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寧常安看到墻壁上的黑影似乎動了一下,她驚恐萬分地站起身,一下竹榻,雙腿就軟了下來,她知道窗外有人。 她不敢驚動沈越山,拿了床榻邊的一個木棍,緊而顫地抓握著,強撐起精神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 她輕輕地打開門,心里期盼著這不過是一場虛驚,門外的人不過是村里存活下來的后人,回來看看,畢竟這里太偏僻,不會有人找到這里…… 月光下,蘭御謖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背對著光,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看到他緊抿的嘴角,刀削般明銳的下頜,瞬時絕望直如潮水涌進她的心口,她知道有這一天,可沒料到會這么快,她不會再求他了,不過是一死! 她苦苦一笑,扔了手中的木杖,啞聲,“別吵他,他剛睡著!”她不看他,低著頭朝外面河流的方向走去。 地上不規則的尖石刺疼著他的足心,可前面的人似乎毫無感覺地低頭走著,直到河邊,終于軟軟跌到地上,鼻端清幽的龍涎香一盈,腰上突緊,她倉惶抬頭,卻見他兩手已扶起她的腰,欲將她抱起。 “別碰我……”手無足措間,她捉了地上的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他的手背,他吃了痛,卻沒有松開手,將她抱起,讓她站穩后,默默地退了一步,竟象個犯了錯的孩子般站著! 她手里狠狠地攥著石子,好象抓著一個可以逼他就犯的唯一依靠,琉璃眸冰冷,如看著一個陌生人,聲如利刃,“如果你來說帶我回去,那就免了,除非你把我變瘋變傻,否則,我就是死在這里也不會跟你走。如果你想用沈大哥來威脅我,不必了,他死我死,我死他也要陪我死,我和他說好了!” 蘭御謖心微微一沉,將手中的錦盒打開,往前一伸,淡淡道,“這是刑蘭草,有兩株,你先用!” 她一眼就認出,碎冰上放著兩株綠意盎然的刑蘭草,她有絲錯愕地抬頭,有什么在心尖里涌著,猛地搖首,“救活了他,再拿他的命來威脅我么?”記憶中的他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給她希望,卻最終讓她絕望! 何況,兩株又能有什么用? “我帶了三百名龍衛過來,三天內,我會讓他們在這里找到刑蘭草。寧兒,我不會再拿任何人、任何事來威脅你,只要我知道你好好活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活著,對我已經足夠了!”低沉著聲音說著,緩緩朝她走近,眸光深如溺海,帶著帝王的威嚴,亦帶著彼時醫廬里蘭謖般的軟聲細慰。 “你的話,能信?”鼻尖處酸楚一盈,她心中澀然地避開他的眼神,最后化為一聲嗤然,“我不會再信你了,不管你是蘭御謖也好,是蘭謖也罷!” 蘭御謖鳳眸中抹過絲自我的諷弄,卻亦是一聲低低笑開,“我以我們孩子來起誓,如果我違背這誓言,就讓我永生見不到錦兒一面?!?/br> 寧常安所有心血一瞬仿佛都涌上頭頂,她難以置信地輕問,“你真愿放過我?” 在他慎重的點頭下,她還是遲疑不肯輕易相信,好象那兩株刑蘭草是沈越山的索命符,如孩子般驚懼地將手負在了身后…… “是的,我就當是我放了我自已?!蹦樕掀届o無波,聲音卻有絲蕭瑟的冷意,“何況我要對沈越山不利,何必借你的手!” 她看著他,試圖想找出一絲的可疑,最后她決定再信他一次,她緩緩伸出手接過他手上的錦盒,打開后,看到那兩株夢魅以求的刑蘭草,抬首時,看向他,所有復雜的感覺都揉作一股線,捆在她心上,“好,我信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擾我,你走吧,剩下的刑蘭草我自已會想辦法找到!” 他眸光暗鷙難辨,眉宇卻是一派冷冽,語氣不容人拒絕,“人多始終會好找。