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趙游舟不耐煩的回頭瞥了一眼,那來自鄉野從未出過遠門的小少年此刻正有氣無力的趴在馬背上,一張小臉蠟黃,有種說不出來的可憐。 這便是周福壽了。 與趙游舟同行的錦衣衛大多不知這少年的身份,女皇讓他們將其接入京中,他們照做就是。在徽州他們用了一番花言巧語輕而易舉的便將這孩子哄住,叫他歡歡喜喜的便答應了和他們一同趕赴京城。而周福壽那生活清苦的寡母也只當自己的兒子根骨絕佳天資聰穎,竟有機會被錦衣衛相中做官,接了趙游舟遞上來的黃金之后,歡歡喜喜的替兒子收拾好了行囊,而后含淚送走了他。 趙游舟命周福壽換上了錦衣衛的衣裳,之后一路向京城疾行。這少年不論問他什么,他都一概不答,久而久之,周福壽也對他心生了幾分畏懼。 趙游舟是這一行人中唯一清楚周福壽身份的人。在出發之前,嘉禾將這秘密告訴了他——想到這里趙游舟心中不免有暖意浮動,女皇終究還是信任他的,這點比什么都重要。 正因為知道周福壽是誰,所以趙游舟才越發的不耐煩這小子。他想殺了他,這念頭在這一路上不知浮現多少次了。再加上周福壽的確煩人,一開始是在一路上纏著同行的錦衣衛問東問西,后來走過的路程遠了,他漸漸疲憊,在路上病倒了過去,病得倒也不重,就是懨懨得叫人嫌惡。再后來就是吵著要回家,哪怕年長的錦衣衛好言好語的勸著,他也還是哭鬧不止,最后還是趙游舟拔刀斬斷了他一縷鬢發,他這才被嚇得收斂了不少。 趙游舟想要快些回京,他在路上已經聽說了京城出事的消息。滄州已經很靠近北京,北京城的風云變幻自然而然的也就傳到了這里,可現階段身在滄州的趙游舟除了擔憂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真想把身后那個孩子一刀殺了。趙游舟又一次的想道。 他記起了自己十二歲的時候,那時他也被迫長途跋涉,還要照顧比自己年幼的弟弟。那年的他不知道進京之后將要迎來的是怎樣的命運,于是一路忐忑,夜不能寐,哪像這個周福壽——有錦衣衛好生護送也就罷了,進京之后多半也少不了富貴榮華。 陛下是打算將他當做繼承人培養吧,否則為何不直接殺了他? 可是,如果讓這人做國儲,她未來自己的孩子呢? 還是說,她真的不打算成婚生子了? 這些猜測讓趙游舟心煩意亂。 趴在馬背上的小少年斷斷續續的又咳嗽了起來,趙游舟有種沖動——要么拔刀直接割斷他的喉嚨,要么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他聽不得周福壽的聲音,每每聽見便想起自己的童年。 “去找個驛館吧?!卑丛诘侗系氖謴陀址畔?,他最終還是妥協。 趙游舟帶著可能會關乎到國家未來的少年進京,這一路上卻不曾刻意遮遮掩掩。 他從京城帶出的錦衣衛足有二十人,皆是武藝、資歷不俗的精銳,只怕踏出城門的那一刻就已經被京中不少勢力盯上了。他若是想要隱瞞蹤跡,未必瞞得住,反而還會惹來不必要的揣測。 因此趙游舟索性大大方方的上路,到了徽州之后顯示懲辦了幾個為禍一方的豪族,而后勒索了一下當地的官僚,裝作是奉皇命南巡,敲打地方臣子一般,等到賄賂收的差不多了,要殺的蠹蟲也差不多都殺完了,他這才慢悠悠的動身回京——路上帶著悄然從鄉下接來的周福壽。 之后一路上也照樣該做官道走官道,該住驛站住驛站,沒有多少人懷疑他此行另有目的,他平安的越過淮河,走過齊魯,進入了直隸。 到了直隸之后他聽說京中出事了,這才加快了行程。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及時趕回去,又或者說,只要能不能趕回去。 滄州的驛站有些不大對勁——走進這里的時候他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險??晌kU在哪他又說不上來。 