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
經過這么多年,她終于懂得了,所以能夠諒解。 恨?也許能死在他手上,也是一種釋然。 她耷拉下頭:“我這條命,你想拿就拿去。但就當是我臨死前求你最后一件事,請一定讓我丈夫安全回國?!?/br> 她說到后來已經不能再保持鎮定了,眼淚奪眶而出,自己拿手被抹了一下。 誰都怕死,她這樣妥協,已經是對得起最多的人。 她低下頭,撫摸著已經微圓的小腹,也許是她太殘忍,孩子尚未出世,就跟她經歷了這么多苦難,如今她也不能確保孩子將來會怎樣,倒不如狠心帶它一起走。 郝海云走過來,拽起她的胳膊,自上而下對著她流淚的眼睛:“聶素問,事情已經這樣了,你告訴我,你跟我來金三角,后悔了么?” 素問抬起頭看他。沒有表情。 她未開口,郝海云自己先笑了:“算了,我問這還有什么意義呢?!?/br> 他放開她的胳膊,后退一步,突然執起槍,對準她眉心。 素問沒有閉眼,她想看清最后自己怎樣離開這個世界的。郝海云的手指沒有一絲猶豫的摳動了扳機,素問緊咬住牙關等著拿致命的一顆子彈,然而……啪的一聲輕響,是空彈? 所有人一起睜大了眼睛,第四顆子彈也是空彈,那么最后一顆…… “郝……”譚曉林叫了一聲,大步走上來,突然“嘭”的一聲槍響,阻斷了他嘴里的話。 素問瞪圓了眼睛。 槍聲響了,可是倒下的卻并不是她。 而是譚曉林。 其他的人也跟素問一樣目瞪口呆,在來不及反應之前,郝海云已經飛身過去,撲倒了站在素問身后離她最近的持槍者,劈手奪下了他手中的沖鋒槍,舉起槍口,對著中庭內一陣掃射。 在飛散的流彈和震耳欲聾的槍聲中,人們驚惶四竄,首先反應都是尋找掩護,保全自己的安全,郝海云趁亂撈起呆坐在地上的素問,將她夾在腋下,急促的說了一句:“走——” 素問還被這一變故驚呆在原地,被他拖著拽著,腳幾乎不挨地,踉踉蹌蹌出了中庭,沿著那條熱帶植物掩映的長廊一路疾奔,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后,立刻聽到身后稀落的槍聲,她想回頭看,被郝海云一把摟住了脖子,按在臂彎里:“別回頭,如果你想離開這里?!?/br> 素問被他這一恐嚇,嚇得立刻僵直了脖子,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一旦回頭就會變成石像的童話來,果真老老實實的不敢再回頭看了。 聶素問就這樣糊里糊涂的,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了,又忽然間逃出生天,被郝海云塞到了車上。她還沒在副駕駛位置里坐穩,那邊,身穿卡其色襯衫和長褲的郝海云已經翻過車門跳進了越野車的駕駛位,袖子一直挽到大臂上,露出精裝有力的胳膊,吩咐她:“抓緊了,沒時間給你系安全帶了?!?/br> 他邊說邊踩離合器,打火,掛擋,死命的踩油門,車突突的響,沒等他說完,就像箭一般射了出去。 素問一直聽到身后有此起彼落的槍聲,但因問離得遠,又因為車子發動的動靜實在太大,所以聽不真切。她牢牢記著郝海云的話,一直不敢回頭。 郝海云再不說話,飛車上路。 出了山頭,道路越來越崎嶇。越野車里的指北針顯示,這里的海拔已在3000米以上,車順著盤山公路,一會兒駛上山頂,一會兒又開下山谷,就這樣翻山越嶺的,開了大約一個小時,才終于甩掉了身后的追蹤,直線距離卻沒有走多遠。 一路上,山野一片寧靜,隔著深谷,可以看到對面群山連綿,森林茂密,不時有鳥獸的影子閃過,而且很悠閑,顯然郝海云已事先熟悉路線,挑選了一條沒有人埋伏的路逃走。 山中風雨無常,氣候多變,不久,車子的擋風玻璃上便出現了點點雨滴。車子沒有頂棚,郝海云隨手從后排車座上拿過一張毯子扔在素問頭上,讓她蓋著。 山路崎嶇險峻,被雨打濕后更加危險,打開了雨刮器,一來一回的雨刷明顯的會擾亂司機對周圍情況的感知?,F在也實在無暇他顧,只能專注的盯著前面的路。落后的山區,幾十年來靠當地人自己修建的山路,隨時可能會出現塌方、飛石、路基塌陷等情況。 車子在山道上疾馳,素問隔著密實的雨簾,仔細辨認,依稀仿佛是上次夕把她帶下山的路。那時她滿心掛念著陸錚,沒有用心去認路,現在才覺得懊惱。 素問想起方才在中庭里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事情。