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君
********* 幼帝一點一點成長,年華飛逝,韶華傾覆。 金鑾殿上的帝王在脫離開兒童的稚嫩後,一日日抽長,而他身側的丞相,仍然是一身碧水衣衫,長發如瀑,雪膚花貌的模樣。 蘇傾容的時間好像停止了。 時光在臣子們的臉上刻畫出不容辯駁的痕跡,可是蘇傾容,再也沒有一絲變化。 不僅僅是容貌,他的每一根頭發,每一片指甲,都不再生長,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凝固,只是那女子一般驚人的美貌,日益艷麗。 帝相日日相處,沈絡在丞相的教導下益發現出了圣君之像,北周國力日盛。 只是私底下,有暗流洶涌。 *********** 曲江芙蓉池邊,御書房內,蘇傾容領著幼帝,言傳身教,寸步不離。 沈絡眉目初綻,終於長成少年。 而他突然發現,丞相的樣子和自己幼年時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說起來,他也從來沒有見過蘇傾容生病什麼的,宮里已經有傳言說,蘇傾容恐怕是個妖物。 蘇傾容并不解釋什麼,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嚼舌根。 沈絡無所謂蘇傾容是什麼,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罷,於他而言,蘇傾容永遠都是蕭華宮外驚鴻一瞥,將他帶出廢宮,走出三寸天地的人。 其他官員早在十幾歲就成家,而蘇傾容在這個年紀,也早就應該兒女繞膝了。 可是,蘇傾容仿佛對於女人沒有絲毫的興趣,無論多少高門貴族前來試探議親,都沒有結果。 關於這一點,沈絡很高興。 他不喜歡蘇傾容娶妻,至於原因,他不清楚。 “絡兒,這三人你為何如此安排?” 正在出神間,蘇傾容淡淡出聲。 沈絡眉目一整,扭頭看去,蘇傾容正在逐一檢查他批過的奏折,他手上拿著的,正是關於吏部、戶部和兵部的調度。 當初,蘇傾容擁立沈絡時,許多人都以為蘇傾容會趁機篡權,將幼主當個傀儡。哪里知道幾年過去,蘇傾容逐漸將大權向沈絡轉移,毫不藏私,皇權漸漸集中。 他傾盡一切,教導著沈絡。 沈絡只是不明白,蘇傾容想要的是什麼? 他於權勢無意,對財富無望,但誰也不能說他生性淡泊,蘇傾容所做的一切,都有一個極強的目的性。 他想要得到一樣東西。 這樣東西,誰也不知道,沈絡也不知道。 “丞相,”沈絡過去,倚靠在蘇傾容的身側,他指頭白皙修長,指尖有常年習字練劍留下的繭子,“這三個人的調度有什麼問題麼?” “沒有,”蘇傾容神色不變,但是眸底帶了一點笑意,“臣只是想知道,陛下為什麼如此安排?” 沈絡看向奏章。他將戶部交給晉侯江華,將兵部交給飛虎將軍,將吏部則交給了一個曾經沒落的世家進士。 “絡兒是想,管錢的、管人的、管兵的,一定要完全隔離,這三家在朝堂上勢力向來不曾交融,而且各自有罅隙,吏部尚書更是朕一手從底層提拔上來的,絕對不可能結黨,動搖御座?!?/br> 有錢的沒有兵、有權的沒有錢,有兵的沒錢也沒權,無論誰有異心,皇帝都可以立刻聯合另外兩派勢力打壓其中一個。 兵部尚書他更是選擇了一個老將軍,過幾年就會告老還鄉,到時候妥妥的換一批自己的心腹上去。免得選個年輕的上去,一把椅子坐到死,要拈下來還得費工夫。 至於戶部尚書的人選,則是他在朝堂上和一派世族們拉扯了好幾個回合之後的折衷選擇。 北周最令人頭疼的便是這一群高門世族,個個都有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時半刻能夠拔除。 這些世族自詡百年望族,連皇帝都不怎麼放在眼里,抵御外敵的時候比老鼠還膽小,內斗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精神。 戶部交給江華,則是他左思右想之後下的決定。 晉侯江華原先一直活躍在兵部,掌管了京城的七大營。數年前瓦剌一戰,七大營死的死殘的殘,而目前北周的主要軍隊都是由蘇傾容私兵發展起來的,沈絡自然絕對不會允許晉侯接手這些軍隊。 但他也不好駁了晉侯的面子,於是將他由兵部挪到戶部,算是平調。 蘇傾容點頭,整肅衣冠,突然在沈絡面前單膝跪下。 “丞相?” 少年天子一頭霧水,連忙起身去扶,只見蘇傾容別開他的手,仰頭笑道,“看來制衡、用人,陛下心中已然有乾坤,將會是我北周的明君圣主?!?/br> 蘇傾容目光明亮清淡,看的沈絡一陣沈默。 “陛下,臣已經沒有什麼需要教你的?!?/br> “從明日開始,臣不會站在皇上御座旁,臣將和百官一樣,立於丹陛之下,聽憑皇上差遣?!?/br> 沈絡握住蘇傾容的手,丞相的手指冰涼而清冷,看那一頭青絲烏檀木般,睫毛如同呼吸的蝶翼一般輕顫。 ******* 沈絡登基十年後,攝政丞相走下御座,獨留少年帝王在皇位上俯瞰。 那相伴了十個春秋的丞相,轉身下了丹陛,和百官一起對他跪拜折腰,如同高潔傲然的鶴。 沈絡坐在上方,能看到丞相低垂的額頭,一點丹紅朱砂,美貌涼薄。 屬於蘇傾容的那種遠山淡綠色,像一團薄薄的煙霧一樣,拖曳在地上,只是一層外衫,遙遠而模糊。 比雪還要白皙的的鎖骨被他耳畔低垂的黑發輕壓,蝴蝶振翅一般,蘇傾容漆黑的眼睛微微彎折,清幽而媚惑,他抬起頭,對著御座上的帝王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沈絡覺得冷。 從此身側,再也沒有悄悄伸過來的手指,再也沒有耳側的低聲囑咐。 從此以後,師尊便是他腳邊的臣。 蘇傾容蘇傾容,你是故意的。 沈絡淡淡的想。 你用身份的差別,劃開一道多麼深的鴻溝。 這個鴻溝,沒有人能夠跨越。 從此,御書房里丞相不再涉足,禁宮之內,再也不見蘇傾容身影。 ********** 一向身體康健的丞相蘇傾容,在一個渺然春日中,突然號稱病倒,連續七日不曾上朝。 這幾天,少年帝王的脾氣冷的嚇人,貼身的太監周福全將全體近侍腦袋都別在腰帶上,小心翼翼的為御案上的龍泉青瓷添香。 