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夸張是文人慣有的說話方式,同樣是拿筆桿子的,文學家注重的是作品最終呈現的效果,史學家看中的是過程的客觀真相。文學可以夸大其詞,史學卻得一絲不茍。蘇徽那個做文學史的碩導曾經反復告誡過他,在研究文人時,一定不能完全相信那些文人留下的言論記載和自傳,因為鬼知道他們在說話時是理智占了上風還是感性在主導言行。 但蘇徽此刻愿意相信張謄光。 在來這里之前,蘇徽有懷疑過這個說書人是早就被杜家的政敵買通了,刻意在酒樓之中說了一些刺激杜榛的言論,好激得杜榛動手殺人。 可如果這個說書人是張謄光,那么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謄光窮了一輩子,若這時他真的受人錢財買通,何至于繼續潦倒? 就算文人的言論不可全信,可他們的性格,或多或少都會反應在他們的作之中。哪怕是再表里不一的人,只要他拿起筆開始創作,也總會有那么片刻,內心的想法會不受控制的傾瀉于筆端。 蘇徽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囑咐他好生休養。 畢竟今后夏國的通俗文學還要靠他來振興呢。 走出房門后,蘇徽找到了一名錦衣衛,詢問他杜榛的為人及性情。 錦衣衛大部分時間都隨侍皇家左右,或多或少都對杜榛這種皇親國戚有一定的了解。按照他的說法,杜榛從小聰穎,因為被嬌寵過度的緣故,十分的跋扈任性。 但再任性,也好歹是個聰明人。 這樣的描述,也的確符合蘇徽心目中對杜榛的印象。 韓國公已經在不久前被皇帝奪去了官職,杜家的人這時候該盡可能的低調,風頭過后再謀出路。 那么杜榛為什么那天會如此沖動呢? 蘇徽想了想,對錦衣衛說:“你們去將事發那座酒樓的管事人找來,我有話要問。順便調查一下,他這段時間里接觸了哪些人,杜四公子那日飲用的酒水,有沒有被人動過手腳?!?/br> 皇后在與皇帝長談之后離去,送走了發妻,皇帝獨自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金殿之內發呆。 “陛下心情不是很好?!彼騺碜钍怯H近的宦官方涵寧注意到了皇帝似乎正在頭疼,于是主動上前為他按揉頭部xue位。 “怎會?!被实坶L長出了口氣,“朕只是覺得胸口有些悶?!?/br> 御案上堆積著如同高山一般的公文,他瞟了一眼,覺得越發的難受,好像自己被什么捂住了口鼻不能呼吸。 于是他豁然站了起來。 殿內侍奉著的宦官都下意識的直接跪下,戰戰兢兢等候他的吩咐。方涵寧亦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擺手,“朕想出去走走?!?/br> “來人,擺駕——”方涵寧連忙揚聲沖著殿外高喊。 “慢著?!被实鄞驍嗔怂?,“肩輿、轎子、輦車什么的都不必了,朕就是想出去走走?!?/br> 乾清宮外有一處小小的花圃,這還是榮靖公主十四歲時下令修建的,她說爹爹成日待在殿中與數不清的文書打交道,遲早會瘋了,她給他建個花圃,皇帝閑來時可以出來透透氣。 花圃中栽種的并不是什么名貴的花卉,不過是尋常的月季、薔薇,每日都有宮人精心伺候這些花草,正值盛春,它們開得格外好。 皇帝漫步在花木之間,深深吸氣,想要忘記縈繞在胸中的煩惱——如果這時候身邊能有個可以陪他說話的人就好了。這樣的念頭突然冒出心頭。 這是不可能的。既然做了天子,那就是孤家寡人了。 早些年,皇帝還是個飛揚跳脫的少年,喜歡這世上所有新奇的玩意,愛交朋友,好喝酒,但隨著做皇帝的時日久了,過去的習慣也就漸漸的被磨滅了,他活成了另一幅樣子。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前方的嘈雜聲,似乎是個女人在哭。 “怎么了?” 有小宦官過來通報說:“賢妃娘娘哭著求見陛下?!?/br> “哦,賢妃?!边@個女人是他這幾年的寵妃,雖不是什么頂尖的絕色,但她高貴優雅,知書達理,是毫無瑕疵的名門閨秀,從前他還是個乞兒的時候,做夢都不敢肖想這樣的女人,“她怎么了?” 賢妃是不會哭的才是,她應該永遠端莊,哭哭啼啼的賢妃給了皇帝一種奇異的違和感,就好像就是看見一尊精致的玉像裂開了一道口子。 “讓她過來吧?!彼肫鹳t妃肚子里還有個孩子。 從前他是乞丐的時候,不在乎自己有沒有后嗣,反正他兩手空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他成為了皇帝,那么一切便又不一樣了。 早年戰亂之中,他和杜銀釵的兒子一個都沒有保住,杜皇后反倒因為產子后休養不當而傷了身體,生下嘉禾之后,便再也不能懷孕了。 為了維持住皇后的顏面,這事他沒讓任何人宣稱出來,可他從那之后,便很少再與皇后一起過夜了。 然而不知是為什么緣故,他后宮之中其她的女人卻也遲遲不能為他生下后嗣,七年前淑妃流產、六年前王嬪生下的皇長子早夭、四年前麗妃為他誕下一個皇子,三天后就夭折了、一年前宋美人、廖才人先后滑胎。 后嗣一直他心中的隱痛。 然而賢妃一路哭著到了他的面前,第一句話便是,“陛下!有人要謀害臣妾的孩子!” 第21章 、 善于相面的術士都說,趙賢妃有宜男相。她腹中那個孩子,多半會是個皇子。 皇子或許還會是未來的太子、天子,謀害這個胎兒的罪名,足以使這皇宮之中任何一個人萬劫不復。 即便皇帝現在被諸多煩惱纏身,也還是為這件事打起了精神,下令命人詳查。 趙賢妃說是有人在她的安胎藥中下了毒,以這碗藥為線索,一路追查,最后查到了坤寧宮,皇后杜氏的頭上。 更加可怕的是,在差謀害賢妃兇手的過程之中,還順帶翻出了從前的舊案,找證據的過程順利到不可思議,最后那些證據無一不表明,淑妃、王嬪、麗妃……這些人的孩子,都是皇后所害。 當慎刑司的太監將這一結果稟報皇帝之后,這位曾經南征北戰英明神武的皇帝頭一次露出了虛弱的神情,他依靠在雕鏤有騰龍祥云的長榻出神良久,最后下令將皇后禁足于坤寧宮中。 這天是臨近端午的五月初,天色有些陰沉,大片的陰云堆積在紫禁城華美的琉璃翠瓦之上,像是要壓垮這凡世的錦繡宮闕。 皇后受罰的消息傳到嘉禾這里的時候,嘉禾正在女夫子的教導下學習《列女傳》。 夫子為她講到了貞順傳的息君夫人篇,說楚國伐息,擄息君夫人,息君夫婦無力反抗卻又不愿分離,最后雙雙自盡。 嘉禾漫不經心的聽著,就在這時窗外遙遙傳來了嘈雜聲,她豁然站起。 “公主?!迸蜃游罩鴷硗赖膾吡怂谎?。 因為趙賢妃那個孩子的緣故,這幾日宮中頗不安寧。嘉禾也聽到了不少的風聲,說賢妃正在宮中四處追查那個敢于謀害她孩子的人。 當時嘉禾就感覺到了不妙。 是誰要害賢妃,這個問題她暫且不愿去想,她只知道賢妃在這宮里最厭惡的人應該就是杜皇后。 幾年前嘉禾讀過《新唐書》,書上說,還是昭儀的武則天為了陷害王皇后,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女兒。這樣一個故事讓嘉禾毛骨悚然。 雖然她也不確定這件事是真還是假,也許這不過是后人對武則天的污蔑,但這世上說不定真有能夠狠下心來對自己孩子下手的母親。 后來她聽說,慎刑司在追查這件案子的同時,幾年前失去了皇子的王嬪忽然沖出來喊冤,說她兒子的死另有隱情,接下來麗妃、宋美人等也紛紛跳了出來,為她們的孩子哭鬧。 在聽說這些之后,嘉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股不祥的預感越發的強烈。這幾個女人遭遇可憐,這點她承認,可既然她們認為自己孩子是被人所害的,為何幾年前不站出來,非要等到現在? 更加荒唐的事情發生了。慎刑司居然在這短短幾天的時間里,就破了這幾樁謀害皇子的案件。