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二)
“我十九歲的時候就死了, 死了都十一二年了。那時候無間城還在, 我經常飄到那邊去, 自然識得路?!标懺魄漭p嘆的聲音回蕩在綺羅的腦海里。 說來也怪,這女子之前說起話來聲音嬌媚又造作,還總是平白的帶著三分嘲諷, 聽得綺羅頭都大。此刻話一出口,卻是語氣平淡,自嘲里透出了幾分疲倦的意味來。 就仿似, 前一刻還是那個著著酒污羅裙,只顧一晌貪歡的放浪花魁,后一刻便成了冷眼觀紅塵, 無力度浮生的垂暮婦人。 一只腳踩在韶光里,另一只腳踏進墳墓中。 哦,錯了, 她已經是泉下亡魂了。 - 綺羅聽得心頭微動,不禁問道:“你是怎么……” “怎么死的?”綺羅尚未說完,陸云卿便猜到了她要問什么, 輕笑了一聲。淡淡道:“十九歲的時候, 被流寇捉住了,輪流□□,最后拋尸荒野了?!?/br> 本來走得好好的綺羅腳步微一踉蹌。 然則只停頓了一下,就摸了摸鼻子, 若無其事地又向前走了。 陸云卿隨即大聲笑了起來:“怎么著, 把我們的小姑娘給嚇著了?不就是被jian殺了么, 也沒死的多慘。嚇著了也沒什么的,你非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做什么?逗死了。你不必可憐我,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自己是個失了貞潔的□□了。若是覺得好笑,笑出來也無所謂的?!?/br> 綺羅眉頭不禁輕輕地皺了起來,但很快又展開來,語氣平靜地道:“我沒覺得你有什么好笑的,那又不是你的錯?!?/br> 陸云卿嘲諷道:“得了吧,何必口是心非。你也只是說說罷了,是個有廉恥的人都會覺得我臟的??晌也辉诤??!?/br> “云雨之事,都是你來我往的。老娘被人強了,怎么,那些豺狼虎豹們得意快活,卻要我來受人唾罵?我可去他大爺的吧?!标懺魄渫俚?。 “活著的時候活得糊涂,死到臨頭卻是懂了的,人活一世自己舒坦才最重要,什么貞潔cao守,什么冰清玉潔,哈哈哈哈,都是男人拿來哄騙你欺壓你的屁話,算個什么東西。我呸!” 綺羅:“……” 她也不知道,這個附在她身上的鬼連口水都沒有到底是怎么“呸”的。 綺羅尋思這位好像是真的一點也不在乎,不禁搖頭笑道:“你這人真是,我又沒說什么,你就這么激動了。你哪只眼睛看見我要笑話你了?又是那只眼睛看見我要可憐你了?真是自作多情?!?/br> 陸云卿尖聲尖氣地幽幽一嘆,頗有點自憐自惜的意思:“唉,也是可惜了我這條命,死到臨頭才知道,原來在這世上快活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神魂顛倒,銷魂入骨,也不過如此。我活著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時候都規規矩矩的,不敢越雷池半步,反倒是做了鬼了,才得了滋味?!?/br> “真是可惜了我的煙樂坊,那原來是個寡婦村,我花了不少力氣才弄出來的幻境,被你的阿郎隨手就給破了?!彼上У貒@了口氣,復又咬牙道,“那個小混蛋,真真是個沒心沒肺的。老娘生前,哪一個人見了我不夸我花容月貌?十里八鄉提親的人都要踏破門檻了。他倒好,連停頓都沒停頓就要弄死我?乳臭未干的兔崽子,怕是沒長眼!” 這一席話,說的綺羅也給她氣笑了翻了個白眼道:“你可省省吧,都是些什么歪理?他要是正眼瞧了你,現在都已經跟你一樣做了鬼了!” 綺羅說著說著,面上卻笑意漸斂,慢慢嚴肅了起來。頓了頓,語氣漸漸冷了下來:“照道理說,你自己要怎樣,那是你自己的事,浪到天邊也沒人管你??赡恪瓱o論如何不該搭上她們?!?/br> “你褻瀆了她們?!蹦切┟麨橄嗨嫉难?。 “褻瀆?”陸云卿嗤笑一聲,幽幽道,“我只不過是教導了她們罷了。妖的一生那么漫長,既然覺得寂寞,找些人來陪又有什么錯?她們本就生于相思,對孤獨的恐懼遠非尋常,有能緩解這種痛苦的法子,何不用也?” “可她們原本有愛的人。她們的思念和孤獨都有歸處,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都能治愈的。說到底,你只是玷污了她們罷了?!本_羅面色冷漠輕聲說道。 陸云卿那邊沒了聲音。 過了許久,她才復又開口,聲音沉沉,像是欲將某種情緒深藏于心:“不是,才不是呢……你根本,你根本就不懂?!?