他其實早已知道第五發子彈才是實彈,只要他提出先來,那么無論如何,不會輪到她中彈。他提議繼續這個游戲的初衷,便是要救她。 可是他不是早就對自己失望至極了嗎?即使在最后一刻,她依然求他放過自己的丈夫。 郝海云……他到底想把自己帶到哪呢? 素問小心翼翼的揣測,他可是心軟了,見不得她死? 素問扭過頭,在反光鏡里小心翼翼的打量他。他的眼睛還是和剛才一樣黑亮,一直專心致志,全速的行駛中,終于,在她長久的注視下,微微蹙眉,抬起眼簾。 素問想要避開他的目光,但為時已晚,那一刻,在反光鏡里的四目相對,誰也沒有開口。她見過他的殘忍,習慣他的冷漠,窺探過他的傷口,也體會過他的深情和無奈,可是,許久以后,當她人在北京,再回憶起這個人,只覺得在這個雨夜的傍晚,她在飛馳的車子的反光鏡里所看見的才是他真正的容顏,那些眼神,有話未說,那些感情,被折射在反面。 郝海云駕車飛快而平穩,素問縮在柔軟的毯子下,雨絲細密綿軟,濕漉漉打在發梢上,她頭一歪,就要睡著。 迷迷糊糊的時候,聽見郝海云說話,聲音低沉,有暗含的笑意:“說你膽大心細吧,拿槍指著自己的腦袋都不怕,這一會兒又要睡著了,也不問我到底去哪里,也不管還有沒有危險?!?/br> 素問醒過來,依然從反光鏡里看他:“我那不是膽大,我嚇得要哭了??刹蛔霾恍?,我其實就是一個……”她頓了頓,側臉看著他,修長的手臂露在挽起的袖口外面,因為用力,肌rou線條都繃緊了出來,車上小小的空間里,是他身上若有若無的煙草味和彈片的硝煙味。 “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笨蛋!”她說完,裹緊了毯子,在座椅里一翻身,就睡著了。 夢里回到十八歲的時候,她還年輕,皮膚不用擦任何保養品就自然像水蜜桃子一樣軟嫩嫩多汁,沒有隨著年齡和懷孕后長出來的淡淡斑點,也沒有日漸斑駁的心。她抱著毛思鄧理各大教室轉著占座,母親從遙遠的c市打電話過來,說下個月和父親一起過來她念書的城市看望她。生活圓滿,別無所求。 她活得像條恣意的魚,在自己的池里游來游去,沒有別人,任何人也沒有。 晚上上完自修她就抱著課本躺在草坪旁的長凳上,枕著雙臂打瞌睡,任晚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美夢就這樣一直延續,好像永遠都不會醒來。突然啪嚓一聲,有什么碎了,一個滿身是血的男人被扔下來,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半天爬不起來。 素問猛地睜開眼睛,這樣不知身在何地。背上皆是汗水,打透了自己的t恤衫,她扶著額頭坐正了身體。 沒有滿身是血的男人,只有郝海云。 他正側頭看著她:“你睡醒了?” “……” 車子一側,忽然戛一聲停在路邊。郝海云下了車,從她這一邊把車門打開。 素問不解:“干什么?” “你去開車,我累了?!?/br> “你瘋了嗎?除非你活膩了?!彼貑栿@恐的向身后看,不知她睡了多久,郝海云敢這么放肆的停下車來,肯定是徹底的甩開了追兵。 “我確認我活得很好,你——來——開?!彼貜?,把她往駕駛座上推。 “我都不認識路,也不知道你要去哪……”素問不情不愿的系上安全帶,嘟嘟囔囔的說著。 “沿著公路走就好?!焙潞T齐S口說道,跳上車,抻抻胳膊催促她開車:“快走啊?!?/br> 素問踩下了油門,一腳到底。 “我睡一會兒?!焙潞T普f。 她沒應聲。 可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居然把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素問恨恨的使勁甩了一下:“你這樣我開不了車。兩個人一起死掉?!?/br> 他眼皮都沒動,依舊閉著眼睛說:“怎么,不樂意跟我一塊兒死?” 素問沒理他,心想現在脫離了危險,他不知又犯什么毛病。 沒過一會,他的腦袋又搭過來,素問再次伸手去推,然后低下頭時,卻看見擱在自己肩上的郝海云的臉龐,那樣安靜,眼角微微的細紋,無辜無害的一張臉。 有些掙扎著,困頓著的東西在心里慢慢軟化。 畢竟是他救了自己一條命。素問對自己說道。 她伸手把毯子蓋到他身上。 繞過山嶺,車子在公路上向東北方向行駛。雨時下時停,天色黑的幾乎不能視物,素問只得放慢車速。 快到關卡時,她才記起,上次陸錚帶她來的時候,凡是從山上下來的車輛,都要經過嚴格的盤查。 