原本按照他們往日的效率來看,就算是調查宮中普通的財物失竊案件他們也得磨上十天半月。這一次效率驚人。 吵鬧聲越來越刺耳,女夫子終究也還是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當然,嘉禾這里的窗外什么也沒有,仍是花開爛漫流云慵懶,只是天穹的顏色略有些陰沉,是或濃或淡的翠黛色。 “公主,坐下?!迸蜃蛹又亓寺曇?。她猜到了此刻皇后的遭遇,但她還是得按照她的職責給嘉禾上完這一課,“窗外之事,與公主無關。公主進了這書齋,就需專心研讀圣賢之書。為區區小事一驚一乍,有失儀態?!?/br> “出事的是我的母親,我到了這時若還是能維持住我的風度,那我未免也太不孝了些?!奔魏桃а勒f道:“先生教育起人來頭頭是道,卻難道不懂設身處地推己及人么?” 說完,她也不再理會自己的無禮是否觸怒了師長,繞開書案大步朝外走去。 “公主去哪?” “公主且等等!” 身后是夫子、侍讀、內侍和宮女的喊叫聲,嘉禾沒有理會他們。一開始她還下意識的顧惜步態,只匆匆邁步,不敢掀動裙幅,最后她實在是煩了,直接提起繁復沉重的裙擺快步跑了起來。 她到達坤寧宮正殿之時,殿外已經圍滿了全副武裝的侍衛。 “這是……爹爹的命令么?” 有人回答她,是。 “娘娘呢?” “皇后娘娘在殿內,按照陛下的吩咐,領罰懺悔?!?/br> 嘉禾只覺得頭暈目眩,她活了十三年,順風順水慣了,陡然遇到這樣的事情,除了驚惶之外,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娘娘被關起來了,阿姊出宮還沒有回來?;蕦m這么大,有誰能夠幫到她? 云喬……恍惚間她想起了這個名字。那個容貌清麗的少年內侍永運都是一副沉穩寧和的樣子,如果他在的話,她心里至少能平靜些。 可是他也不在,幾天前她安排他出宮去調查說書人,至今還未回來。 “我要去見爹爹……”嘉禾低聲喃喃。 可有宮人跪在了她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陛下說了,他暫時,就不見您了?!?/br> “讓開!”嘉禾喝道。 宮人們不為所動。 嘉禾索性繞開他們,繼續往前走,可還沒走幾步,便又有人跪在了她面前,“公主三思?!?/br> 嘉禾按住額角,被他們氣得越發的頭暈。 “都滾開!”乖順了十多年的嘉禾終于忍無可忍,提起裙子給了最是態度囂張的那人一腳。 這樣的表現像是個市井潑婦,嘉禾知道宮中許多人都在悄悄嘲笑她的母親、阿姊舉止粗俗,現在她也粗俗一個給他們看看好了。 遠處傳來了輕蔑的嗤笑聲。嘉禾抬頭,看見了趙賢妃。 這個女人一手按著自己平坦的肚子,一手搖著織金蜀錦裁成的絹扇,慢悠悠的走了過來。 “我當是誰在這吵吵鬧鬧,原來是寧康公主?!彼叩郊魏躺磉?,“公主這是要做什么?沒有母親管教了,就想恣意胡鬧了么?” 嘉禾冷冷的看著她,“我去見我的爹爹,順便告訴他,我母親一日不理事,這后宮便亂成了一團,四處都是不知自己身份的驕橫狂奴?!?/br> “公主不會還想著給你的母親洗冤吧?!壁w賢妃走近,小聲的說道:“別想了,你的那位母親,可是一點也不干凈。你真以為你父親這些年沒有子嗣,只是因為運氣不好么?” 嘉禾臉色微微一變。 “忠孝,忠在前,孝在后。你母親為了后位,自私自利,殘害嬰孩,害的是你周家的江山社稷——你不信?我告訴你,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知道為什么慎刑司幾天之內就定了案么?因為杜氏本就不干凈,她手上有多少條無辜的人命她心里清楚,我做的事情,不過是花費了數年的工夫默默搜集她行惡的證據,然后等到這樣一個時候一起放了出來而已?!?/br> 第22章 、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