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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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青年詢問她的神情帶著溫柔。 看著看著,靜楠忽然伸手去捏了把,讓荀宴愣怔。 面對他疑惑的眼神,小姑娘認真道:“剛剛忽然感覺,哥哥不是真的?!?/br> 荀宴失笑,很快又沉默下去。 靜楠這樣的感覺,他這幾年有過許多次。 夢中,血色與火光交織,和他分別許久的圓圓失去了明亮的雙眸,無力地躺在地面,身下流淌的鮮血幾乎染紅了整片土地,氣息奄奄。 她發出破碎的聲音,似乎很是不解,在問他為什么。 轉瞬間,那場景又轉為他毫不猶豫砍下建平侯頭顱時,頭顱骨碌碌滾動,滾至腳下,卻變成了荀家人的面容。 他們張大嘴,維持著生前的震驚,仿佛也在問為什么。 為什么?荀宴很清楚那個答案,是因為他,因他在他們身邊,給他們帶來的不幸。 他不止一次地想,自己也許不應該聽母親的話,去京中尋找生父。 他怎么會天真地認為,皇帝當真同尋常人家一樣,亦會有普通的慈父之心? 將尋常百姓與天家混淆的結果是,他險些失去了那些至親至愛之人。 為此,荀宴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慌張地坐上輪椅去往靜楠的小屋,直至手探在她鼻間感受到呼吸,觸碰到那溫熱的肌膚,他才敢確定,夢只是夢,與現實無關。 “當然是真的?!焙芸鞆幕貞浿忻摮?,荀宴安撫靜楠,握住她的手,“夜深,該回去歇息了?!?/br> “嗯?!?/br> 推著輪椅,靜楠與他慢慢行過這寂寂田野,二人皆再無話語,默然相伴。 *** 漆黑無光的夜,猶如猙獰巨獸,俯瞰著燈火通明的宮廷。 天子寢宮四面門窗大開,依舊散不去那nongnong的藥味,伴隨著間斷的咳嗽聲,宮婢內侍來往的身影匆匆。 圣上又犯病了,這次竟嚴重到咳血。 無形的巨石壓在每個人心上,連呼吸都開始困難。 久病不愈,眼見龍體越來越差,幾乎要到油盡燈枯的局面,圣上……卻依舊堅持著近四年前的決定,不肯另立儲君。 一位隨時可能駕崩的天子,一位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太子,人人都覺得,這天下怕是要完了。 荀巧從傍晚守到現在,一直處于高度緊張中,毫無困意。 如今見皇帝癥狀稍稍平穩,終于長長舒出了一口氣,像是嘆息。 圓潤的臉頰都消瘦了些,荀巧摸了把額頭的汗,心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這等重要的事圣上都不告訴阿宴,反而瞞著他做出那么多違背阿宴心意之事,如今再來后悔,又有何用? 感覺到他的目光,皇帝艱難、困乏地抬了抬眼皮,這一刻思緒翻涌。 阿宴和圓圓一同墜崖,在獨獨搜尋不到他們二人時,他就已經意識到了兒子在躲避自己。 痛心之感消退,隨之而來的是止不住的怒火。 第一年,皇帝冷冷地想,阿宴還是太過天真,如果逮回了二人,他不介意當著他的面處死那個小姑娘,再以荀家一家為質,讓兒子明白有弱點的可怕。 第二年,皇帝理智稍回,如果阿宴在那時出現,他覺得可以容忍兒子的小小心軟,畢竟圓圓確實無辜,待他這個皇伯伯也很信賴,荀巧更是股肱之臣,因此犧牲未免可惜。 第三年,皇帝已忍不住擔憂他們二人,中了毒的阿宴和毫無自保之力的圓圓,能夠在外安然無恙地生存嗎? ………… 皇帝喉間發出枯澀的、類似朽木摩擦的聲音,可惜殿中無一人能聽懂。 荀巧湊近了些,終于從幾個破碎的詞中領會到他的意思。 尋回阿宴。他是這么說的。 第82章 故事 桃花節當夜, 寧靜的清風鎮下起春雨。 雨聲細密,滴滴答答傳入耳畔,仿若催眠般, 令床榻上本是淺眠的荀宴不由陷入更深的夢中。 夢境依舊, 永遠是那些他內心深處最不愿見到的場景,區別只在于,他已漸漸能夠分清那是夢還是現實。 如今,他也不會再一夢醒來就必須去靜楠房中確認她的呼吸。 畫面重復上演,又漸漸消失, 沉郁的黑暗退去, 荀宴終于從其中掙脫。 睜開眼, 卻對上了剛推開門準備入內的靜楠。 荀宴:“……” 靜楠:“……” 見小姑娘無辜地眨了眨眼,一臉不自知的神情, 荀宴冷靜發問:“怎么了?” 屋內并不黑, 他能夠看清靜楠甚至只穿了身雪白的寢衣就跑來,顯然是順門熟路地想溜進他的被窩。 “雷聲好大?!膘o楠指了指窗外,由于荀宴未合窗, 一角已經被雨水打濕, 微弱的光線中甚至能瞥見密密的雨絲在隨風飄灑。 