我不會打擾你,寧兒,但我暫時不能離開,我還有些事……” 寧常安頓時覺心里被人狠狠戳了一下,嘶聲,“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讓我過下去,這個還你,我不要了!”怒氣、恨意、絕望瞬時迸發,她上前一步,將錦盒往他懷里狠狠一塞,轉身便離去。 “我決不會靠近你的屋子百丈!我不能離開這,是因為,你體內有秦之遙植下的蠱蟲,已經有二十年之久了,我已經派人去苗疆找大法巫,讓他把你體內的蠱蟲引出來?!碧m御謖威嚴的聲音中透著一股狼狽的懇切,他卻仿佛沒有絲毫覺察,神色因緊張而顯得凌厲,“不能再拖下去,蠱蟲一旦被喚醒就會……”她的性命將與她人的性命捆綁在一起。 “你是說蠱?”寧常安腳步一滯,想到傾城亦中了蠱毒,心中情緒翻滾,咬牙冷笑,“你怎么會知道我中了蠱?是秦之遙告訴你?” 蘭御謖心中微微澀苦,他知道,是因為義凈終于告訴他,寧常安在沈千染未重生的那一世的死因。 “是……”他模糊地應了一句,艱澀地啟口,“寧兒,我用錦兒來發誓,我現在不會用任何人、任何事來逼你。我只是想你好好活著,你喜歡跟他在一起,我決不會干涉。唯一的條件,就是你好好配合我,把蠱蟲引出來?!?/br> 她靜靜地看著他,好象在剝析著他話中真實,眼里緩緩透出絲朦朧久遠之色,看去竟有殤郁之色,輕輕問,“你說了……不會靠近這里百丈,能用錦兒的名譽答應我么?” 蘭御謖眸中微微泄出凌歷,目中侵略和強勢若隱若現,直到寧常安敏感地后退了一步,方意識到了什么,忙應聲,“好,我答應,我……我這里有一個女龍衛,你有什么事吩咐我,你讓她轉達就行了!需要什么藥材,想吃什么,用什么,你吩咐,我讓人去山里外帶進來!”他的眼光不知不覺地落在她的手背上,心頭劃過絲縷澀然,“你盡管專心幫他治病就好,洗衣服做飯這些粗活,你不要管了……” 寧常安扯扯嘴角,鄙夷一笑,“不勞掛心!你現在就走吧!”她不敢離開太久,怕沈越山夜里咳醒,發現她不在,肯定會焦急。 “好,那我走了!”他轉身,他怕腦中瘋纏的執念會再一次將她逼向絕地,迅速將錦盒放進她的手中,再沒看她一眼,提足闊步離去。 如果之前他還想著有朝一日與她再次相聚,甚至想過秦之遙所配制的藥逼她就犯,讓她永遠也離不開自已半步。但那日死牢之中,義凈終于告訴他實情,沈千染重生前,他與寧常安根本就沒有二十年的夫妻緣份。 義凈告訴他,寧常安的死是因為秦之遙用兩種最致命的毒相互作用在寧常安的身上,否則,以寧常安的醫術必能自保。 第一種是世間最陰狠的蠱毒,同生蠱,是來自苗疆的一種蠱蟲,被施者為兩個人,植入后,兩人同生共死。 秦之遙在江南醫廬時,就給寧常安植入,她原本想另一只植入自已體內,借此與寧常安同生共同,讓蘭御謖間接受制于她。卻因為秦之遙自小養蠱,身上已有蠱蟲的氣息,而蠱蟲天生對同類排斥,不愿進入秦之遙的體內。 第二種毒,她為了把寧常安困在自已的身邊,不惜用秦之遙配出來的藥讓寧常安讓她吸食上隱,從此無法離開他半步。寧常安因為這種藥,精神變得頹廢,而后心智亦漸漸受到損傷,在同生蠱蟲被喚醒時,她已無法自救。 那些年,寧常安以蘭妃的身份留在他的身邊,因為藥量漸漸加大,最后一年中,她的神智皆在混混噩噩中渡過,但沈千染死在地窖中的那一日,寧常安突然清醒過來。 她趁他上朝之際,易容成小宮女,騙過所有的宮人和龍衛,獨自離開承義殿,在蘭御謖接到消息趕來時,她已爬上了皇宮最高的城樓上,穿著一身不知從何得來的畫滿血咒的衣裳,跳下了重樓,死前念著: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就算相遇,亦不相守! 龍衛在最后落地時接住了寧常安,卻發現在落下時,她的頭磕在了一處突起的飛檐上,已當場命喪…… 他撕心裂肺地上前將她從龍衛的手中抱過,她的身體仍是溫暖的,他呆呆怔怔地將她抱到自已的承義殿,什么也沒做,就這樣抱著她一起躺在床上! 夜晚,華燈初上,承義殿的碳火燒得很足,他和著衣與她相擁,感受著她身體溫軟和馨香,直到聽到殿外傳來趙公公小心謹慎之聲,“皇上,已是酉時末,奴才懇請皇上和娘娘用膳了!” 