窗外小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空氣清涼,梨花一片一片的折落了。 沈絡穿著薄薄緋色寢衣,漆黑長發如同綢緞一般在春光中鋪開,豐美華麗,春色中帝王托著下巴,青梅落,水光簾影,小翠立橫枝。 早早處理完了政事,沈絡不愿意去寢殿休息,展開一匹灑金白紙,隨意寫字。 銅壺滴漏,沈絡無意識的寫,困了就將額頭枕在臂彎間沈沈睡去。 夢中,是一片大雨初晴的青天碧色。 朦朦朧朧。 碧色之間,落著一片一片的白色花瓣。 夢中,他回到了蕭華宮破落的紅墻內,他孤身站在蕭華宮的空蕩庭院里,指縫里隱約看著挑高的飛檐上搖曳昏黃光芒的宮燈。 這時遠遠有人走來,一身清綠山明水凈的紗衣,下擺豐盈飽滿,如同花瓣的裙擺漫不經心的鋪開滿地,上面盛開著銀色和金色交織,妖嬈轉折的玉簪花,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丞相。 他的丞相從九重宮闕處慢慢行來,蹲在地上對他伸出手,對他說,臣蘇傾容。 臣蘇傾容。 夢是最深的思念,最深的渴望。 睫毛輕顫,沈絡猛然醒來,低頭瞪著桌上的白紙,瞪得臉色蒼白。 紙燈墨冷,筆畫清晰,剛勁一轉一折,一勾一挑,筆鋒凌厲,全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 蘇傾容。 蘇傾容。 蘇傾容。 那個人是他的丞相,更是他的師尊,從六歲開始,手把手的將他帶大,成就一代英主。 他為什麼會才幾天見不到他,就煩悶暴躁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麼會在紙上寫滿他的名字? 沈絡渾身發冷。 這時候周福全急急領了欽天監監正何坤來,說是要緊事稟報。 何坤正衣跪地,大禮參拜之後開口,說昨晚夜觀天象,熒惑守心,有大不吉利之象。 沈絡嘲諷的扯唇,“天象不吉就說明帝王無德,難道,監正是來讓朕下‘罪己詔’的?” 何坤嚇得背後冷汗淋漓,連忙磕頭。 “回稟陛下,陛下治世圣明,熒惑守心自然和陛下無關,只是……”他抬頭悄悄瞥了一眼沈絡的臉色,“只是,丞相大人八字屬水,熒惑守心,火性大增,只怕對丞相大人的身體有損?!?/br> 所以,蘇傾容稱病,是因為被熒惑星克了麼? 何坤猶豫了一下,緊接著說,“陛下,此次天象很兇險,如果放著不管,恐怕丞相大人會有血光之災?!?/br> “這麼嚴重?”沈絡微微顰起了眉頭,就聽到何坤小聲嘟囔,“若是、若是能得陛下龍血護身,丞相大人應當能避過這一劫罷……” 沈絡聞言毫不猶豫的,命人取來一只甜白釉瓷瓶,割開手腕,灌滿整整一瓶。 “送去丞相府邸?!彼愿?,然後在周福全和何坤驚嚇的表情中起身,“擺駕丞相府邸?!?/br> *********** 不顧周福全的反對,沈絡命令立刻準備帝輦,前去相府。 他只覺得想要立刻見到丞相,一時半刻都不能等。 這是沈絡第一次蒞臨蘇傾容的府邸。 丞相府邸并不算奢華,路過白玉九曲橋,就看到一塊一塊的小湖,碧波瀲滟,臨著湖水是一大片一大片,盛放荼蘼,火焰一般烈烈壓雪一般梨花。 蘇傾容似乎對於湖水有種特別的偏愛。 走路的時候,鞋底都沾滿了雪白芳香,清幽雅靜,仿佛通向不盡的天處。 “皇上,丞相身體已經大好,在湖邊等您呢?!毕喔苁乱蚪j前行。 面前梨花枝頭云一樣的錯落,不斷遮擋住視線,終於在來到水邊的時候,無限寬展。 湖邊樹上清妍嬌嫩的花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凜然莊嚴而繁盛。 樹下蘇傾容負手而立,比梨樹更加挺拔凜然。 幾日來的焦躁頓時平靜,沈絡止住腳,定定的看著他。 似有靈悟,蘇傾容轉過頭來,頭上是朗朗白日,梨花如同燃燒的雪,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蘇傾容漆黑的眸子含著一彎深潭水笑意,倒映著沈絡。揉青衫子碧綠衣擺,長發低垂,似被包在了狂舞的梨花之中,蔌蔌清香細。 沈絡只覺得周圍的一切漸漸淡去,就只有那道天青碧色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烙印在眼底,無法消抹而去。 沈絡就那麼遠遠站著,仿佛初次相識一般,看著蘇傾容。 看到沈絡,雖然略感意外,蘇傾容還是轉過身來,慢慢的微笑,對他說,“絡兒,過來?!?/br> 這宮里,也就只有丞相會叫他絡兒。 沈絡想。 他身為九五之尊,行走處萬人俯首跪拜,天下間,也就只有蘇傾容會叫一聲他的名字。 蘇傾容的聲音美且沈,音聲細,尾音揚,宛若柳葉拂過琴弦,柔而轉折。 仿佛是機械的,沈絡僵硬的一步步挪動過去,怔怔的看向他。 莫名其妙間,心跳如鼓,狂烈的好像萬馬奔騰。 有什麼懵懵懂懂的東西仿佛破開,一點一點的倉惶襲上沈絡心頭 越走越近,蘇傾容身上的竹葉氣息越發清晰,在梨花香味里有種突兀的味道,異常誘惑。 蘇傾容微笑的看這個少年皇帝越發抽長的身形,就像小時候一樣親昵的伸出雙臂欲抱他。 哪里知道,在碰觸的一瞬,沈絡卻仿佛被燙到似的退後一步,打開了蘇傾容的手指! 蘇傾容揚了揚眉毛,緩緩收回手,目光漆黑。 沈絡胸口起伏,雪白的肌膚起伏。 少年仰起頭來,漆黑艷麗的眉目竟然帶了一絲痛苦,他盯著蘇傾容頸子處的盤扣。 別過頭去,沈絡干啞的開口,“丞相的身體好了?那麼明日趕緊上朝罷?!?/br> 蘇傾容不語,美麗的嘴角微微下垂,細細打量他的神色。 沈絡一刻都不愿意多呆,說完話扭頭就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忍不住奔跑起來,一頭扎進帝輦! 沈絡將頭埋入膝間,許久才抬起來看著自己的手,指甲一點點蜷緊,將掌心的肌膚掐出了血。 只覺得掌心一陣疼痛,心里一陣無法形容的悸動。 蘇傾容。 他朝夕相處的丞相。 ……就在剛才蘇傾容伸過手來的一剎那,他竟然反射性的不想碰! 那只手仿佛帶了魔力,碰觸之後,就會墮入無底深淵。 那只手曾經握著他的手習字練武,曾經牽著他指點江山,那只手他撫摸過無數遍,磨蹭過無數遍,熟悉的一如他自己的手。 可是,就在方才,他竟然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孩子,連情人的肌膚都害怕觸碰。 