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神秘的大煙囪
村西的大池塘總是在雨季充盈、在旱季干涸。每當干涸后,村民沿著屋后的大街向西下地,慢慢從池塘中間踩出一條捷徑。在村民的反映和要求下,父親找人把路加高,從此,一片池塘變為兩片,仿佛人類胸前的兩片肺葉。 只是,當雨季重新來臨,池水仍會漫上這條路,兩片池塘攜手相擁,再度化為一片池塘。 人們從大街上走過去,試探著這條被池水淹沒的小路,風吹過水面,似乎能聽到它們勝利會師的歡呼聲,那一定是池水再次相逢奏出的音樂。 我最喜歡沿著這條小路涉水了,和小伙伴一起,提著褲腿,歪歪斜斜地,試探著塘底粘滑的路面被歲月踏實的硬度涉過池塘,從東到西反復來回,不啻為一種娛樂。這娛樂有種征服感,有挑戰成功的喜悅。在我們歡躍的笑聲里,仿佛能聽到池水無奈的嘆息。 有時站在池水中不動,抬頭向西北方望去,總能看到處在大片麥場之間的,那兩座高聳入云的大煙囪。 1973年,在政策地推動下,由父親主持,在村西外建了一座小型煉油廠,通過從周邊油田上拉進的石油煉制柴油、汽油和瀝青。當時有幾間廠房、一些設備和兩座大煙囪。煙囪足足有35米高。建廠后,著實轟轟烈烈地熱鬧了一把。 五年之后,廠子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設備被拆賣,廠房被拆毀,磚頭也被人拉走了,只剩下這兩座巨人般聳入云霄的大煙囪。 這兩座大煙囪在七歲的我的眼中,的確巍峨無比,只能仰視。 “千萬別靠近那兩座煙囪呀,里面住著怪物!”大人常常這樣告誡我們。 所以在我們心目中,這兩座煙囪不僅巨大巍峨,而且神秘無比。每當我們經過它,不禁又驚又怕地張望著,時刻提防著未知的怪物從里面隨時沖出來。 一個炎熱的中午,我和張天津又一次涉水村西池塘,我倆站在偌大、空曠的水中,仿佛整座村莊只剩他我兩人,天地間充斥著莫名的孤寂和隱憂。我在前他在后,張天津突然止步了,抬頭望著西北方那兩座大煙囪。 “咋不走了?”我問他,“我都把水深試好了,你還不敢走??!” “我不是怕水,”張天津反駁說,“我是怕那煙囪……你說,周圍又沒有旁人,那煙囪里的怪物看到我們兩個小孩兒,會不會躥過來吃掉我們?” “膽小鬼!”我譏諷他道,“什么妖魔鬼怪的,那是大人騙我們,離那么遠你就怕成那樣!” “你要是不怕,你敢靠近嗎?”張天津嗆我道。 “有啥不敢的,”我說,“張天津,你跟我來,我這就去煙囪那,我讓你看看,我到底有多大膽兒!” 其實我也害怕,而且怕得要死。但我絕不能在張天津面前丟份兒,在我的眼中,他是個既膽小又懦弱、又沒有見識的胖豬仔而已。我咬咬牙,招呼著張天津慢慢湊到煙囪下。 煙囪矗立了多么多年,直到今天我才仔細打量了它。原來它的底部那么粗大,簡直無法想象,不過被歲月嚴重侵蝕了,從上到下流淌著細細的灰末。抬頭望上去,有種駭人的高度。底座煙囪壁上有一眼大大的孔洞,仿佛一張巨口,等著吞人似的。我站在“巨口”旁,遲疑著。 “咋了?不敢進了?”張天津在背后幸災樂禍道。 “放屁!”我說。說完后,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勇氣,促使我一閉眼睛彎腰鉆進了“巨口”。 煙囪里黑乎乎的。等了一會兒毫無動靜,并沒有設想的怪物突然出現一口吞掉我。我睜開眼睛,慢慢適應了煙囪里的黑暗。我驕傲起來,回首望著煙囪外遠遠站著的張天津。只見他瞠目結舌,許是嚇壞了。 站在煙囪里,我繞到張天津看不到我的地方向四面觀察,到處黑乎乎的。抬頭望向上方,高高的煙囪頂部的出口處,裁出一小塊兒圓形的天空。仿佛我就坐在井底,所看到的整個世界無非就那么一小塊兒可憐的光亮。我下意識地想象著自己如同一縷煙塵,在火的推動下,順著煙囪壁一路飄升,飛向無垠的碧空。 我決定捉弄一下張天津,于是貓在張天津發現不了我的一片黑暗角落里。 “啊……”我驀然發出凄厲的慘叫。那長而厲的慘叫聲把自己也嚇了一跳。未喊完之前,我透過一抹細小的磚縫觀察著張天津。 “不得了啦!怪物吃人啦!張小強爬進大煙囪了,他被怪物吃掉了!”只見張天津向天揮舞著雙臂,哭喊著逃離而去。 我在煙囪里竊笑不已。這個張天津,真是傻到可以。 當我大搖大擺地蹚著水接近村子時,村口已然聚焦了許多看熱鬧的人,張天津在岸邊又蹦又跳,呼喊著大家去救人。我安然無恙地回到對岸。 “張小強,你沒死??!”張天津叫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才死呢!”我說。 圍觀的人們七嘴八舌問了我很多問題,不敢確認我是真人還是邪靈附體。我百般解釋,他們紛紛表示懷疑。 “看!他的腳流血了!”有人嚷道。我低頭一看,果然在我的左腳上,大拇趾前端流了好多血,染紅了地面,我因為興奮過度竟然沒有發現。 “嗯,看來他是真的,不是鬼魂,要不然怎么會流血呢!”有人說。 大家的目光聚向我的左腳,盯著那團鮮血。有人突然長長地“唉”了一聲,轉身離開了。接著,圍觀的人們慢慢散去。 后來,有人在隊部旁另外建了一個小作坊,一兩部設備,幾口大鍋,三四間土坯小屋,機器整天響著,在生產一種“皮帶油”的產品。它是一種黑色膠狀物質,涂抹在皮帶的內面,既可滋潤皮帶,又可增加皮帶的粘性,使皮帶不容易在鋼質滾軸上脫落。 我見過那東西,仿佛一塊磨刀石般大小,打開包封后,將其與高速旋轉的皮帶內面相互摩擦,皮帶油慢慢減小,皮帶則與滾軸緊密結合,發出細密的撕扯聲,“刺啦刺啦刺啦刺啦……”,似是一闕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