只能說,或許真的是殺人殺多了,以至于他對所有深沉的眼神都下意識的有了警惕,時刻防備著從背后捅來的刀子。 這夜他沒有睡,驛站里送來的吃食也沒碰。三更之時,他聽見了屋外刀劍出鞘的聲音。 第208章 、(十九) 端和八年秋的京都頗不平靜。 先有國子監鬧事,再然后是兩樁命案?;实鄣膽B度點燃了士子的怒火,就在這些成日里念叨著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讀書人打算借此一展拳腳的時候,又一件更聳人聽聞的事情傳到了京師。 據說,有人找到了先皇的后裔。 即便經過了史書再三粉飾,這天下的讀書人也大多知道夏朝的開國皇帝出身草莽,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這世上除了他的兩個女兒之外,再沒有誰與他有血緣之親。因此這個消息最開始傳出來的時候,并沒有多少人相信,他們只當這是個荒誕不經的笑話,笑笑也就過去了??墒菦]想到的是傳言越傳越廣,且還越來越有鼻子有眼。說那人是太.祖侄孫,是太.祖少年時所失散的兄長的后裔。如果這孩子能早八年被找到,就該是理所當然的夏朝皇帝。又說這孩子現在被找到了,可是當今的女皇想要他的命,他是在滄州一帶被發現的,被找到時渾身是血的向地方官衙求援,帶著自己的戶籍文書說自己姓周,又說自己是皇族,還說有人想要害他。 滄州地方官理所當然的被嚇了一跳,不敢將此事聲張,也不敢不信,于是慌慌張張的調動了滄州的團練鄉軍護送著這個少年來京,而這消息不知怎的傳到了京城,京城的人耐下性子一打聽,得知滄州南邊的一處驛站近來是真的發生過一起命案,又得知的確有一支團練軍往北京方向趕來,于是這傳言的可信度一下子提升了不少。 莫非真是找到了太.祖的血裔? 意圖殺死那孩子的,莫非真就是今上? 流言飛快傳遍京師,似有一只看不見的手于冥冥之中cao控著這一切。在刻意的煽動之下,原本就對皇帝滿腹怨言的士子再度集結于皇城,伏闕討要說法。 這簡直就像是要造反的態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嘉禾選擇了罷朝,緊閉宮門不出。兩股錦衣衛被她暗中派出,一股去調查滄州兇案的真相,周福壽為何會落到了地方官手中,為何會知道自己是皇族,為何又會一口咬定是他周嘉禾要殺他,以及……趙游舟去了哪里。 另一股則是在京中查詢那傳播謠言,挑動士子的好事之徒。這件事情絕對是有人在背后推動,否則這些人連周福壽的面都沒見到,哪來的底氣為周福壽伸張什么冤屈?集結在一塊置疑周嘉禾這個皇帝殺人,難道就不怕禍及九族? 而榮靖的行動比嘉禾更為直接,她干脆調動了手里能夠控制住的京軍,驅散了伏闕的士子,將其中帶頭滋事的那些人抓捕入獄,不服氣的則拖下去廷杖伺候。 午門前飛濺的鮮血讓這些一時昏頭的士子們稍稍清醒了過來,也讓榮靖身上所背負的罵名又重了幾分。不過榮靖也并不在乎這些,她手中的儀仗一是軍隊二是她皇族的身份,天底下就算有再多的人對她恨得牙癢癢,也動不了她半根毫毛。 聚集在午門前喧鬧了數日的士子被武力驅逐之后,乾清宮中的嘉禾召見了內閣諸臣僚。 過去她召見閣臣大多客客氣氣,因知道這些人是國之砥柱,又是歷經兩朝的老臣,所以分外的謹慎小心,而這一次她顯然是帶著憤怒——就算心底其實并沒有被怒火沖垮,也擺出了陰沉的神態,在這些閣臣踏進御書房后,既不賜座,也不寒暄,直截了當發問:“京中大小官僚玩忽職守,不處理國事民憂,反倒一個個閑來無聊便湊到朕的皇宮門前吵嚷,又或者是胡亂傳謠生事,你們內閣難道就這么聽之任之!” 幾名閣老被女皇這么一聲喝問,即便心中不慌,也一個個飛快的跪下請罪,生怕落得一個“大不敬”的把柄。唯有年近八十的首輔昆子熙仍然佝僂著脊背站在殿上,昏花的眼睛半瞇半睜,仿佛昏昏欲睡,“陛下勿惱,陛下勿憂。大臣們伏闕于午門前,并非瀆職,而是盡職盡責。