他晃了晃神,輕輕拍了一下寧常安的臉,低聲詢問,“寧兒,你餓了么?我們出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懷中的人沒有應他,他輕輕一笑,如平常一樣,將她抱起,“你默認我就當你答應了,走,我們一起去用膳了,吃完再睡覺!”今年開春以來,寧常安的心智已如孩子,他與她在一起時,也是這樣照顧她。 趙公公見帝王神色尋常地將帝妃從寢殿里抱了出來,終于偷偷地噓了一口氣,眾人皆以為珍妃跳樓,所幸暗衛及時接住。 若有損傷,他們這一殿的奴才只怕腦袋都難保! 御膳桌上,宮女太監侍候兩旁,眾人才驚詫的看到—— 帝王一口一口地喂,食物卻從娘娘的嘴里流出來……那是一張破碎的臉,左邊臉凹進了一半,一只眼睛已經沒了,另一只眼毫無焦聚地…… 帝王怕臟了她的衣裳,輕輕地用唇舌舔盡她口里流出來的湯水。 所有看的人掩著嘴,忍著胃腹的惡心,更壓抑著如蜘蛛爬進鼻孔般的恐懼…… “好,你不愿吃,那我不逼你,我們去睡覺好不好?我知道你一直睡不著,夜里總是惡夢,我陪著你……”他為她拭凈臉上的湯汁,將她如嬰兒般抱起,慢慢地走進了寢殿中。 一連三天,宮人們見他抱著一具恐怖的女尸連日又是親又是哭,一個個嚇得寧死也不肯靠近承義殿半步。承義殿成了一片死域。 連連三個日夜,他時而清醒,時而恍惚,空蕩蕩的宮殿中,他不吃不喝不眠不語,心死如灰,萬事不理—— 那三個日夜中,白天,他的全身像是被抽了筋一般冰涼癱軟在她的身邊,緊緊擁著她冷而僵的身體,怔忡不定的眼神一直一直望著她,在冰冷殊途中,求天不應,求地不靈,守著一殿的無助、一殿的絕望…… 夜里,他不讓人展燈,讓這里漆黑一片,他摟著她,緊緊地貼著她,甚至感覺到她的身體漸漸地軟下來,借著窗外的月光,他親吻著她冰涼的額際,期翼著,“如果你魂靈有知,不管你是不是來找我索命,只要你魂靈有知,你回來看我一眼……”他一遍遍地親吻著她,只希望,這樣的愛、這樣的絕望或許能感天慟地,或許……一切一切的或許,她的靈魂最終會來與他相見! 直到三天后,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身體下腹已開始慢慢地鼓脹,那一刻的惶然無措,再也無法自欺了! 他帶著她來到了皇宮的冰窖,抱著她的尸身在冰窖之中又整整呆了三日。 最終將她葬在了沈越山的身邊! 而他一步步地走進東郊行宮的皇陵,放下了斷龍石! 義凈的每一句話竟象凌遲之刑一樣,一寸寸,一絲絲地掏空他的心,鮮血淋淋。疼得他感覺不到它的跳動。 他用了整整兩個時辰的時間去消化義凈所陳述的每一個片段,環環相扣,找不到任何的毗漏,所以,他知道義凈所說的全是事實,那一瞬他第一次感到了內心的脆弱,皇權的卑微! 出了弄檢司的死牢時,他已堪破了這一世的執念,只要她能幸福,他何必一定要將她強禁到自已的身邊,最后落到了控不住的收場。 他得救她,既使從此放開她! 他不知道沈千染的重生是不是已改變了這些!他只知道,他不能冒這個險,幸好,現在還有時間去力挽狂瀾! 京城。 蘭御謖突然沒有任何交待離京,而之前毫無預兆地解了寧王兵權,讓趙承恩接管兵部。 緊接著,又賜婚趙十七和蘭錦,將白鳳鐲賜給了趙十七,這些都預示著蘭錦將登上太子的寶座。 可今日朝堂,當趙公公在金鑾殿上將皇上留下的圣旨宣讀,讓寧王殿下監國,瑞王殿下赴江南鎮災時,朝下一片哄然。各派議論紛紛,尤其是以文丞相一派的清流,向來對朝堂之事,有疑問就當場提出。 “既然皇上下旨讓瑞王赴江南鎮災,那皇上又何必要微服私訪,這說不過去。趙公公,皇上離宮之前,可曾當面說些什么?” 趙公公是帝王的親信,眾人皆豎起耳朵準備聽著,可惜迎來的只是一句,“咱家不知皇上何時離宮。眾位不必多猜疑,這確確實實是皇上的親筆跡!” “瑞王呢,趙公公,瑞王殿下怎么不上朝?” 趙公公斜著眼一睨,慢條廝理道,“咱家有這個本事么?不如,郭大人試著去請七殿下來上朝?”瑞王上朝向來隨心,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就算是偶爾心血來朝來金鑾殿上逛逛,也是一身的便服,聽兩句,想走就走,連蘭御謖也是莫可耐何。 