枯澀的情感也從身體接觸的每一個細胞注入進來,如同熔巖也如同毒藥,一點點注進他的身體,在平靜的外表下掀起巨浪。 這麼些天的焦躁是什麼,期待是什麼,失落又是什麼,沈絡終於懂了。 騙誰,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在蘇傾容走過來時,心口烈火狂燒一般的劇烈跳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 一鉤淡月天如水,映屋檐斜照木格子窗。 寢宮的宮人們驚訝的看著他們國色天香的絕色帝君,自從相府回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了御書房,任憑誰也不許進入。 三天之後,沈絡打開了門。 他的身影斜斜投射在潔白的玉階上,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 靜水流深,滄笙踏歌。 沈絡靜靜的走入御花園里的梨花樹影,遠處燈火星星,人聲杳杳。 周福全大氣也不敢出,遠遠跟著少年帝君,只覺得,他腳下的那條小徑便是一條一條寂寞的路,展向不知名的地方。 沈絡撥開一支又一支的梨花,可是這冷月幽香,怎麼都安撫不了他心底的煩躁。 “哎呀?!?/br> 幽幽樹影里面,有一個人影仿佛是無意一般,驚訝的回過身來,小聲叫出聲。 沈絡默然,看著陰影處跪著一位長發垂肩的男子,他正在收集梨花花瓣,將它們埋入樹根的泥土。 “皇、皇上……” 這種巧遇,沈絡每天也不知道要遇到過多少回,無數邀寵的宮女都試過這一招,一次兩次算是驚喜,多了只會讓人味同嚼蠟。 那男子有幾分秀色,看到沈絡之後慌忙跪倒,卻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頭上發簪脫落,一頭烏發猛然流散而下,一絲一縷的鋪開在沈絡腳邊。 沈絡猛然就想起來,那些蘇傾容抱著他在燈火下練字的日子。 那時候蘇傾容嘴角帶笑,把著他的手,燭火下,一頭青絲如同流泉,側側蜿蜒,幽涼順滑。 似乎有什麼劇烈的痛楚襲上心頭,一節一節壓迫著脊椎,讓他連呼吸都發疼。 蘇傾容,蘇傾容,沈絡念著這個名字,火燙灼熱的壓著唇底。 “你叫什麼?” 許久,沈絡看到腳下男子驚喜的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問出了聲。 男子連連磕頭,縮成一團微微發抖,卻也因為得到帝王一句詢問而驚喜的不知所措,連著幾聲稟報,“回稟陛下,奴才叫畫蘭,畫筆的畫,蘭花的蘭……” 男子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只是眉心光滑,不像蘇傾容,一點朱砂,傾國妖嬈。 只是這一握青絲,還算相似。 沈絡彎下腰去,手指抓住了畫蘭的肩,然後,俯身而上,將他壓入落滿梨花花瓣的樹下。 畫蘭受寵若驚,抖抖索索的倒在帝王身下,青絲如瀑,在月影下倒錯幽昧。 畫蘭喉頭一緊,頭頂倒映出影影綽綽的花影和淡白如鉤的月亮,他的頸子被蠻力向後扯去,呼吸困難的掙扎間,看到少年帝王垂著長睫,微微揚挑的美麗鳳目猙獰而清冷,除了讓人窒息的妖艷之外,還有某種不可思議的,詭異的壓抑。 畫蘭被迫無助,卻還是半推半就的打開身體,在劇烈的快感里忘情喘息呻吟出聲。 寒意濕潤了眉梢,雪花飄落在交纏的身體上,淺白的一點,很快,便不留痕跡。 遠處的周福全知道陛下正在寵幸宮人,很有眼色的指揮太監們搭起了帷幕。 沈絡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身下激烈流滾著欲望,撕裂開緊窒的身體。 身下的男子有著絲綢一樣滑潤的皮膚,嬌柔的肌理,不錯的姿色。 只是他不是蘇傾容。 沈絡一面抽動,一面抵著畫蘭的額頭悶悶笑出聲,笑的壓抑。 畫蘭銷魂又痛苦的呻吟著,帝王的力量過大,將他身體幾乎不堪承受,斷斷續續的懇求,一行一行淚珠滑下鬢角。 沈絡卻毫不憐惜。 畫蘭身體已經被玩弄出了血,在高潮中昏眩迷離,淚水間他睜眼,他咬疼了沈絡的唇。 畫蘭一見傷了龍體,大驚失色坐臥起身,卻見方才還在他身體上放肆縱情歡好的少年帝王已經整好衣冠,長發未束,鮮艷如同薔薇的嘴唇彎起一個高深莫測的弧度,然後起身。 龍袍上沾了畫蘭的血跡,將龍爪染成一片片妃紅,點點騰云駕霧。 少年帝王披散著長發,柔軟的垂落下來,搭在腰間,優美的下顎在月下勾勒出一個妖艷清冷的弧線,艷色讓人窒息,唇齒間一抹血滴,觸目驚心。 “奴才……奴才……”畫蘭嚇得不敢吱聲。 “滾,”沈絡冷聲,指頭抹過唇角的血。 畫蘭連滾帶爬離開,就怕皇上一個反悔要他的命。 沈絡站在梨花樹下,周福全機靈,跑上來低聲問沈絡那位剛剛侍寢的公子要不要冊封個位子…… 沈絡心下一陣煩躁,冷冷瞪了他一眼,隨意擺擺手,“選侍?!?/br> 周福全答應著退下,心下暗忖,這位畫蘭公子可是好運氣,御花園每天來偶遇陛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偏偏他入了皇上的眼,直接就封七品選侍。 要知道,皇上年輕,於後宮一向沒有太多興致,至今也只有一兩個更衣和答應,皇上半年也不見得召見一回呢! 星光退去,天色初晴,沈絡睜眼,眉目如畫。 夢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戀,幾回知君到人間。 縱欲過後,身體只剩下空茫,毫無滿足。 他知道原因。 因為他抱的,不是自己喜歡的人。 *********** 北周君王在某些事情上,開始變得任性。 當聽說又一個高門世族去丞相府提親的當天,沈絡夜傳丞相入宮,就說帝君有急事。 漆黑的夜里,月光彎鉤,照在潔白的雪地上。 殿內龍泉窯梅子青三足爐中點著嫋嫋香煙,極其靜謐。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 極細的雪簌簌下著,仿佛靜靜灑下的鹽粒,寢宮外一排隱隱約約的燈光,侍衛分立兩側。 沈絡頭枕在寢殿門上,聽著殿外的動靜。 