東漢時太學諸生及清流名士以此方法來規勸君王,近日我朝之士子也不過是用借此來勸誡陛下您罷了?!?/br> “東漢時皇帝信任外戚宦官,致使朝堂之上烏煙瘴氣,昆首輔說這話是想要拿朕與靈桓昏君相提并論么?” “不敢?!崩プ游踉诿鎸κ⑴幕实壑畷r,依舊從容不迫,這份淡然嘉禾也在昆山玉身上見到過,這或許是他們昆家一脈相承的氣度,“陛下非暴戾昏庸之軍,我等非玩忽職守之臣,群臣長跪于午門之外,正是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蹦赀~體衰的老人,在說出最后那四字時依然鏗鏘有力,震得嘉禾一時恍惚。 “為人臣者,若對朕有所不滿,自然可以諷諫規勸,便是如那海瑞一般上書洋洋灑灑的將朕痛罵一番,只要言之有據,朕也不至于動怒??删郾姺I于午門之外,集體上書辭官——這不是在教朕做皇帝,這是要威脅朕這個皇帝?!奔魏汤湫?,“內閣諸臣個個高風亮節,朕素來欽佩,也常以大事委之,可這一回閣老們可是讓朕好生失望哪!京中流言四起,爾等就這樣放任不管?” “那果真是流言么?”昆子熙不卑不亢的反問。 “自然是流言?!奔魏陶f道。然而對上昆子熙的目光時,她難免還是心慌,這老狐貍久經歷練,她在他面前就如同嬰孩一般,于是她深吸了口氣,說:“找到了疑似我周氏血脈之人是真,朕要殺了他是假?!?/br>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安靜無聲。不管是閣臣還是皇帝,都沒有再說話。 昆子熙還是那副半睡半醒的老樣子,過了一會他問道:“陛下可知是誰人要謀害皇嗣?” “那并非是什么皇嗣,只是有可能與朕流著相似血脈而已。朕之前不欲聲張,悄悄命人將其接入京城,正是因為他身份不能確定,貿然泄露恐惹來麻煩?!?/br> 不過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她的計劃已經完全被打亂了。 昆子熙垂首默然,就現在的情況來看,嘉禾還是最有嫌疑之人。不過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都不敢將這話說出口而已。 “朕知道你們在想什么?”嘉禾冷笑,“可朕如果想要殺了他,又何需將那人千里迢迢的帶來京城——他是徽州人氏,這點不知道諸卿家是否查清楚了,朕在他的原籍故地干脆利落的殺了他,更加容易輕松?!?/br> “臣等當然不會懷疑陛下?!崩プ游趺Φ溃骸叭欢菹虏粍邮?,難免陛下身邊的人……”昆子熙說的委婉:“會揣測錯了陛下的意思?!?/br> 他這是在說,殺周福壽是趙游舟自作主張。 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趙游舟此人乖張、任性,好胡來,他對嘉禾過度的維護之心可能會讓他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來。 就算不是他,現在也沒有比他更好的替罪羊。 然而嘉禾坐在龍椅上沉吟良久,只說:“這事還待詳查?!?/br> 昆子熙明白她在顧慮什么,說:“那陛下……” “首輔不必催促朕,”嘉禾不由分說的打斷了昆子熙接下來要說的話,昆山玉是他的重孫,他的立場從一開始就不是公正的,“現在當務之急不是清查真兇,而是護住那個疑似——”她咬重了最后兩字,“是我父血裔之人?!?/br> “陛下圣明?!遍w臣們齊齊拱手應道。 嘉禾并不擔心周福壽進京之后內閣的臣僚會馬上萌生二心。 需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帝座更迭,他們這些端和朝的老臣未必就能在新朝獲得重用。在蘇徽所描述的那個時空之中,夏烈宗是在昆子熙死后,被新的內閣扶持上位的,新內閣與嘉禾并無多少君臣之恩,迎立了新君之后,卻對夏烈宗有擁立之功,也難怪他們會鋌而走險。 