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第57章 、 以歷史學者的專業素養起誓,蘇徽敢保證在至今所能發現的任何與端和朝有關的文獻記載之中,都沒有說起過榮靖凱旋之事。 既然是凱旋,這說明她之前曾經領兵作戰,領的是何處的兵、打的是哪一場仗?蘇徽不知道。從長業二十年至端和初,大事一樁接著一樁,榮靖是公主,不曾直接參與朝政,也就沒有多少值得史官提筆的機會。她在這個階段唯一留下的文字記錄是被她的meimei封為了長公主,提升了俸祿而已。 可是現在嘉禾說她的jiejie凱旋,這是否意味著,端和初年榮靖就已經開始染指兵權?按理來說這樣的事情應當會被史官記下的,千百年后的文獻之中沒有這段史實,難道是被別有用心的人給刪去了么? 蘇徽苦苦思索著,不得其解。嘉禾的聲音在這時冷冷的響起,“你為何沉思不語?難道是認識朕的長姊?” 蘇徽當然不敢說認識,他要是說了,只怕會被懷疑是榮靖派來的細作。 “民女長于南方,怎么可能見過京中貴人。民女只是在想……”蘇徽抬眸看了嘉禾一眼,又匆匆把眼睫垂下,“陛下在提及自己的親姊妹時,似乎不是很高興?!?/br> 老實說他一個直男要學著女人的口吻說話挺難受的,更難受的是他的嗓音是真的太甜了,他聽多了很是不適。 都和實驗組那群人說了,他不要蘿莉音!不要蘿莉音!那群人就是聽不進去,還說蘇徽既然假扮的是十五歲的小女孩,當然要做個可愛的小女孩,配個御姐嗓簡直是浪費。 二十二歲的蘇徽可以接受自己變成十五歲,可以接受自己成為女性,但他真的對自己一開口就萌萌軟軟的嗓音接受不了。他決定了以后他還是做個高冷的蘿莉好了,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免得惡心自己。 “大膽。你敢挑撥朕與長公主?!蓖瑯邮鞘鄽q的女孩,嘉禾的嗓音就比起此時的蘇徽來說要沉穩許多,這也許是和她的地位有關。 做了皇帝,當然要不怒自威,方才這句話,短短十幾個字,她說出口時字句中幾乎沒有音調上的起伏,但就是聽著讓人膽寒。 “民女不敢?!碧K徽以簡短的語句干脆利落的低頭認錯。 “你說你與云喬乃是兄妹,那么你就與朕說說你們兄妹之間的事情好了?!奔魏套淼挠行┖萘?,斜倚在了軟墊上:“朕沒有兄長,唯有一個阿姊,想聽聽民間的兄弟姊妹,都是怎樣相處的?!?/br> 蘇徽開始回憶自己當初在對“云喬”這個人物進行設定的時候,是怎樣安排他的來著? 以他的記憶來說,“云喬”的性格、經歷、身世他都能清楚的回憶起來。反倒是嘉禾與“云喬”分別三年,許多與“云喬”有關的細節她都未必能夠清楚記得??蓡栴}是 “你怎么答不上來了?”嘉禾輕輕叩著紫檀木椅的扶手,“莫非你與‘云喬’并非兄妹?” 這多疑的小姑娘還在懷疑他呢。蘇徽嘆了口氣。 “啟稟陛下,民女與阿兄出身貧寒,迫于生計,在許多年前就被分開了。母親將阿兄賣與別人家為奴的時候,民女還不足十歲。后來母親聽說那人又轉將阿兄送進了宮內為宦官,很是自責,哭著說斷送了家中香火,有愧父親,民女擔心母親難過,從那之后便很少再提及兄長。如今回憶起來,只記得兄長性情溫和,自小好讀詩書,家中并不富裕,便去給鄰家的秀才做書童,悄悄偷學。曾幾何時母親也還指望阿兄能夠考取功名,因此從不讓他做什么重活,只求他能夠安心讀書??墒呛髞砑抑性絹碓礁F困,母親不得已只能將阿兄賣了。原是打算賣我的,可民女那時身體不好,人牙不收,阿兄為了不使母親餓死,便主動跟著人牙走了,之后再未回來。一別經年,民女就連阿兄長什么模樣都忘了?!?/br> 蘇徽固然了解“云喬”,可他不能把他所了解的全部說出來,這樣不符合他現在的人設。