果然,掌燈時分,遠遠走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在殿門前停住。 那是蘇傾容的腳步聲,他舉止輕柔,和誰都不一樣。 然後沈絡聽到了蘇傾容的聲音,問門外的周福全────陛下如此著急召見本相,可有急事? 周福全搖搖頭,說陛下已經歇息,可是傳了口諭,命令丞相今夜留值在寢宮庭院。 沈絡沿著殿門慢慢坐下,背脊貼著門。 蘇傾容果然來了,拋下了為他說親的高門世族長老前來。 於是沈絡像小時候一樣,透過門縫看出去。 外面正在微微的飄著小雪,柔而白,仿佛是羽毛似的雪花從昏黃色的天空中落下,蘇傾容站在漫天細雪里,長發落了雪,肩膀也落了雪。 “蘇傾容,朕不許你娶妻?!?/br> 沈絡低著頭,嘴角微揚,猶自輕喃。 你看,雖然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也不許你娶別人。 我就是這麼任性,大雪天把你召來,也不過是讓你隔著門站著,什麼事也不做。 忽然心底無限寧靜,慢慢有滿足與細微的甜美從冰凍一般的痛苦中蔓生而出。 沈絡轉過身去,背脊貼著殿門,薄薄寢衣抵擋不住風雪的冷。 門外,蘇傾容問了周福全之後就不再問,他似乎是明白了什麼,走上臺階來,挨著寢殿門站定。 雪斜斜刮過來,天青水色的衣擺清涼而濕潤,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沈絡和蘇傾容一門之隔,能嗅到他身上的雪氣,甚至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燈光下輕輕震動。 蘇傾容對著門板開口問,“絡兒,你休息了?” 沈絡不語。 蘇傾容又說,“絡兒,你是北周的帝王,只要你傳召,臣就一定會來?!?/br> 沈絡撫摸著著殿門,感受到蘇傾容的語音在空氣里每一絲顫動。 “哪怕沒有理由,臣也會來?!?/br> 沈絡閉上眼睛,蓋住微微濕潤的眼睛。 雪下著,越來越大。 整整一宿,蘇傾容站在門外,沒有走。 沈絡坐在殿門的另一側,也沒有走。 隔著一層門板,沈絡感覺著他的丞相的體溫,這麼近,這麼近。 他和他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蘇傾容的身體就會完全被他抱住,他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伸出手去。 蘇傾容,是一經碰觸,就會徹底破碎的水中月,鏡中花,他目光清澄,目中無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他。 就這樣吧,蘇傾容,就這樣吧。 你不問,我不說。 *********** 上元燈節。 沈絡十六歲的那一年,死磨硬纏下,和蘇傾容一同簡裝出宮,來到岳陽樓。 樓下燈火輝煌,桃花流水,曲江潺潺。 帝都柳絮飛,箜篌響,路人醉 蘇傾容在看流水,而沈絡再看他。 曲江里面飄著盞盞蓮花河燈,蘇傾容卻只是淡淡的看著河水中的那一朵睡蓮。 蘇傾容的目光從來流轉,永無定處。 “丞相似乎十分喜歡水和蓮花?”沈絡問。 難得見他這麼出神的看一樣東西。 蘇傾容頷首,“我有一個故友,常年居住水邊,許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br> 於是沈絡微笑,飛身而下,將那朵蓮花掬入掌心。 而岸上,一個錦繡衣著的小姑娘愣愣張嘴迷醉的看著他,他自然沒有注意。 拈著花重回岳陽樓上,燈火在身側輝煌,他的丞相側身靠在欄桿上,黑發低垂,清雅風自來,眉間一點朱砂,魅惑妖嬈。 沈絡輕笑,“丞相天人姿容,眉心一點紅痣,當真媚惑?!?/br> 蘇傾容淡淡垂著眼皮,“這原也不是天生的?!?/br> 說著這話的時候,蘇傾容嘴角微微挑起一絲薄薄的笑意。 沈絡從來沒有看到他這樣笑過,雖然是一閃而逝,但遙遠而溫暖,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十分心愛的東西。 有種模模糊糊的意念滑過腦海,沈絡直覺,蘇傾容的話里有很關鍵的東西,那一瞬間,他曾無限靠近蘇傾容心底最深處。 沈絡伸出手去,想要將手中的蓮花簪上蘇傾容的發。 他只想要為這一個人梳發簪花。 “胡鬧,白龍魚服本就不妥,你還在這里淘氣?!碧K傾容站起身,擋開他的手。 春水湯湯,一時無涯,柳絮輕軟,流水盡飛花。 沈絡自嘲的笑一笑,然後伸出手去,握住了蘇傾容的手,把有他體溫的指尖握在掌心。 “那麼丞相帶朕回宮去吧!”沈絡淡淡一笑,任夜涼來襲。 手指與手指,就是他們二人最貼近的距離了罷。 樓下民生鼎沸,萬里江山,只是血染江山的畫,怎敵你眉間一點朱砂? 沈絡微笑著緊緊握著蘇傾容的手,毫不放松,“丞相,上元燈節不設宵禁,這里熱鬧,那麼多人,丞相如果不緊緊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會兒自己會失散到哪里去哦?!?/br> 蘇傾容反手握住他,走在前方。 沈絡任他拉著,走在後面。 “丞相?!?/br> 他突然開口喚。 蘇傾容回頭,“嗯?” 沈絡笑笑,無謂的笑笑,“沒事?!?/br> 沒事,我只是想知道,你於燈火闌珊處回眸一笑,會是什麼樣子? 心臟里沸騰著無法說出口,火焰熱比冰水冷,這樣走著,仿佛回到最美的幼年時光,他也是這樣跟在蘇傾容身後,紅塵走馬,步步相隨。 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 *********** 北周天璽帝十年,少年天子第二次發兵瓦剌,這次總共動用了五十萬兵力,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將胭脂山外的部落,將關外二十一州,盡數掃蕩平坦。 年輕的天子立於馬上,轉頭對著身側馬背上的碧衣丞相柔聲問,蘇傾容,你還有什麼愿望嗎? 北周權相微笑,陛下,為了江山永固,你應當及早定立皇嗣。 沈絡點頭。 於是天璽帝十七年,北周後宮開宮,選秀。 *********** 一個婉轉春日里,禁宮流水淙淙,春巷夭桃吐絳英。 整個御花園里面,鶯啼婉轉,脂粉光艷,一波波花骨朵兒般的貴族少女們瓔珞魅妝,擠在牡丹茂盛的御花園太液池邊。 皇帝陛下至今後宮空虛,連一個貴嬪都沒有,零零散散也就只有幾個選侍和才人,再往上就沒有了。 因此,這一次在北周貴族間開宮選妃,只要誰家有女兒中選,必然不會封太過低的位份。 於是凡接到選妃詔書的世族們都分外重視,送進宮來參選的秀女都是家里才貌兼具的嫡女。 少女們清新而輕靈,仿佛花朵上的朝露,各有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這是天璽帝登基以來第一次的選妃,秀女們聚齊太液池旁,等待帝王相看,若有合意的,只怕當場就點了去也有可能。 ******** “快看,那是陛下?!?/br> 一位珠圓玉潤的美麗女孩用絹帕子捂住嘴角,幾個少女匆匆擠到太液池邊,遠遠看去,天璽帝沈絡一身玄衣紅色綬帶,下了帝輦,坐在湖心亭上。 “天哪,那是陛下嗎?這也太美……” 少女們懊惱的重新打理云鬢,整理衣冠,可是無論怎麼艷麗的珠花寶石,都無法讓她們的姿色媲美那位亭中悠然閑坐的九五至尊。 江采茗呼吸急促,捏緊了小手,脫離開群群花團似得少女,來到太液池流水下方一處僻靜的角落。 晉侯江華前年歿了,江家子嗣艱難,晉侯老來得的幾個兒子和孫子都體弱短命,晉侯白發人送黑發人,到了最後,竟然連一個嫡子嫡孫或者庶子都沒有。 於是,晉侯便將韓燁收為義子,晉侯亡故,韓燁便襲了晉侯的爵。 韓燁,就此成為新一任晉侯,韓家從此改姓江。 而她,距離心中那位驚艷絕世的少年,又更進了一步。 遠遠看去,坐在湖心亭的帝王墨染一樣黑的頭發散披著,他垂著眼睫,唇角帶有一絲這個場合下并不該有的冷淡淺笑,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薄唇鮮艷如同薔薇,耳側青絲錯落陰影里露出一小截光潤如玉的肌膚。 鳥語花香,風清霧茫。 沈絡穿的并不隆重,連長發都沒有認真束,隨意挽了個髻,珊瑚發簪斜斜別過,青絲將散未散,眼角眉梢一段風流,要笑不笑的模樣就仿佛月下曇花徐徐舒張,妖艷凝窒。 看到皇帝的裝束,幾個貴女開始犯惴惴不安的嘀咕。 “陛下穿的如此隨意,似乎是對這場相看小宴不是很上心的樣子?” “是??!我朝有規矩,如果這一次陛下決定迎個妃位或者夫人,至少也要穿的隆重點吧?” 可是天璽帝不但沒穿正冠朝服,甚至連龍袍都沒上身。 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他屬意的皇後人選并不在這群秀女中?否則,就算點個妃子,皇帝也應當穿正經宮裝以示尊重的。 諸般猜測嘈嘈雜雜如同蟲鳴,不安的氣息在空氣中蕩漾。 這些統統影響不了江采茗,她挑了一處假山巨石坐好,將腳踝浸入猶帶寒意的太液池水中。 秀女們從湖心亭處一個一個的過,沈絡卻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個,指尖悠悠轉著手中的影青暗花纏枝蓮紋盞,側耳聆聽周福全一個一個報清楚秀女們的來歷和家族,似乎對她們的母族比對她們的長相身段感興趣的多。 貴女們哭喪著臉,從皇帝面前一個一個過,卻連帝王的眼皮子都沒見抬一抬。 周福全仔細看著主子的神色,那根白玉指尖偶爾頓一頓,他便開口將念到的秀女留下。 這麼一盞茶的功夫,基本北周的貴女們都被皇帝相看完了,五六十個里頭也就留下了三四個,還封的都是從五品的小儀、小媛,吏部侍郎的女兒好一點給了個四品容華,一場下來連個昭儀都沒有。 貴女們哭喪著臉,突然聽到一個女聲嬌聲驚叫,“哎呀,我的花!”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只見湖心亭下的流水通向太液池,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跪在水邊,而她頭上新鮮采下的茉莉花掉落在水中,飄向下游。 “我、我貪看水里的魚兒,不想這花突然掉了……”侍女滿臉通紅,只覺得自己御前失儀,慌忙跪下。 被她這一鬧,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過來,連沈絡聽到聲響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那一朵芳香潔白的茉莉,順水流去太液池邊,然後被一只精巧繡鞋擋住。 擋住花朵的姑娘慢慢的將沾濕水的茉莉撈起來,水汽氤氳間,素衣廣袖,長發低垂,沒有一絲裝飾,竟是個十分清凈柔媚,不食人間煙火的佳人。 沈絡美艷的鳳眸含著一絲興味,微微揚起嘴角────這還只是選秀,就已經有人不安生,花招百出的邀寵了? 江采茗將茉莉在裙角擦干,戴在發間,然後拿著向湖心亭走來。 沈絡轉頭問周福全,“這姑娘是誰家的?” 周福全答,“回稟陛下,是晉侯江燁的嫡女,福瑞縣君,閨名江采茗?!?/br> 沈絡垂下眼皮,指頭在桌上點了點,轉眸再看去,卻看到遠遠的,另外一個女子的身影迎風而立,淡淡看著江采茗。 她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帶著刀鋒一般的尖削銳利,冷冷看著江采茗。 她穿的十分艷麗,卻也正是因為艷麗,讓她埋沒在了這一群光華艷麗的北周貴族少女中,不若江采茗素雅清新,反而出眾。 可是莫名其妙的,沈絡就是多看了她一眼。 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看過女人有這樣的目光。 她穿著淺杏色的衣袂,大朵大朵潑墨一般的黛色刺繡,過分華麗,將穿衣的人映的如同月光下一痕柔軟的清泊。 周福全機靈的湊過來,低語,“那是晉侯的長女,福瑞縣君的親jiejie,端陽縣主。閨名江采衣?!?/br> 正熱鬧的時候,有侍衛來傳,“陛下,丞相來了?!?/br> 沈絡站起身,毫不留戀的轉身而去,此時恰好蘇傾容領著一干侍衛行走至太液池邊,逆光對帝王展開一個徐徐的淺笑。 年輕的帝王不急不緩,走至他的身邊,二人并肩而行,美如圖畫,艷色迷離。 