因此嘉禾一方面打算將周福壽牢牢的掌握在自己的手心,另一方面則是想要尋機彈壓她身邊蠢蠢欲動之人。 她需要借勢。送走內閣大臣之后,她在殿內來回踱步,清醒的意識到了這點。 能夠讓她借勢的,只能是邊疆的武將。 嘉禾并不打算真的與李世安或者鄭牧的子孫成婚,那于她而言是引狼入室,可是現在她必須要靠著這些人,不,是靠著功勛武將身后的軍隊,來震懾住京師之中對她心懷不滿的臣子。 “阿姊在哪里?”想明白這點之后,她問一旁的董杏枝。 端和八年仲秋。 鎮壓過午門士子的榮靖長公主遭到了群臣彈劾,而她非但沒有受罰,反而很快被皇帝委以虎符,率兵出京北上。 邊疆如今暫時無事,榮靖北去是為了接李世安和鄭牧的兒子。他們既是重要的人質,也是現階段為嘉禾解開困境的鑰匙。 榮靖自然是明白meimei心里在想什么,出發之前她問了嘉禾一個問題,“你打算嫁他們嗎?” 嘉禾緘默不語。 “可你若是打算借勢,總要付出代價?!睒s靖說。 接著又輕笑,“蘇徽呢?他去哪了?” 第209章 、(二十) 蘇徽…… 榮靖提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嘉禾臉上的表情有了很明顯的變化。榮靖欣賞著meimei瞳中的掙扎與故意偽裝出的淡然。最后半是憐憫半是惋惜的嘆了口氣,“阿禾……” “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我心里都清楚得很?!奔魏腾s在長姊開口之前說道。 榮靖向來對感情之事不甚在意,嘉禾的痛苦她無法感同身受,嘉禾的糾結她只覺得可笑??蛇@畢竟是自己的親生meimei,她終究還是心疼的,便說:“你也未必非要放棄他。只要你狠得下心,有足夠的實力。這世上的男子既然可以三妻四妾,你為何不能……” 話說到這里,榮靖沒有繼續下去。嘉禾淡淡的一頷首,對長姊,亦或者是對自己笑了笑:“誰說我要放棄他的?” 她絕無可能放棄蘇徽。 這人于她而言,是長夜之中的明月。 當然,她拿不準在蘇徽心中她是怎樣的地位,所以心中偶爾會為此而茫然。假如她真的要嫁給某人,那么他會是怎樣的反應? 心里想著這些,嘉禾回到了乾清宮。她想找到蘇徽,想坦誠的與他聊聊。 可是蘇徽不見了。 這還真是奇怪。自從幾日之前蘇徽來到皇宮之后,便一直暫住在乾清宮的偏殿。為了不引人耳目,他甚至很少出門。 這些天嘉禾被朝中庶務攪得焦頭爛額,沒有顧得上去探望蘇徽??伤宄闹?,這些天蘇徽都一直好好的待在乾清宮里。然而今日她只是出宮去送了長姊一趟,蘇徽便消失了。 能趁著她不在進入乾清宮將蘇徽帶走的人只有一個——杜銀釵。 蘇徽在來到慈寧宮之后還有些懵。 杜銀釵端坐在椅子上,慢條斯理的品茗,在聽到蘇徽走進殿內的腳步聲之后,抬頭沖他一笑,十分客氣端莊的模樣。 “杜……太后?!碧K徽看了眼周圍站著的侍從,并沒有直呼杜銀釵的原本姓名。他知道她叫“杜瑩”,而比起“銀釵”,其實他覺得“杜瑩”更適合她。 杜銀釵揮手示意周圍人先暫且退下,投向蘇徽的目光中有些許歉疚,“別來無恙,蘇先生。早些時候我就聽說你回來了,很遺憾現在才見到你?!?/br> 蘇徽環顧了四周一圈,隱約不安,“我的身份不方便四處走動,所以就沒來看望您?!彼麑Χ陪y釵下意識的用上了敬稱,也許是因為杜銀釵是嘉禾母親的緣故。 “知道我為什么要將你帶來慈寧宮么?”杜銀釵還是笑。她是久居高位的女子,平日里不論和誰說話,都帶著下意識的高高在上,可這時卻顯得十分慈眉善目,“是為了我的女兒。還請蘇先生這段時間暫時不要離開這里,就當是陪我這個老婆子打發打發無聊的光陰?!?/br> 蘇徽起初還懵了一會,心想他又沒有、也絕對不會做有損嘉禾利益的事情,為什么非要把他帶到慈寧宮來,像是要對他嚴加看管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