嘉禾與云喬分開了三年,而所謂的云微更是有許多年不見兄長了,如果這時還能一五一十的把兄長的事情盡數吐露,那才是真正有問題。 蘇徽演技不是很好,明明故事編的凄慘,可說出口時簡直干巴巴的像是在背誦他人的回憶錄,嘉禾聽著聽著,卻是不由動容。 “你的阿兄……生得與你十分相似?!奔魏套绷松碜?,看著燈下少女如玉的一張臉,“他也的確十分好學,進了宮中為奴也依然手不釋卷,比朕所見到的一些儒生還要博學。他性子溫和,又慣會為旁人著想,主動代替幼妹為奴……這樣的事情他也不是做不出來?!?/br> 蘇徽暗暗松了口氣,聽嘉禾這話,大概是信了他云微的身份。 “你與你兄長過去應當十分要好吧?”嘉禾又問。 “嗯?!碧K徽點頭,接著感覺自己好像答得過于敷衍,連忙又做出惆悵的模樣,用脆生生的小女孩聲音回憶道:“幼年時若有好食,阿兄必會分我一口,若有好衣,阿兄先予我御寒?!?/br> “朕與朕的長姊,也曾十分融洽。雖天家不缺衣食,阿姊亦時常贈珍玩供我取樂。正因阿姊從前太好,所以朕眼下才會難過……” 嘉禾算是幸運,至少她的童年極其圓滿。帝后疼惜,長姊憐愛,親情在她心中所占分量極大,因為她曾享過父母手足所給的歡樂。 “漢高祖劉邦為其父所不喜,后來楚漢相爭,項羽擒其父,說是高祖若不降楚必烹殺之。熟料高祖卻說:幸分我一杯羹?!奔魏汤淅湫χ?,面容在燈影之下,看起來倒是要哭的樣子,“高祖當日所言,或許只是為了迷惑項羽,可如果他當真與其父感情至深,他是否還有膽量讓其父如此冒險?” “陛下醉了?!碧K徽擔憂的看著她。 千百年前的漢高祖在父親生死一線時究竟是作何感想,沒有人能知道。嘉禾忽然說起這樁史實,不過是想抒發自己內心的苦悶罷了。 蘇徽隱約能猜到她心里在煩憂什么。 嘉禾在這時猛地清醒了過來,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她抬手一揮,對蘇徽道:“你先下去吧?!?/br> 去哪? 哪來的回哪去。仍舊是關回到從前他待的那間屋子里。 蘇徽對于這個結果既不意外也沒有什么不滿,和嘉禾說上這么些話之后,他心情都好了許多,也就不計較自己的待遇問題了。 在回囚.籠的路上,蘇徽向引路的宮女打聽,得知了女皇心情不佳的緣故。 今日榮靖長公主回京,宮內自然是為了她而設下盛宴接風洗塵。這三年來榮靖在邊疆立下了不小的功勛,于是在宴席上,她對嘉禾的態度十分倨傲,大有依仗功績與長女身份不將meimei放在眼里的架勢。 當嘉禾帶著醉意與對長姊的怨憤睡下的時候,榮靖正在慈寧宮中與杜太后談話。 說是談話,實際上是爭執。這也是這對母女之間交流的常態了,她們二人的關系一直不好,從很多年前開始就這樣。 “方才酒宴之上,你委實過分了?!弊隽颂蟮亩陪y釵不再如從前那樣盛裝華服,一身簡素的袍子,發髻用幾支玉簪綰起了事,然而眉目間的貴氣卻比起往昔更為凌人。 “女兒素來如此,想說什么便說,厭惡誰便厭惡?!睒s靖冷哼。 三年軍旅,榮靖磨練出了刀戟一般冷冽的氣勢,站在太后面前竟也不落下風。 “你的meimei已是皇帝,你在人前幾次三番不給她臉面究竟是何居心?” “帝王的顏面不是靠著施舍得到的,我只是將我的不服氣展露在了臉上,大部分的人,卻是將這份不滿藏在了心中?!?/br> 杜太后被這個向來就與她不對付的女兒氣得呼吸急促,“你父親在位之時,你飛揚跋扈無人能約束,可meimei終究與父親不同。哀家提醒你,最好還是謹慎些為妙!” 榮靖輕嗤,“阿禾要是怨恨我,也得等到她坐穩了皇位再來向我下手??墒恰娴哪軌蜃€這個位子么?”她豁然起身,朝著杜太后走近,咄咄逼人的質問:“母親,你這是在害她。你靠著一時的鐵腕能將她送上那個位子,可你護不住她一世!