臨走前,沈絡指了指江采茗,“既然是晉侯愛女,便是封個昭儀才不算委屈?!?/br> 周福全高興的連連哈腰,在一眾貴女妒忌的目光中小跑至江采茗面前,笑道,“姑娘好福氣,今天這麼多金枝玉葉,皇上偏偏點了你做蓬萊閣的主位,從二品的昭儀呢!” 江采茗不卑不亢的對著周福全盈盈一福,便由眾侍女環繞著下去了。 唯有江采衣,將目光從帝相互攜互伴的身影中收回來,然後在江采茗身上緩緩繞了一圈。 ************ 喜訊一早飛馬傳入晉侯府邸,侯爺江燁十分欣慰,夫人宋依顏更是喜得紅光滿面。還沒等江采茗回府,闔府上下就已經忙不迭的掛起彩燈,貼大紅喜字,灑掃焚香,祭拜祖宗。 江采茗的車馬還沒有抵達府門口,就遠遠聽到鼓樂聲和鞭炮劈里啪啦作響的聲音,紅色的燈籠高高掛了一條街,映得一條街如同蒙上了紅色綢緞。 五光十色的頭面流水一樣的擺出來,參湯鹿rou,珊瑚玉石洋洋灑灑從府門口擺到江采茗的閨房,房中,一襲桃紅嫁衣,靜靜鋪開在錦繡鮫絲鍛被上。 江采茗紅著臉踏入府,宋依顏就率領全家上下迎了上去,江燁滿面春風,挽著宋依顏的手齊齊跪地,恭敬對江采茗拜了又拜。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昭儀娘娘萬福!” 恭賀聲此起彼伏,江采茗嬌柔的低下頭,只是眼底的喜悅怎麼藏也藏不住。 “茗兒,快來看看!” 宋依顏拉著女兒的手走入閨房,各種胭脂水粉、玉容花粉、花鈿步搖細細試過,喜來挽云鬢,將江采茗打扮的越發嬌美動人。 江采茗的目光轉到床上的那一襲嫁衣上,登時面頰仿佛秋霜染透的楓葉般紅艷,絞著小手低垂下頭去。 “茗兒,這是娘早早就為你準備好的嫁衣,你看看喜不喜歡?”宋依顏問。 江采茗嬌羞點頭。 “皇上冊封你為昭儀,只是個嬪妃,嫁衣不能做正紅色,”宋依顏似乎想到了什麼,眸中喜中帶著酸楚淚,盈盈欲滴,“茗兒,雖然帝王妃妾尊貴無雙,但到底不是正妻?!?/br> “娘,”江采茗知道母親在傷心什麼,連忙起身扶宋依顏坐下,“娘莫要傷心,皇上如今宮里并沒有高位嬪妃,女兒此次進宮就是二品的昭儀,已經是皇恩浩蕩了,日後,又焉能知道不會有穿上正紅色的那一天呢?” 宋依顏聞言轉悲為喜,連連點頭,緊緊握著女兒柔細的手腕,“是了……”她哽咽,將女兒一臉羞喜交錯的神情收入眼底,那不容錯認的少女心魂蕩漾神色讓她似有所悟,不禁柔聲細問,“茗兒,皇上的模樣你可看清楚了?你心里……喜歡他麼?” 江采茗聞言突然微微潤濕了眼眶,枕著宋依顏的肩頭突然嗚咽起來,“娘……” 欣喜的淚滴潤濕了宋依顏的衣袖,江采茗緊緊抓著母親的袖口,“娘,你可知道,女兒喜歡皇上,喜歡了好多年!” 窗外月華如練,她倚靠在母親身側,一字一句講來。 講多年之前,她如何在曲江池畔對他驚鴻一瞥,深深眷戀,尋覓多年,講她如何多年來苦練德容婦工,只求有朝一日伴在君王側,講她是如何眷戀沈迷。 看著女兒的神色,宋依顏有喜有憂,輕輕拍著江采茗的脊背,“茗兒啊,你果然和娘一樣,是個癡情的。當年,娘親也和你一樣,對你爹爹一見鍾情,就將此身交付了去?!?/br> 宋依顏又喜又憂,心疼的抱緊女兒,心底陣陣凄涼酸楚,“茗兒,你能嫁給自己心愛的男子,娘親自然替你高興,可是……你要知道,皇上和咱們普通貴族不一樣,他的身邊,將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他永遠都不會一心一意的對待你……” 自古帝王寡情呵! 江采茗微微一笑,低下頭,桃紅嫁衣上繡著片片青鸞鳥翻飛的羽翼,她的淚珠滴下來,在錦繡上暈開一絲凄楚,“娘親,我不求皇上對我一心一意,我只求能夠長伴君側,只求留在我愛的人身邊,茗兒就知足了?!?/br> “你能這樣想,是最好的……” 宋依顏滿心不舍,噙著眼淚看女兒如同幼時一樣撒嬌的趴上她的膝蓋,柔柔磨蹭。 “不過,近日選秀的有那麼多貴女,有郡主也有縣主,皇上卻偏偏只封你一個人為昭儀,可見是對你亦有情?!痹S久之後,宋依顏欣慰的笑道。 江采茗重重點頭,長發散開在桃紅嫁衣上。 母女就這麼相擁坐了一夜,看著月色上中天,西沈,然後朝陽破曉。 ******** 晉侯祖宗祠堂前,江家大小姐江采衣親自拿了掃帚,清掃昨夜歡慶時落在臺階上大紅鞭炮炮衣。 早晨清冽的風,緩緩吹過發絲。 “大小姐,你何苦親自掃這臺階呢?” 江采衣的貼身侍女星兒急的想要搶過她手里的掃帚。 江采衣微微一笑,對周圍來來去的人投來的輕視、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星兒,你說,宮里的教引姑姑什麼時候前來接昭儀入宮?” 星兒答,“約莫是傍晚時分?!?/br> 江采衣聞言點頭,掃帚細細的,慢慢掃過每一臺階梯,每一個角落。 ******** 傍晚時分,晉侯府邸掛滿了燈籠,府門打開,迎著魚貫而入的宮廷內監和姑姑宮女們。 年長的姑姑一身莊重的寶藍禮服,奉旨念道────“封晉侯府江燁嫡女門著勛庸,地華纓黻,譽重椒闈,德光蘭掖,著封為從二品昭儀,六月九日入宮。欽此?!?/br> 江采茗瓔珞嚴妝,桃紅嫁衣緊緊裹在身上。面上貼了花鈿,頭發松松挽成望仙髻,垂了幾縷墜著米珠的發絲在胸口,斜斜彎下來,墜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小珍珠流蘇,將她的面容映襯的仿佛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 她輕顫抖著指頭接過圣旨,收入懷中,俯身拜了又拜。 教引姑姑和江燁互相拜了拜,對江燁笑道,“昭儀娘娘還沒有入宮,就這樣溫婉有禮,一定會得陛下疼愛?!?/br> 宋依顏連忙將準備好的財物禮品分發給前來頒旨的各位宮人,人人臉上喜笑顏開。 遠處,江采衣輕笑一聲,轉身入房,散開頭發,對星兒說,“今日大喜,替我上妝?!?/br> 星兒憤憤不平的替她梳發,“小姐,這算什麼,江采茗被選為昭儀,打扮成那樣就罷了,小姐你梳妝做什麼?” 江采衣淡淡勾著唇角,將鏡子擺正,手指緩緩擼過一握絲滑長發,鏡子里的人影在傍晚的紅霞映出秀麗神采,“星兒,你可別忘了,昭儀入宮,須有家人隨侍送嫁,我作為江家長女,可是要將娘娘一直送到地玄門口呢,不好好梳妝怎麼行?” 