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斬刀(一)
綺羅訥訥地看著眼前之人, 半晌回不過神來。 天已大亮,佛堂里仍舊安安靜靜。 曹寧和玲玲仍睡得正熟, 羅漢還在打著鼾, 只有遲悟在自己身邊。 “我……剛剛怎么了嗎?”綺羅呆愣道。 “你剛剛是不是做噩夢了?!边t悟皺眉。 “噩夢倒也不算是噩夢,但的確是……”綺羅道,接著又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遲悟:“……” 綺羅一低頭就看見自己牢牢地抓著遲悟的手:“……” 習慣了,一時半會改不過來。做夢的時候容易緊張,就,唔。 “咳?!本_羅輕咳了一聲, 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松開了他。 “人在和其他的靈體共情的時候, 會不自覺地緊張, 這是正常的。你本是坐著的,剛剛突然就倒下了, 我也是感覺到了你的靈力有些不尋常的波動才過來看看的?!边t悟平靜地說道,“沒事就好?!?/br> 唔,這小子貌似還在給她找理由,嗯, 不賴不賴。要不然可就尷尬了。 綺羅眨巴眨巴了眼睛, 卻忽然道:“等等, 你剛剛說什么?共情?什么是共情?!?/br> 遲悟認真問道:“你真的是是修行之人么?!?/br> 綺羅:“……”就你厲害。 遲悟淡道:“另一種說法, 叫托夢?!?/br> 綺羅:“……” 綺羅:“哈, 我早知道的, 考考你而已?!?/br> 遲悟:“……” 綺羅十分不要臉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心下想著,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剛剛那家伙,真的是鬼啊…… 可為什么那鬼的面貌這么像普慈和尚?他又為什么反復地叮囑她,要讓她…… 綺羅忍不住扭過頭去,看向了玲玲。那個小丫頭此刻蜷成了一團,睡得正熟。 害……怕? 綺羅:“……” 外面仍舊有熙攘的人聲,引得綺羅注意。遲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淡聲道:“好像找了半夜也沒找著呢?!?/br> “能找著才怪了?!本_羅隨口說道。 畢竟在她手上都逃了兩回,能這么容易被一群凡人找著? 綺羅走到了院子里,看見這群人一個個面上都帶著焦急但又亢奮的光芒。 其實也能理解。 在絕望之中如困獸一般地游走了這么久,好不容易看到一絲天光,怎么可能保持冷靜。 死地而后生,往往才是最能激發人斗志的。 不過,說來也是可笑。這群人明明怕妖怪怕得要死,昨天乍一看到普慈本相的時候一個二個能躲多遠就躲多遠,也沒見著誰有今天這樣的氣勢。不過是因為普慈先怕了他們,露出了怯態,才叫他們膽子大起來的。 欺軟怕硬,是人無法拔除的劣根?;蛘哒f,是本能。 無可厚非。 事實上,綺羅見過普慈的蛤.蟆法相,體型巨大,吼一嗓子出來,山林巨震,絕對不會連這些凡人都斗不過。所以,他逃跑了,反而讓綺羅確信,這山中的異事非他為之。 可不是他,又該會是誰呢? 這山中的事情,似乎和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關,綺羅想著。而且,這些事情似乎都指向了一個人,那就是這間禪院的第一位主人,那個無名的老和尚,傳說中的蛤.蟆禪師。 說來,她好像記得,之前那位老者說過,普慈和尚與那位蛤.蟆禪師長得很像? 她猛地想起了昨晚入她夢的那位老僧,難不成…… 心中有執念,有放不下的東西,魂魄才會徘徊世間。執念越深,忘得越慢,徘徊的越久。 所以,在此地徘徊了將近三十年,那老僧,到底有什么遺愿未了? 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原來,也有放不下的嗎? 那老僧對她說:“那孩子,害怕?!?/br> “請別讓她害怕?!?/br> 害怕什么? 綺羅盤著個腿,板樁一樣的坐在石雕的蛤.蟆石像上,百思不得其解。忽然,聽得“鐺”的一聲脆響,她的心緒猛地被拉了回來。 是玲玲正在拿小石子砸鐘呢。 這禪院里面有一口小的青銅鐘,與那些香火旺盛的大寺院里的鐘根本比不了。而且,許是因為很久沒人擦拭了,上面落了一層薄灰,被玲玲拿石子一砸,便全被震了下來。 想來,曾經的這里,也該是晨鐘暮鼓的清凈之地吧。 這鐘聲讓綺羅聽著,似乎讓她想到了什么,可是隱隱約約的,又說不出來。 她大爺似的一招手:“玲兒,過來?!?/br> 玲玲玩的正入迷,也不起身,連腦袋都沒抬起來:“你過來,陪我玩?!?/br> 嘿,這個小娃娃,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么?