/br> “她們是有愛的人,可我清楚,她們愛的人不值得她們這樣。不值得她們為他孤獨,為他寂寞,為他傷心,為他承受這么多……男人本來沒一個好東西,怎么配得上她們。她們明明,明明可以活的更好。她們……” 她一句一句地辯解著,好像是在理直氣壯地說服綺羅,卻又像是固執而倔強地在說服自己,沉沉的聲調里竟帶了一絲她自己也不曾意識到的咬牙切齒之意。 最后,語氣里帶了三分怨怒,她生硬回嘲道:“妖毒發作的時候,你難道不能明白那有多痛苦嗎?” - 痛苦,綺羅當然知道,因為被折磨地幾乎要死過去的就是她本人。妖毒發作的時候,時而寒如冰,時而烈如火。 那便是所謂的掙扎。 可讓她覺得更加痛心的卻是那些女子的偏執、倔強、隱忍和等待。 這小村莊雖在冰火城外,可到底算是在人界的地界。在熾煬的大火燒來之前,也并不是滿眼黃沙的荒蕪之地的。 那時候村子里有院落,有水井,有菜地,有織機,有犬吠雞鳴,有鶯聲燕語。 有妾身溫婉,布衣荊釵。 有郎君俊朗,星目劍眉。 十三初見,含羞帶怯。十四相知,私定終身。十五做君婦,燕爾新婚,琴瑟和鳴。 只可惜新婚不及一載,丈夫便要前去參軍。邊關軍務繁忙,良人執戟,駐守邊疆。 好在此處也是算在邊疆,離各處駐兵地點相隔不遠,時常便能瞧見郎君的身影。 沒有休沐的時候,將士們就偶爾趁著外出巡邏的時候,稍稍繞些遠路回來瞧瞧。馬蹄陣陣,沙泥四濺之中,一群人馬浩浩蕩蕩地從村前經過,有意無意的逗留,在一涌而出的女子婦人之中,焦急地尋找著自家妻子的身影。 四目相對之時,便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來,用目光無聲地交流幾句。 ——家中一切可還好?孩子可學會了說話?阿媽腿腳日日還疼么? ——家中一切都好,孩子才幾個月大,哪里能說話,阿媽腿腳倒是好了些。家里無需擔心。 ——那你呢……你可還好? ——我很好。 ——我也是,不要擔心。 簡單地看上幾眼,總有千言萬語百般不舍,也要匆匆而去。這不是休沐,是軍務。過家門而不入,是常事。 待到少見的休沐,夫妻團圓,便是七夕中秋也比不上的日子了。將士也不走遠,趁著這一天,就該陪妻子去看看瓜架上新結的絲瓜,修一修家里的門窗和織機,給孩子做個新的竹搖籃……傍晚圍成一桌吃一頓熱氣騰騰的團圓飯,夜里對臥而眠睡一場不見刀光的安穩覺。 等到五更天驚夢初醒,女子便要起身收拾行裝,打點飯食,看丈夫披星戴月,牽馬出門。 所謂相思,也不過就是在那人臨出門之際,從身后攬住他,將頭枕在他寬闊的后背上,叮嚀一句,萬事小心。 望君平安歸。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 綺羅心里有些悶悶地想到,遲悟曾跟她說,相思是由怨而生的??删扛Y底,怨不也是因愛而成的么? 這世上,有將相侯門,富貴人家,也有桑田五谷,小門小戶。 在那些華京貴女眼里,情愛是風花雪月,是轟烈浪漫,是如膠似漆;可在這些邊關村寨女子的眼里,它只是是風霜雨露雪暴沙塵里的一見難求,是溫飽生存之后才敢妄想的奢侈。 愿以長生換相晤,可憐長生不常有。 - “看,前面就是?!标懺魄涮嵝训?。 果然,遠遠看去,在黃昏與黃沙的交界處,有一座烏黑的小城,離得太遠,以至于看過去只是一個點。 綺羅心下驀然一緊。 她也不再等余下的人了,提氣直接奔了過去,遲悟則緊緊地跟在她身后。 那小小的黑點一點點的變大,輪廓一點點的清晰,綺羅的心便一點點的提高、懸空…… 綺羅自小的記憶便是隨熾煬四處奔逃,真正找到落地生根的地方,也就是在無間城了。她感覺自己一顆心幾乎要飛出去,不禁暗笑,這便是所謂的近鄉情更怯么? 綺羅奔至城門前,仰頭望去,城墻依舊是高聳著的,只是通體漆黑,那是被烈火焚燒過的痕跡。城樓上的牌匾早已經和墻體黏在了一起,模糊的分不出誰是誰。 可綺羅還是覺得熟悉。 熟悉這里的一切。 她前沖了幾步,在城墻上急蹬了幾下,飛鳥一般,輕而易舉地便飛掠至了最高處。往城中看去,滿目皆是斷壁殘垣,只能勉勉強強看出原先的繁華之景。 也稱不上是繁華吧,畢竟與那天子腳下的華京沒得比,但卻有著自己的一番風味。 綺羅心中激動難言,心跳的飛快卻又堵得厲害,只覺得眼眶里一陣溫熱的濕意。她忽而綻出一個笑來,轉身抓過遲悟的手腕,笑著拉他往城樓下奔去。 “阿遲,我帶你看看我的華京?!?/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