇上這次……繞了很大一個圈子呢,慕容尚河一定會上當?!碧K傾容淡淡彎著漆黑美目,“至於銀兩,本相這里大約能調動兩千萬,還有余下的三千萬……葉兆侖自會奉上?!?/br> “……葉兆侖有這麼多錢?” 葉兆侖只是一個吏部侍郎,若說他有三百萬兩閆子航相信,可是……三千萬兩? 退一步說,葉兆侖就算真的有這麼多錢,又怎麼肯獻出來? 皇上承諾過,這次北伐不動戶部、不動國庫、不動世族們的錢,而葉兆侖的錢不就等於是世族們的錢麼?就算他肯拿,皇上也不能自打嘴巴接受??! “呵,他自然沒這麼多錢,可是,他會有這個用處,你且等著看吧?!?/br> 北周絕色美貌的丞相露齒一笑,緩緩抿了一口帶著梨花清香的清酒。 閆子航使勁思考,卻怎麼也想不明白丞相和皇上打的什麼主意。 葉兆侖究竟會起到什麼作用,籌集出這麼一筆巨款? 想了想,閆子航決定丟開這問題,轉頭問道,“丞相,聽說你送禮給晉侯?” 看到蘇傾容點頭,閆子航極其不解,“學生不明白您為什麼這麼做?不僅如此,您還把戶部的實權交給他!這個江燁可是慕容家的人!” “不交給他,他怎麼會收我的禮?”蘇傾容淡淡挑眉。 “可只是送禮……就能成功離間江燁和慕容尚河麼?”閆子航十分懷疑,“在朝堂上看來,他們關系依舊和諧如初?!?/br> “不過是再種下一根刺罷了。千里之堤,潰於蟻xue,什麼事情都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北敝苊烂驳呢┫嗤兄鉂嵢缬竦南掳?,黑眸下笑意淡淡流轉,墨染的長發在和風中垂落,一根白玉發簪隨性挽了,長長指頭淺淺敲擊著棋盤。 “衣妃得寵是根刺,提拔江燁是根刺,皇上下賜美人是根刺,本相送禮也是根刺,後面的刺更多更扎手,且看江燁和慕容抗不抗的住?!?/br> 清凌凌好聽的笑聲在柔和風中震蕩,閆子航難得一見美麗權相如此愉悅的表情,他一手撐在身側,微微彎起柔軟的嘴角,天青雨色的廣袖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秀麗的手指。 笑聲兀然一手,蘇傾容舉起酒杯向閆子航敬了敬。 “爾敏,”他喚的是閆子航的字,手指在陽光中仿佛薄透的瓷胎,“本相就算把戶部所有實權都交給江燁也沒關系,他啊,反正活不了多久?!?/br> 閆子航一驚,他并非笨人,聽蘇傾容這麼說,沈吟片刻後,已是想明白了蘇傾容的意思,神色間不由的閃過一絲寒意。 皇上哪里是會被女色迷亂心智的人?他如此眷寵江燁,一方面是為了離間江燁和慕容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存了日後殺江燁的心思,才會如此連連晉江燁的職! 皇上放手任憑江燁勢力膨脹,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就是江燁再也不能獨善其身,其他預備尋找靠山的大小官員們都不會放過他! 最近,投靠江燁的官員如同過江之鯽。 人人會想────連丞相蘇傾容都送禮給江燁,可見這位戶部尚書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一來,官員們便更加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紛紛涌向江燁。而江燁為了站穩腳跟,也必須接受這些人的依附。 蘇傾容送禮,不單單是送禮,還是一種象征。 象征著江燁在朝中的地位! 為江燁贏得了聲望! 等到江燁勢力擴張到一個程度,就是皇上下殺手的時候! 到時候單單一個結黨營私的罪名,就夠江燁吃幾壺的! 閆子航思考了一會兒直起身緩緩抬頭,“丞相,學生還有最後一個問題?!?/br> “問吧?!?/br> “丞相說過,皇上現在打算對付慕容家,可是……皇上費這麼大勁殺江燁做什麼?” 殺了江燁,就能扳倒慕容家麼? 美麗的權相輕輕低笑,黑發隨著他的顫動滑落在背後,拖曳成一汪漆黑的流泉,他不答反問,“爾敏,我且問你,如果有個要命的寶貝放在門里,而你想要砸碎它,第一步該做什麼?” 閆子航搖頭笑道,“學生不知,請丞相指點?!?/br> 蘇傾容瞇起幽雅黑眸,輕輕放下手里的茶杯,“第一步就是,殺掉看門的狗?!?/br> 北周金鑾殿的上空,密密卷著不詳的黑壓壓烏云,仿佛深潭中的險惡漩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