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48節
藺承佑卻已經翻身上馬,一人一馬轉眼就馳入了雨霧中。 滕玉意追了一晌沒能追上,只得怔立在原地,望著藺承佑漸行漸遠的背影,胸??像被人挖空了似的,不禁放聲痛哭起來。 滕玉意并不知道,在她哭得撕心裂肺的時候,在她身后不遠處,另有一縷藺承佑的游魂,坐在墳塋前紅著眼圈望著她。 忽覺背后有人拉她一把,不等滕玉意回過神,就猝然跌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滕玉意喘息著睜開眼,恰好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 滕玉意眼淚一瞬涌出來,忙用盡全力回抱他:“藺承佑一一 ” 床前垂著熟悉的幔帳,空氣里彌漫著她慣用的玫瑰香。不會錯,這是她和藺承佑的新房。 滕玉意依舊淚流不止,但一觸到藺承佑溫暖的體溫,那顆懸在腔子里的心瞬間就落了地。 “剛才我夢見了前世?!彼疵杨^往藺承佑懷里鉆,啜泣時,聲音傳進他的心房, “我夢見了你、還夢見了我,原來前世是你幫我借的命?!?/br> 這時才注意到藺承佑呼吸異常粗亂,滕玉意意識到不對勁,連忙抬頭端詳他。 藺承佑卻猝然收緊雙臂,把她重新納入自己的懷中。 滕玉意暗覺詫異,忽覺額上一涼,有淚水滴落下來,愕然低頭,看到系在兩人指尖的紅繩,心里一下子明白過來,依著他的胸膛,哽聲問:“你都看到了? ” “看到了?!彼χ?,嗓腔卻在發顫。 滕玉意眼淚愈發洶涌,嘟噥說:“所以也知道你前世并沒有對我求而不得了?” 他笑著嗯了一聲。 滕玉意抽噎一下,含著淚花說:“你看。 你瞧不上我?!?/br> “他有眼無珠,怎知你有多好,我......”他笑著笑著,話語再次堵在了喉嚨里,“我只慶幸這輩子沒有放手?!?/br> 第134章 番外一: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半月后。 這日早上滕玉意睡得正香, 迷迷糊糊感覺臉上發癢,那癢感輕若柳絮,一會兒停留在她腮幫子上, 一會兒又游走到額頭,她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那酥癢的感覺卻又順勢移到她的后頸。 滕玉意嘟囔:“藺承佑, 你真煩人?!?/br> 卻聽背后一聲笑,藺承佑干脆將她從衾被里撈出來:“也不瞧瞧都什么時辰了,說好了今日去西市,再睡可就天黑了?!?/br> 滕玉意依舊睜不開眼:“我困……昨日練了一整天的功,胳膊腿都快斷了?!?/br> 藺承佑心疼壞了,只得又把妻子塞回被子里:“要不明日再去也成,橫豎后日才啟程去濮陽?!?/br> 滕玉意踟躕:“明日你不是要去大理寺跟同僚交接手上的案子么?” 可見心底還是想去, 藺承佑想了想,索性取下床前邏桫檀衣架上的衣裳,讓妻子靠著自己的肩膀繼續打盹,舉起她的一只胳膊, 胡亂幫她套襦衣。 “你睡你的,我受累幫你穿衣裳?!?/br> 滕玉意最是怕癢, 被藺承佑折騰一陣,噗嗤笑出了聲:“中裙不是這樣系的……你那個結打反了。誒誒, 藺承佑, 我怕了你了。我醒了,我自己來?!?/br> 藺承佑順勢拽她起床。 “爺娘呢?”滕玉意閉著眼睛問。 “宮里要舉辦射禮,爺娘一大早就帶著弟妹進了宮?!?/br> 滕玉意睜開眼睛一瞧,藺承佑早就穿戴好了,穿一身琉璃綠的聯珠紋圓領襕衫, 錦料當中夾雜金絲,且不說在陽光下,便是在屋中也有流光溢彩之感,這般濃麗的顏色,連膚白的女子都鮮少壓得住,穿到藺承佑身上倒極妥帖。 滕玉意在床邊站穩:“你等我,我去梳洗?!?