皇位于她而言不是厚賜而是劇毒,她會因此而死?!?/br> “她坐不穩皇位,難道你就能么?”杜太后嘲弄的笑,面對著盛怒著的,她反倒平靜了下來。 “權力是個好東西?!睒s靖不答反問:“這點娘娘應該比我清楚,對吧?!苯语L宴上皇帝與長公主之間的不愉快根本算不得什么,因為眼下長公主和太后之間的氛圍,才真正算得上是劍拔弩張,“否則,您為何要殺了他呢?” 他,指的是皇帝。 慈寧宮中的侍者都跪在很遠的地方,無人能聽清這對母女都說了些什么。 作者有話要說:缺更一天 后天再更(愧疚的對手指.jpg) 第58章 、 榮靖既然是帶著戰功回來的,那么理應受到封賞。如今北方戰事尚未平息,若是封賞不當,易使邊關將士寒心。 不過——這樣的事情也輪不到嘉禾來頭痛,她畢竟沒有實權,之前去問杜太后該如何封賞榮靖,也只是想要根據杜太后的反應推測這件事情的未來走向而已,至于插手是萬萬不可能的。 朝會之上,嘉禾聽著大小官吏為此事爭吵不已,心中竟是異常的平靜。 昨日她和自己闊別了三年的長姊見過面了,榮靖所表現出來的疏離讓她難過,面對著她這個皇帝時的倨傲更是叫她寒心。 當年如果不是因為她的那封信的緣故,榮靖就不會離開京師,那么說不定眼下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就是榮靖——這樣的念頭在三年的時間里無數次從嘉禾的腦子里飄過。她有時候忍不住會猜:阿姊究竟怨恨我嗎? 現在她知道答案了,榮靖怨恨她。 三年之后從邊塞回來的榮靖冷厲得有如朔北的冰凌,她毫不掩飾的將自己的不甘展露在了meimei的面前,根本不在意嘉禾是怎樣的感受。這樣的長姊,讓嘉禾感到陌生。一別三年,曾經那個疼愛她的榮靖仿佛是變了一個人似的。 昨夜回到乾清宮時,嘉禾就明白了,天書說的是真的,她與長姊之間注定要因皇位爭奪。如今的嘉禾不再是三年前那個懵懂的孩子,她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將皇位讓出來就能夠讓姊妹之間的情誼恢復如初——再說了,就算她肯讓,滿朝文武和慈寧宮中的太后也未必就會容許榮靖坐上這個位子。 朝會之上群臣分為數個派別,一部分人為榮靖說話,儼然將經歷了三年戰事的榮靖看做了將領,堅持該按武人的規矩,給榮靖封賞——武將能得到的封賞是什么呢?無非是財與名,榮靖不缺錢財,也有長公主這個爵位,她想要的,是兵權。夏朝的將領手中并無兵馬,將與兵被分隔,唯有在戰事方能憑圣旨調動兵馬,一旦戰事結束,便需主動交出手中大軍,否則便是謀反。這一派的人堅持按照武人的方式褒賞榮靖,是為了將榮靖這個長公主變成一個大將,如此一來下一次作戰時能夠再次前往北方。 而大部分的臣子則認為榮靖是長公主,長公主為父報仇小心感天動地,應將長公主的事跡載入《列女傳》,流芳千古,至于今后……老老實實留在京城嫁人生子,做個悠閑的貴婦人就好。還想出征?做夢。 支持榮靖的官僚說:戰事尚未平息,先帝大仇未報,長公主回京稍作休整之后,應當再次領兵北伐才是。如今戰事吃緊,就需要長公主這樣的悍將。 反對榮靖的官僚說:太.祖皇帝唯有兩個女兒,戰場兇險豈是女人該去的地方?若長公主有個什么意外,我輩死后當如何面見先帝?堂堂□□,雄兵百萬,犯不著讓女人出征。 支持榮靖的官僚又說:陛下以女兒之身統攝天下大權,長公主雖是女子卻也能征善戰,爾等不長公主上陣,莫非是敵軍派來的細作? 反對的說:長公主早已年過二十,再不成婚恐誤了花期,爾等不讓公主好好的嫁人生子卻偏偏唆使公主去危險至極的戰場,是何居心? 兩派人吵得不可開交,所圍繞的中心是——榮靖身為女子,有沒有資格以武將的身份立足朝野。 