她的背脊向後靠去,看著房頂輕薄的瓦檐,落霞紅光如水,點點暈染了天際的浮云,火燒火燎。 “星兒,”她微笑著,拿起牙梳,“去將我前幾日定做的天水碧色裙子拿來,我要穿那一件?!?/br> 妝臺上胭脂盒打開,點點光暈,比晚霞更加明亮。 江采衣拿起一支東珠點翠簪子,用簪子尾點了一點紅色胭脂,對著鏡子,在眉心點上了一抹朱砂般的紅。 “宮里,有沒有螢火蟲?”她輕聲問。 鏡子里倒映出的人影風流而嫋娜,只是唇瓣的笑意寒淡。 ******** 離宮之前,江采茗需要在祖宗牌位前拜別。 晉侯江燁攜夫人宋依顏坐在上首,宋依顏一身橙紅紗繡金的錦衣并蓮花合歡刺繡,握著手絹頻頻拭淚。 江采茗即將和家人分別,泫然欲泣的在江家宗廟祠堂前哭道,“爹爹,娘親,女兒去了。從此不能承歡膝下,請受女兒一拜!” 江燁連忙走下臺階,而江采茗已經跪在祠堂臺階前,躬身下拜行大禮。 她的額頭磕在臺階上,一陣冰冷幽涼。 江采衣站在教引姑姑身後,笑吟吟的看著她磕頭。 江燁扶起女兒,語重心長的握緊她的手腕,“茗兒……” 話語未出,已然哽咽。 緩了許久,他飽經風霜的清俊面龐閃過不容錯辯的心疼和不舍,江燁看著這個自幼最疼愛的小女兒,拍著她的手背連連囑咐,“茗兒,皇上并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向來後宮都是波譎云詭,是非紛爭不斷的地方。而你今日一枝獨秀被封為昭儀,只怕進宮以後更會惹來許多紅眼,你從小就性子柔善可欺,爹爹真的很擔心你……” “爹爹……”江采茗泣不成聲。 江燁疼惜的理了理江采茗的發絲,“茗兒,你且記住,此番進宮,一定一定要遠離是非,謹言慎行,專心伺候皇上。你是爹爹的愛女,爹爹不指望你飛黃騰達,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得到皇上疼愛,爹爹就知足了?!?/br> “侯爺,吉時到了?!苯桃霉迷谝慌源叽?。 江采茗將手緩緩抽出,一步三回頭的,淚光嬌怯,上了宮里前來接引的馬車。 ******** 晚霞漸漸沈下去,血一般的陰沈。 月亮在冷風中探出頭來,吹得馬車前兩串紅燈籠在風里擺蕩。 此次一同冊封的幾位小主車馬紛紛停在地玄門口,馬車寬敞,能毫不擁擠的坐下七八人。 江采茗端坐在馬車正中央,對面坐著的,是她的長姐江采衣和數名宮女。 兩姐妹向來不親厚,江采茗心底一直對江采衣有種莫名恐懼感……自從幾年前江采玉故去後,這個jiejie就仿佛連靈魂都被封凍,笑一笑都猶帶寒意。 而今晚,她的笑容益發詭異。 江采茗低喘一聲,按住鼓噪起伏的胸口,勉強壓抑著心口越來越劇烈的不安。 一炷香之後,地玄門就會開,江采衣也會隨著車馬返回晉侯府,這一輩子恐怕也不會再見。 只要地玄門打開,她進宮之後,就一切都安寧了…… 正在想著,車廂里的宮女突然驚叫一聲,嗔目結舌的看著江采茗的臉! “昭儀娘娘……昭儀娘娘……” 她慌亂的神色如同見到了鬼!江采茗心頭猛然劇烈跳動,看著那宮女七手八腳的爬出馬車! “怎麼了?怎麼了?”江采茗慌亂的站起身,卻被頭頂的馬車碰到了頭頂,失力一跪倒在馬車里。 下一秒,教引姑姑打起簾子進來,那原本溫和淡定的目光在掃上江采茗的臉蛋時,頓時鐵青! “怎麼回事?昭儀娘娘的臉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教引姑姑失聲喊道。 有宮女遞上銅鏡,江采茗顫抖著雙手結果一看,登時臉色煞白,如同看見了鬼! 銅鏡里,女子有一張俏臉,眉如小月,鼻如懸膽,唇如櫻桃,鮮柔嬌美,只是原本白玉一般的肌膚上,布滿了紅色的斑瘡! 頭昏沈沈,江采茗尖叫一聲,只覺得渾身熱癢,身子一軟倒在了馬車里! “糟了,昭儀娘娘發燒昏厥了!” 宮女摸到江采茗的肌膚,慌亂的哭,淚珠子一顆一顆掉落。 眼看著地玄門就要開了,這位新封的昭儀居然成了這副鬼樣子?如此失儀,也算是接引宮人的失職,只怕到時候她們全部逃不過殺身之禍! 教引姑姑更加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僵硬的立在那里,冷汗顆顆滴下,不停蠕喏,“怎麼辦,昭儀娘娘還未入宮就昏倒了,容貌損毀,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一只端坐在一旁的江采衣緩緩站起來,潔白秀美的臉龐在燈火中分外明媚,嬌盈婉轉。 她欺身攀在教引姑姑身側,低低笑語,“姑姑,江采茗人還沒進地玄門就倒了,只怕姑姑和宮人們難逃陛下懲治罷?” 她語氣幽涼,眉目間凈是同情,反手抓住驚慌失措的教引姑姑,聲音中含著不容錯辯的安撫和溫柔。 教引姑姑語無倫次,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昭儀娘娘,昭儀娘娘她怎麼會突然……” 江采衣扶緊了姑姑,笑吟吟的問,“姑姑,昭儀娘娘就一定是江采茗麼?” 教引姑姑迷茫的抬起頭,眼前的姑娘長發如瀑,甚少裝飾,卻自有一股貴門女兒的清雅氣息,不禁啞聲稟告,“當然,這昭儀娘娘是皇上御筆親封的……” 江采衣柔聲笑,將圣旨從昏倒的江采茗懷中抽出,展開。 “嬤嬤,你看,皇上的旨意是────‘封晉侯府江燁嫡女為昭儀’,并不是封‘江采茗’為昭儀啊?!?/br> 她微笑。 教引姑姑僵硬抬頭,“姑娘的意思是……?” “我也是江家嫡女啊?!?/br> 緩緩的,江采衣彎起了眼睛,嘴角溫柔帶笑,一字一頓。 ******** “這、這……” 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心底升起,教引姑姑驚疑不定的看著江采衣,她的臉在馬車前的紅燈籠照耀下宛若清瓷,秀雅柔美。 這位江家嫡女的姿色,也是當得起昭儀的位份,而且身份也合適…… 可是……那日皇上的手指尖,指的是江采茗??! 如果突然換人,豈不是犯了李代桃僵,欺君之罪? 一樣是殺頭的大罪過! 江采衣溫柔低笑,手指撫過教引姑姑保養良好的手背,柔聲勸撫,“姑姑想想,等會兒地玄門可就要開了,姑姑從哪里再變出一位昭儀娘娘給陛下?不如就讓我頂上去吧?!?