/br> 藺承佑攔住滕玉意:“我幫你穿了衣裳,你倒是也幫我穿戴穿戴?!?/br> 他頭上戴著玉冠,只是腰間尚未掛配飾,兩人相視而笑,滕玉意接過玉佩和金魚袋幫藺承佑一一系上。 嬤嬤們聽得屋里說笑,一時也不敢進屋,漸漸發覺屋里的動靜不太對,早就識趣地躲到耳房去了,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才聽到藺承佑在屋里喚人:“娘子醒了,把巾櫛和湯送進來吧?!?/br> 嬤嬤們忙應了。 一行人魚貫而入,抬頭就看見藺承佑身上的錦袍皺皺巴巴的,這可是大郎早上才換的,論理這樣的料子絕不至于揉成這樣…… 幾位老嬤嬤并不敢朝凌亂的床上瞧,只從紫檀衣柜里又取出一件新袍子,靜悄悄放到案幾上。 藺承佑面紅耳赤,好在滕玉意早在下人們進來之前就躲到凈房去了。 滕玉意盥浴一番,出來就看到藺承佑又換了身簇新的牡丹白襕衫。 他百無聊賴歪靠在榻上翻著一本書。 滕玉意坐到鏡臺前,藺承佑抬眸看她梳妝。 梳好發髻,滕玉意卻不肯讓春絨和碧螺再妝點首飾,只從妝奩取出一串光瑩殷紅的玫瑰花簇項鏈,作勢要往脖子上戴。 藺承佑扔下書:“我來吧?!?/br> 這串靺鞨寶項鏈還是他送滕玉意的十六歲生辰禮,從選料到挑匠人,當初不知費了他多少心思,只恨那時候她因受蠱毒的壓制一直未想起他,送禮時他甚至不敢讓她看見他的名字。 戴上后,藺承佑一抬眼,恰巧對上妻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花簇配上她纖白的脖頸和烏油油的秀發,當真雅麗非凡。 出屋后,藺承佑牽著滕玉意的手沿著游廊往外走。 “瞧瞧這日頭,瞧瞧這天氣,今日去明月樓用午膳如何,記得你喜歡這家的酒菜?!?/br> 滕玉意卻突發奇想:“要不我們去吃饆饠吧?!?/br> 藺承佑瞥她:“饆饠有什么好吃的?” “我說的可不是尋常店肆賣的那種,是你那位胡人朋友親手做的饆饠,那回在彩鳳樓辦案時你帶絕圣棄智買過一回,正好我也吃了,記得一份饆饠里足足放了二三十種餡料?!?/br> 說到這,滕玉意肚子里的饞蟲早已被勾起來了,屈起十個手指頭慢慢數:“有花蕈、石決明、透花糍,還有黏甜的酪漿……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吃到那般考究的饆饠,事后我讓程伯去買,你那位叫訶墨的朋友連門都不肯開?!?/br> 藺承佑細細聽她說了半晌,笑道:“難為你記得這樣清楚,想吃這個還不容易,我讓訶墨給你做個十份八份便是了?!?/br> 兩人乘車到了平康坊,下了車,藺承佑帶著滕玉意七拐八彎,沒多久就摸到了一間食肆門前。 店里只有一個伙計,看到藺承佑忙把主家訶墨從后頭請出來。 滕玉意定睛打量,那是個三十出頭的胡人,模樣稱得上詭譎,鼻子像一坨圓圓的蒜頭,嘴唇卻薄得像紙片,生就一雙碧色琉璃眼珠,胡子則是淡赭色,一開腔,居然是一口標準的洛下音。如今四方胡人均以學中原文化為榮,但能說得這般地道的委實不多見。 或許是自負學問,此胡與人打交道時,頗有些倨傲之色。 藺承佑開口做介紹:“這是吾妻滕氏?!?/br> 又對滕玉意說:“阿玉,這是我朋友訶墨?!?/br> 訶墨早將臉上的傲色收起來了,沖滕玉意恭敬地叉手作揖。 滕玉意便也慎重還禮。 兩廂見禮后,訶墨指了指不遠處的彩鳳樓:“現有不少人詢價,只是一直未成交。有心想買的商賈嫌此地出過人命案,不忌諱這些的又嫌沽價太高?!?/br> 藺承佑漫不經心聽著,忽然想到什么,轉頭看了看滕玉意。 滕玉意也在打量那空置的樓面。 兩人當下心領神會。 