這是個不小的話題,這群人表面上是在爭榮靖有沒有資格為將,實際上是在影射御座之上的女帝。 嘉禾自然懂得他們的意思,按她的意思,榮靖不該為將,但不是因為榮靖是女人,而是因為她是她周嘉禾的長姊。古往今來凡是手握兵權的諸侯王,多為皇帝的心腹大患,榮靖與嘉禾一母同胞,她若在軍中網絡自己的勢力,而后效仿靖難的燕亡朱棣,嘉禾該如何是好? 朝會之上,嘉禾謹慎的不曾表態,兩撥爭執不休的臣子被嘉禾以“咆哮朝堂”、“御前失儀”的罪名申斥,之后她便宣布了退朝。 回到乾清宮之后,董杏枝安排的探子向嘉禾報告,說榮靖今日不在宮中,出外游獵去了。 漢唐之時,貴胄游獵成風,可隨著宋明以來文風大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更愛湊在一起品茶吟詩,榮靖卻是個少見的例外,成日里就愛舞刀弄槍。 “盯緊她?!奔魏桃性陂缴?,疲憊的合上眼,“記清楚和她一同游獵的人都有誰,其中若是有武官……報告給朕?!?/br> “是?!?/br> “對了?!奔魏逃终f:“把那個叫云微的女子,帶到朕面前來?!?/br> “陛下……”董杏枝稍有遲疑。 那個在榮靖歸來之前莫名其妙出現在嘉禾身邊的少女十分可疑,搞不好就是榮靖安排的細作。 “把她帶過來?!奔魏陶Z氣強硬了幾分,“就算這真是細作,朕也沒什么好怕的?!?/br> 就這樣被關了好些天的蘇徽總算得以重見天日,來到了嘉禾面前。 其實他并沒有關太久,只是因為這幾天一直被困在一個狹窄的地方,所以導致他有了一種度日如年的漫長感。 白天時見到的嘉禾和昨晚那個因酒醉而陰郁的嘉禾不同,她一身圓領窄袖袍,戴善翼冠,腰間束帶飾有金玉,乍眼看起來,倒真是個有模有樣的皇帝。 蘇徽想起了三四年前還是豆蔻年華的寧康公主,那時的嘉禾穿著翟衣坐在皇后身邊,也是個乖巧端莊的不得了的小公主,只有蘇徽才知道這個小公主背地里有多少古靈精怪的小心思。 那么現在呢?現在威嚴的帝王,是否還保留著曾經的柔軟與天真?她才十六歲,理應是個活潑快樂的小姑娘。 “盯著朕瞧,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嘉禾眼皮子都沒抬,低頭品啜著盞中茶葉,可眼前少女的一舉一動她都知道。 蘇徽作為一個將嘉禾生平幾乎研究透了的學者,其實并不害怕她。不過為了給小女帝面子,他努力做出了惶恐的模樣,然后回答:“民女之前未曾見過世面,陡然得見真龍天子,不由得就想要多看幾眼。請皇上恕罪?!?/br> “以后不用再自稱民女?!奔魏陶f:“朕身邊還少一名女史,這個空缺由你補上——對了,你識字吧?!?/br> 蘇徽愣愣點頭,“識字。兄長他……過去教導過?!?/br> “識得的話最好,不識也不要緊,朕可以安排女夫子教你詩書禮儀。以后你就跟在朕身邊伺候?!?/br> 幸福來得太突然,蘇徽懷疑這是假的。依照他對嘉禾的了解,這小姑娘其實和歷朝歷代大部分的帝王一樣多疑且謹慎,他原本都已經做好了用催眠噴霧給她洗.腦,或者直接回到二十三世紀換個馬甲再重來的打算了。 “還不領旨謝恩!”嘉禾身后的董杏枝喝道。 蘇徽遲疑著問嘉禾:“陛下為何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你難道想抗旨?” “臣不敢?!碧K徽利落的跪下謝罪,并且將自稱改為了“臣”。 “你的兄長,過去就是跟在朕身邊貼身伺候著的人?!碧峒霸茊痰臅r候,嘉禾的語調柔和了幾分,“你跟在朕身邊,朕就仿佛是看見了你的兄長?!?/br> 蘇徽:…… 哦,懂了,他做了自己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