/br> “可是,這是欺君大罪……” 江采衣搖頭,眉心一點胭脂,在燈光下有種益發嬌艷的美色,“姑姑你想,如果時辰到了你交不了差,只怕是要立刻在午門斬首了的,但是,如果讓我替meimei嫁進去,你就能平安交差?!?/br> 自然,皇上會發現人不對,可是追究起來,姑姑可以推說是晉侯府送錯了人,你只負責接人,卻并不負責侯府送的這個人對不對?!?/br> 如此一來,錯在晉侯府,要怪就怪他們老眼昏花,沒有弄清陛下的意思,將我錯當成江采茗送入宮。陛下真要追究起,和姑姑無關?!?/br> 江采衣淡淡看了倒在地上高燒不起的江采茗一眼,嘴角一勾,“姑姑,迎妃嬪入宮是陛下登基來的一項大事,如果新封的昭儀還沒有入宮就昏死毀容,豈不是讓皇上顏面無存?到時候犯了天威,無論你我都逃不過死罪。 不如我先入宮,為皇上把這個場子圓過去,到時候如果皇上真的屬意meimei,只要再下一封詔書,將meimei接入宮來不就行了? 或者,等meimei在家里養好了身體,我們再私下換回來就好,這樣保全了天家顏面,皇上總不至於下不來臺。 退一步說,如果今晚皇上見到我真的龍顏大怒,也只會怪罪於晉侯一府,姑姑只管將責任全部推去江家,不會損傷到自己的性命?!?/br> 姑姑越聽越覺得合適,連忙滿臉堆笑扶緊了江采衣,跪地淚涕橫流,“昭儀娘娘救了老奴一命??!” 她立刻隨風轉舵的改口,將江采衣喚作昭儀。 說罷,姑姑連忙將江采茗的嫁衣剝下來,披在江采衣身上。 江采衣并沒有脫下原本的清綠長裙,她的身量本來較江采茗就略清瘦嬌小,於是只取了江采茗的桃紅外衫,罩在自己的綠裙子外。 教引姑姑指著幾個宮女隱秘的將剝了外衫,滿臉紅疹的江采茗抱下馬車,偷偷吩咐幾個宮人將她沿小路送回晉侯府邸。 江采衣彎身,將滾落的圣旨收入懷中,正襟危坐於馬車內,笑容淺淡。 一炷香過去,地玄門緩緩打開。 花香濃郁,是禁宮之內,馥郁而媚惑的空氣。 教引姑姑千恩萬謝的,將簾子為江采衣放下。 而她的目光也被緩緩遮擋,只剩下馬車中方寸窒悶的氣息。 江采衣緩緩的將冰涼手指深入襟口,緊緊抓著胸口的錦囊,里面裝著柔軟而涼滑的銀發,讓她因為恐懼和緊張的冰冷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江采茗不會有事,只不過是因為過敏引起紅疹和高燒罷了。 江采茗一向都對水仙花粉過敏,而她今天早晨在掃帚上沾滿了大量水仙花粉,將它們掃在晉侯祠堂前的臺階上。 嬪妃離家前,一定要行大禮,將整個額頭皮膚貼在祠堂臺階上拜謝祖宗的。 她沒有機會對江采茗的胭脂水粉或者食物下手,便用了這個法子。 晉侯和宋依顏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那把掃帚有這樣的玄機。 她也算準了時機,江采茗的過敏癥狀發作正好是昭儀車馬抵達地玄門口的這段時間,這個時間點足夠她勸說教引姑姑,李代桃僵。 這過敏癥狀歇息兩日就能緩解,江采茗并沒有毀容。 只是…… 江采衣握著錦囊低低笑出聲,真是可惜呢,看不見江燁和宋依顏看到被送回去的江采茗時,會是什麼神情? 他們隆隆重重、飽含期待送去宮里的高貴昭儀閨女,連禁宮都沒能進去,就被打發回來,只怕宋依顏要哭暈過去吧? 就算江燁此刻策馬來追,她也已經進了宮,來不及了。 如果今晚能侍寢,那麼她的名分就算是定了,一切變數,都在宮里的那位皇帝身上。 如果他發怒,一口氣殺了她,殺了晉侯全家,也無所謂。 如果他臨幸了她,那麼,江采茗,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馬車嘎吱嘎吱的響,一輛一輛恍如游龍,接踵著進了地玄門。 沈重的巨大銅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扭轉聲,在所有妃嬪都進來之後,緩緩關上,合緊。 宮門已閉,再也都沒有回頭余地。 冷月爬上枝頭,一如關外水邊,她安葬了玉兒那日,多麼寒涼。 一切,木已成舟。 作家的話: 我知道我知道,沈絡的初戀是蘇丞相,大家肯定很嘔,可素! 後面他會很愛很愛很愛采衣呀,只有愛過,失去過的人才懂得如何溫暖別人,如何愛別人,不是嗎? 誰還沒個初戀???都說了沒下限了??! 為了撫慰大家受傷的小心肝,我在這里放一點下幾集的預告段落,甜的: ******** 夢里,他微笑想著,太好了,夢中他不是皇帝,沒有衰敗的蕭華宮和早生華發的母妃,他的一生陽光初綻,陌上春日,杏花細雨,他和自己的愛人都是普通人家的男女,一見鍾情,一生挽手不離不棄。 夢里的愛人走在他的身畔,微微側過頭來,容光含笑,一種素色的清雅美好。 他驟然睜眼,於金絲玉枕上撐起手臂支起身子。 他的夢里,那個共同攜手一生的人,為什麼不是蘇傾容,而是江采衣? 她目如蓮華,長發未簪花冠,執袖掩唇,在楊柳三月那樣溫柔那樣羞澀的笑。 他夢里的陽光都淡去了,所有的視線都慢慢集中,全世界,只有她。 那般清晰。 五更鍾,沈絡坐在花梨木鑲金龍床上,垂眸看著自己玉白色的手指,然後涼涼的壓在心口,沈重如同鉛石一樣。 ******* ******* 她昏茫間跪地,只感覺到一雙有力的十指緊緊抓在她的手臂上,那麼用力,指甲陷入了她的肌膚。 那人如此用力的擁抱她,似乎要將她嵌入他燙熱的身體,合二為一。 采衣,采衣,采衣。 是誰一聲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這樣焦急,這樣溫柔,這樣珍惜,仿佛她是天下的至寶? 溫熱的唇舌在她冰冷蒼白的唇上來回吮吻,暖的她渾身發抖,直覺的依偎過去,伸出手,就觸摸到絲綢一樣光滑的發絲。 她的手被猛然抓緊! 他的手狠狠握緊她,仿佛要將她刻入自己的血rou,無論她如何掙動,都不肯放。 采衣,你心里想著誰呢? 他的聲音那般溫柔,一絲一縷,糖一樣在她耳畔纏綿。 采衣,朕不可以麼? 他的語調有著不容錯辯的急切,似乎要將她的所有神智吞噬殆盡,只歸他一人所有。 然後,他的聲音低下去,化作一聲淺淺嘆息,連耳畔的撫摸都漸漸發涼,那麼憂傷。 采衣,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