四年中,靜楠確實有些害怕或無眠的夜, 她通常都會到荀宴屋內尋求安心。 近一年來,這種時候已經很少了, 荀宴還當她已經慢慢意識到了自己長大了,如今看來, 顯然不是。 “害怕嗎?” “嗯?!膘o楠誠實道, “睡不著?!?/br> 荀宴明了, 當即披衣起身, 坐上輪椅,“回房去?!?/br> 她已經是個半大少女,再過一年多就要及笄,總不能再像幾年前那樣同塌而眠。 打開屋門的剎那,一陣狂風吹來,將那棵香樟樹吹得劇烈搖晃。 荀宴將靜楠擋在里側,遮住大半風雨,卻見她突然站在原地,不動了。 “哥哥?!膘o楠疑惑地輕聲道,“樹上,剛剛好像有個影子?!?/br> 影子?荀宴立刻看去,只見樹枝左搖右擺,其中一覽無余,空空蕩蕩,并沒有所謂的影子。 他如今雖然不能輕易動用武力,但五感并未退化,方才……確實沒有察覺到第三人的氣息。 不過,荀宴知道有時候靜楠的感覺出乎意料得準確,就如同那只神奇的鴨子一般,對她的話從不會不以為然。 視線仔細掃過整座房屋,但雨夜阻隔頗多,一些暗處無法看清。 假使有人,應當也暫無惡意,不然他不可能沒有感覺。 心中有幾個模糊的猜測,荀宴不想靜楠緊張,便道:“可能是樹影,先回屋?!?/br> 靜楠嗯一聲,當即不再想,小跑而去。 小姑娘的閨房,和荀宴那兒總有些區別,擺設、色彩到布局,處處都是靜楠的喜好。 荀宴屋內有一面擺滿書的書架,這兒則換成滿是小玩意的櫥柜。 以前荀宴未曾注意,以為都是靜楠喜愛的、買回來的小物件,如今想來,很可能都是那群小伙伴所贈。 有哥哥陪伴,靜楠飛快解去披風躺進被褥中,長發散在枕側,露出一張干凈的臉蛋望向荀宴,眼神乖巧。 荀宴一頓,轉到榻前抬手,順了順那烏發,“慢慢睡,我在這不走?!?/br> “哥哥不困嗎?”靜楠往里挪了挪,很真誠地邀請,“這張床榻也很大的?!?/br> 并不是大小的問題,荀宴沉默了瞬。 這幾年他只簡單教過幾句男女大防的道理,并未更具體地教過她進一步的東西,譬如為什么會如此,其中內因她可能一點也不了解。 靜楠成長的環境太單純了,身邊少有親近的外人,也就讓她覺得,和外人需要保持距離,但和哥哥再親密也是可以的。 沉思之下,荀宴用更精簡的話解釋了遍,大意是即便是哥哥也不行,只要長大了就要遵守一些規矩。 靜楠認真聽罷,乖巧地表示懂了,但最后還是道了句,“那長大了,好麻煩呀?!?/br> 荀宴失笑,眉眼間盛滿柔意,“是有些麻煩?!?/br>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那個小小的、稚嫩的圓圓長大,這樣似乎就能夠減少更多的煩惱。 譬如,今夜桃花節讓他突然意識到的某些事。 荀宴忽然道:“我給圓圓講個故事?!?/br> 從小靜楠就習慣聽著他講的睡前故事入睡,自然無有不可。 只是以前荀宴大都照本朗讀,今夜,他卻講起了靜楠從未涉及過的類型。 第一個,是窮苦書生與富家女之間的故事。內容尋常且俗套,富家女看中書生品性和才華,出資助他讀書、趕考、結識貴人,二人約定待他考取功名便成婚,豈料書生一朝中榜便翻臉不認人,拋卻過往,一心攀附高門世家。 最終,故事以書生急功近利被貶謫、富家女半生悔恨為結局。 第二個故事,則關于一對皆出身小官之家的青梅竹馬。自幼相伴長大、互許終生,本來感情真摯,男子卻在成婚前被一位美人所迷,即便逃婚也在所不惜。 最后,他逃婚路上被市井惡霸打斷一腿,落下終身殘疾,至于女子的結局卻是未曾提及。 第三個故事,則講了一位高官子弟與門當戶對的女子成婚后,整日流連煙花之地,最后自己染病而亡,害得妻子也郁郁而終。 越聽,靜楠雙眼睜得越大,直至滾圓如貓兒,表達出自己驚訝不解的心情。 “為什么呀……”起初,她還因主人翁之間的感情而為他們開心,只是尚未來得及生出對男女之情的憧憬,就被這三個結局給留下了陰影。 她忍不住問:“他們為什么都這樣?” 竟然一個好結局都沒有。 “因為男子本性如此?!避餮缑娌桓纳?,“或追逐錢財權力,或追逐美色,他們習慣了,不會真正地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br> 靜楠似懂非懂,想起了曾經看過的,皇伯伯擁有的那么多妃子。 她如今已經能夠了解“皇帝”這個位置的意義了,可能正是因為站得太高,所以就更不需要在意那些了吧。 “那就沒有一個好結局的嗎?” “有?!避餮绲?,“只是太少了,寥寥無幾?!?/br> 他想的是,通過這些讓小姑娘充分認識到男子的可怕和男女之情的不可靠,世上根本就沒有值得她付出真心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