她搖醒身邊的郝海云:“喂,你要怎么騙過守關的警察?” 毯子下的人一動不動。 睡得真死。 素問剛想笑,忽然心中一驚,一個極為恐怖的意識占據了她的大腦。她突的縮手,但又猶豫了一下。她告訴自己,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她又重新伸出手去,屏住呼吸,顫巍巍的手指捏住毯子的邊緣,試圖揭開來。她剛揭到一半,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手腕,她猛地向后退去,手里的毯子松開落下,她看著不聲不響睜開眼睛的郝海云,胸口噗通噗通狂亂的跳動著。 “……”素問瞪圓了眼睛,不知看了他多久,終于憋出一句,“裝死很好玩么?” 郝海云白了他一眼,兀自掀開毯子坐起來,將隨身攜帶的手槍藏到車座底下,然后打開車門下車。 素問也從另一邊跳下車,關上車門的時候她還是不死心,拿起他蓋過的毯子瞥了一眼,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點點斑駁血跡。 她拿著毯子追上去質問:“這是怎么回事?” 郝海云停下來,看著她手里的毯子:“你喜歡這條毯子的話,可以拿回去洗干凈?!?/br> “我不是在跟你說這條毯子!”素問幾乎氣得七竅生煙,她猛地掀開郝海云的衣擺,果然在肋下的地方看到一片干涸了一半的血跡。血漬洇在深卡其色的襯衫上,因為顏色深的緣故,她竟然一直沒有發現。 “你受傷了?什么時候?” “還死不了?!?/br> “……” 素問氣結。她當然知道他死不了。她還記得當初他滿身是血的砸破玻璃窗翻進診所時的樣子。這個人的生命力簡直如同九命神貓。 素問知道現在問他什么也于事無補,拖著氣鼓鼓的腮幫說:“待會到了城里找家醫院看看?!?/br> 郝海云沒作聲,興許是默認。 “現在我們要怎么通過關卡的檢查?”素問問他。 郝海云盯著她打量了一會,忽然動手,在自己的傷口上捏了一把,素問想伸手攔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你干什么???”她憤怒震驚的問。眼看著剛剛干涸沒多久的傷口又往外溢出新的血液,郝海云皺眉低下了身子,半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扯過她一只手臂架在自己肩上,說:“扶著我,別讓我摔倒?!?/br> “都不知道你賣的什么藥?!彼貑栯m然埋怨,但卻不得不照做。 在關卡處,素問擔心的看著因失血而臉色蒼白的郝海云用半生不熟的當地語言摻雜著英語同關卡的警察談話。因為是黎明到天亮前人最困頓的一趟班,所以崗位上的警察也顯得漫不經心,呵欠連連。 在郝海云同他幾番交談后,對方來到車前,簡單的看了一眼就放行了。 素問重新坐上車,順便幫郝海云蓋上毯子,問:“你怎么跟他說的,他這么容易就放行?” 郝海云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打盹,聞言,瞇著眼輕聲說:“我說我們是夫妻,我半夜犯了急病,你很著急,要送我去城里的醫院?!?/br> 素問臉上一紅,幸好他此刻閉著眼,并不能看到。她張張嘴,似乎想反駁,但最終選擇了沉默,繼續開這車在高速公路上前進。 過了關卡,公路上開始能看到往來的車輛,天色也微微泛白,再往前走,一點點看到漲高的海面和高樓聳立的城市。 素問放慢了車速,想向郝海云問路,扭過頭時,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指著遠處的海面對她說:“那里就是港口。有來自香港的商船,很快就能到廣州?!?/br> 素問看見數艘懸掛外國旗的巨輪停留,海水深藍色,白海鷗輕輕掠過。 “……”這不期然的變化讓她悚然心驚,不能反應。 忽然間就可以回北京的家了,可是陸錚還在這里,還有…… 郝海云似乎看出她的疑慮,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政府要掃蕩金三角,就在最近。你不能再留在這里了。你的男人不會有事的,他有足夠的砝碼全身而退,你回北京去,就是消除了他的后顧之憂?!?/br> 素問只是愣愣的看著他,半晌,茫然的搖搖頭:“……那你呢?你不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