好在這些年戶部在他的手上也沒有出任何狀況,蘭御謖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戶部的郭大人不理會趙公公語中透著明諷,轉身朝文相躬身道,“文丞相,下官惶恐,擔心皇上他……”話中透著隱穢不明,卻得到眾官的呼應,眾人紛紛表示對帝王的擔心。 “趙公公,不知昨日皇上休朝,去見了什么人?”又一個清流派的官員站出質疑。 趙公公白了他一眼,索性閉了眼不理會。 高世忠緊緊蹙眉,站了出來道,“皇上昨日曾到老夫的刑檢司死牢,與死囚會了幾個時辰,而后下了口諭,赦申柔佳斬首之刑?!?/br> 有人報著懷疑的聲音小聲地嘀咕了一句,“這就更奇了,皇上怎么會下這道旨意?” 不解之事連連,眾人面面相覷,皆聞到了朝局要動蕩的味道。 “下官可否請問寧王殿下,皇上可曾單獨詔見過寧王殿下!”文相終于耐不住,走到蘭亭的身前,躬身一禮,正色道,“請寧王殿下直言!” 蘭亭一瞥文志斌,鳳眸中是一片奇異震驚的光芒,倒收了慣有的痞性,正了正神色,“不曾,本王也是現在才知,父皇下旨讓本王監國,文相要是看出什么倪端,本王洗耳恭聽!” 瞬時,殿中響起如鐘的聲音,“皇上下一道圣旨,你們要是有疑慮,直接可以讓御書房的幾個參事來辯別一下皇上的筆跡。光在吵有什么用?吵得老夫耳煩,要是沒別的事,老夫就走了?!?/br> 文志斌語塞,躬身微微苦笑,“不敢,老夫只是一時不解圣心!” “本王也欲求解!”蘭亭微微瞇眸,似笑非笑,蘭御謖突然離京,這讓他也有料想不到。 更想不到蘭御謖會讓他監國。圣旨肯定是真的,皇宮有他的暗衛沒有收到任何皇宮異動的消息,而蘭御謖身邊又有龍衛保護,這天下,還沒有人能夠逼著帝王下這道圣旨。 令他不解外,還有對蘭御謖這番故意為難感到憤然,若是真讓他監國,就當清清楚楚地留下圣意,這般讓眾臣猜疑紛紛的圣意,不是故意考驗他么?讓他疲于應付眾人的置疑么? 可他偏偏就不愿按著蘭御謖的套路走,他靜佇一旁,一臉似笑非笑,不接旨,不解釋,讓朝堂之上眾人更加摸不著頭腦。 眾人議論紛紛,卻沒有討論出什么實質,倒是一致對帝王留下的圣旨表示可疑。只是趙家的幾個兄弟皆不語,龍衛沒有任何異動,趙承恩自然知道,帝王安全沒問題。 既然如此,這圣旨雖詭異了些,但確實是皇上親手擬定! “瑞王到!”太監尖細的聲音傳來,眾人循聲轉向大殿門口,只見蘭錦依然是一身玉白便服跨進了殿中,只是幾日不見,眾人見蘭錦的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似乎消瘦了許多。 趙承恩上前幾步,低聲問候,“三殿下,你病未愈,何必親自來上朝,有什么話讓人轉達一聲便是!” 蘭錦側過臉,輕笑,“你的消息倒是挺快!”連蘭御謖也僅僅是昨日探望他時,知道他生了病。 趙承恩微微一怔,知道瞞不過了,時下朝局變幻莫測,他也是擔心蘭錦的安危,私下派了幾個龍衛去保護他。他恍然一笑,語聲并不在意地,“這不是關心你么?” “趙承恩,把你的人帶走,否則讓本王揪出來,就要你好看!” “諸位不必驚慌,父皇確實是下了江南,也親口對本王說,讓寧王監國,命本王下江南鎮災!”他淡淡一笑,琉璃眸光在蘭亭眼前略為停留后,懶洋洋地留下一句,“話已帶到!” 蘭錦離開,蘭亭也不多話,隨后就走,金鑾殿下,監國的寧王不在,這朝也不知道要議什么。 文相一臉尷尬地吩咐眾人散了。 京城水月庵。 入夜,水月庵的夜晚特別寂靜。 趙十七細細地從小竹籃里挑著色澤鮮花瓣,歸一處后,用玉舀裝著,然后小心翼翼搗成糊狀,將汁濾出備用。 再挑選瑩白細致的珍珠,慢慢地磨成細紛,將制好的汁倒入,攪成糊狀,陰干后,便成胭脂。 富人家的可用珍珠為泥,一般人多數是挑白色的米為泥。 她自小離家后,在山中日子清靜,就學會了親自動手做一些各色的胭脂水粉,閑暇時便做一些打發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