綺羅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心說肯定得給你這小鬼一點厲害瞧瞧。 于是她從石像上一蹦蹦下來,笑得面若桃花,殷勤道:“來啦!” 她三兩步走到玲玲面前,蹲下身來,這才看見她用來砸鐘的并不是什么石子,而是銀子! 綺羅:“……” 綺羅默默地摸了摸自己腰間掛著的癟得像荷包蛋似的的荷包,一時間,無語凝噎。 這都是,什么世道???魔頭都沒飯吃了,小孩拿銀子當彈子兒? 不行,把這山里的事給解決了,走的時候一定要狠狠地敲上一筆。 綺羅問道:“玲玲,你哪來的這么多銀子?” 玲玲道:“從曹哥哥那里借來的?!?/br> 綺羅訝異道:“就他,看起來那么個窮酸樣,這么有錢噠?” 玲玲道:“是啊。曹哥哥以前是貨郎,去過好多地方呢,他前幾年才回的村里,回來的時候賺了好多錢呢。他可有本事了,會給我帶好吃的好玩的東西?!?/br> 嗯,在小孩眼里,給吃的給玩的就是有本事吧…… “貨郎啊,我看他那樣,還以為他一直在這窮山溝溝里面長大的呢?!本_羅一抱胳臂,“沒想到還是個有錢人?!?/br> 玲玲沒再聽她絮絮叨叨,自顧自地把銀錠子丟出去,砸到青銅的鐘上,發出了“鐺——鐺——”的清脆聲響。綺羅忽然試探著開口:“玲玲,你……怕嗎?” “怕什么?”玲玲頭都沒抬。 “唔……就是……”綺羅舔了舔嘴唇,“隨便什么都行,你有怕什么東西嗎?” 玲玲仰起頭來,認真地思考了片刻:“怕我娘不在?!?/br> “還有呢?” “怕餓肚子?!?/br> “呃,還有么?” “……” 玲玲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綺羅,忽然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怕不怕普慈爺爺?” 她緊接著道:“我不怕普慈爺爺,但我怕他不回來了?!?/br> 綺羅一時間沉默了。玲玲自顧自地繼續道:“你怎么跟其他人一樣呢,你也怕普慈爺爺是不是?別人怕他,可我不怕。爺爺人很好的,我干嘛要怕他?” 是啊,干嘛要怕他?綺羅微愣地想到。 就因為他不是人?就因為他有著一張丑陋的蛤.蟆皮? 披了人皮,他就被尊為高僧、大師,德高望重,一朝換回了蛤.蟆皮,他就什么都不是了?就該受眾人唾棄,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了? 佛說,眾生平等??杀娚约簩@個世界的評斷,便是帶了偏到骨子里的偏見的。 其實,不說這些村民,即便是她自己,難道就沒有偏見了嗎?在那個小山崗上,看見那蛤.蟆精的第一眼,她不是也立刻就把它像成了害人性命的妖精了么。 有什么資格說旁人rou眼凡胎,她自己不也是一樣。到頭來,還沒一個小孩子看得通透。 “鐺——”又是一聲,小小的一塊銀錠子,骨碌碌地滾到了綺羅腳邊。綺羅隨手揀起來,正要學玲玲一樣,往那銅鐘上砸回去呢,卻在銀子剛要出手的時候猛地一抓,將它又撈了回來。 她攤開手掌,怔怔地看著手里的銀錠子,呆住了。 村里面的人都在絞盡腦汁地想著怎么才能找到那蛤.蟆精,玲玲她娘則一個人在庖廚之中,看著鍋灶。 “我怎么都覺得這事不對頭,大師那么好一人,這中間肯定有什么不對的地方?!绷崃崴镆贿厽?,準備著眾人的飯食,一邊皺著眉頭絮絮叨叨著。 她是在對著曹寧講話的。 曹寧剛剛去砍了柴,此刻正幫她堆到了庖廚的角落里,放好之后,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淡淡地答了聲:“嗯?!?/br> 他沒再多說什么,徑自出了門,卻迎面撞上了綺羅要進廚房來。 他便往左邁了一步,打算錯身出去,卻沒料到綺羅也往這邊邁了一步。他旋即又往右,綺羅卻也往右邁了一步。 這可就不是巧合了。 他眉頭微蹙,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妖精:“……你又做什么?!?/br> 綺羅笑嘻嘻地道:“找你?!?/br> “找我干嘛?”他有些不解。 “我來找你問罪的?!本_羅齜牙笑著,“你偷了我的銀子?!?/br> “……”曹寧一陣無語,他輕輕挑了挑眉,風輕云淡地道,“請問你的荷包里有多少銀子給我偷?” “唉,你這話就不對了,我銀子少,可不代表沒的可偷啊,你看?!本_羅說著攤開了自己的手,一小塊長得頗有些磕磣但分量還挺足的銀錠子臥在她手心里。 曹寧看見這銀子,一瞬間面色微微變了,但很快又恢復如常。他輕吸了一口氣,似是玩笑地問道:“你憑什么說這是你的銀子,難不成天底下的銀子你說是你的就都是你的了?它跟你姓了,還是長得像你?” 綺羅面上吊兒郎當的笑漸漸地收斂了,眸子里還有些淺淡的笑意,卻不知為何讓人覺得,有些咄咄逼人,像是能看透人心。 她道:“這天底下的東西的確不都是我的,可是印上姑奶奶牙印兒的,那就是姑奶奶的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