不一會兒,饆饠呈上來了,滋味堪稱一絕,滕玉意一口氣吃了兩份,吃完很滿足,對藺承佑說 :“別說長安,便是全天下也找不出比這更好吃的饆饠了?!?/br> 藺承佑放下酒槲:“這么喜歡吃,讓訶墨多做幾份帶回去不就行了?!?/br> 滕玉意擺手:“一次吃太多反而生膩,還是留點念想吧?!?/br> 兩人凈了手面出店,很有默契地朝彩鳳樓走去。 自那些伶人和妓-女被遣散,此地已經空置許久了,門口只有兩個不良人看守,比起鄰旁店肆的熱鬧,樓前有種怪誕的荒疏感。 藺承佑說明來意,兩位不良人爭先恐后啟開門扃。 推開門,淡淡的潮氣撲面而來,藺承佑牽著滕玉意的手入內。 滕玉意環顧四周,當初為了躲避尸邪不得已住進妓館,不知不覺都過去一年多了。 故地重游,頗有物是人非之感。 藺承佑似乎也有些感觸,徑自在廳堂里轉了一圈,撩袍蹲到角落里的一張圓桌前往上看,當初他就是在這底下搜到了彭玉桂私藏的那包毒針。 卻聽滕玉意道:“我想把這樓盤下來?!?/br> 藺承佑絲毫不奇怪,拍拍手起了身:“行,都依你,明日我就讓人問價,就不知道你買下來做什么,做妓館?” 說完這話,上下打量妻子一眼:“不大合適吧滕玉意……” 滕玉意揚眉:“誰說我要做妓館老板了?盤下就不能做別的么,依我看,這地方做香料鋪就很好?!?/br> 說著沖四周指指點點:“上頭一層可以做招待貴賓的包間,頂上那層可以做庫房,難得格局都是現成的,稍稍修葺修葺就成了,此地從來不乏達官貴人,名妓粉頭之類的也多,我這鋪子專門依照各人的喜好做些獨有的調香,盡可以賣得貴些。還有,這次你別出錢,我要拿我自己的體己盤下這鋪子,橫豎我自負盈虧?!?/br> 藺承佑聽妻子說得頭頭是道,不由也認真起來,心知她多半已經打定了主意,便笑著說:“不讓我出錢,我幫著出出力總成吧?你素來愛調香,做香料鋪倒是比做別的容易上手些,就是我們后日就要啟程去濮陽了,盤下來也得找人幫你打點才行--” 略一思索:“這事交給我了,我幫你物色幾個靠譜的掌柜和管事?!?/br> 滕玉意笑瞇瞇點頭:“那--好吧。對了,還記得卷兒梨和抱珠嗎?程伯說她們在附近開了一家胡餅鋪,只因無依無靠,平日沒少受人欺負,我打算把她們找來,往后就讓她們在我的鋪子里謀生,平康坊這等艱難謀生的妓人很多,我這鋪子日后只招女伙計也不錯?!?/br> 藺承佑回頭看她:“何止平康坊,長安城別處也有不少難以維持生計的婦人。你這香料鋪若是做得大,不妨多收容些可憐婦人,前人有 ‘為天下寒士謀廣廈’,后有滕玉意的‘為天下孤寡婦人謀居所’,聽上去豈不壯哉?況且這也是積德之舉?!?/br> 滕玉意原是一時興起,沒想到藺承佑處處想著為她積攢功德,細一想,這番安排也算扶危濟困,便高興地說:“干脆用我阿娘的名義興辦這香料鋪,無論賺多賺少,都拿來貼補這些貧苦女子,若真能因此積善,全記到我阿娘頭上才好?!?/br> 夫妻倆邊商量邊轉悠,不知不覺到了后院,路過那座廢棄的小佛堂時,兩人并肩鉆了進去,梁上結滿了蛛網,地上滿是灰塵,滕玉意找到當初彭玉桂施邪術時留下的殘印,蹲下來指給藺承佑看,兩人再度感嘆一回。 從佛堂出來,抬頭就看到了花園里的那株槐樹。 滕玉意步伐一緩,那回她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不得已在樹下苦苦練功,藺承佑卻躺在樹上笑話她,想到此處,她轉頭覷了眼藺承佑。藺承佑顯然也想到了這件事,拉著妻子朝外走:“這園子疏于打理沒什么好逛的,時辰不早了,該去西市了。 “哎哎,等一等?!彪褚馑砷_他,回身走到槐樹前縱身一躍,輕飄飄躍到了樹梢上。 找到一處粗壯的樹椏坐下,她笑吟吟沖藺承佑招手:“你也上來?!?/br> 藺承佑立在樹下仰頭看,滕玉意坐在枝椏上晃動雙腿,這些日子妻子勤學苦練,功夫可謂日進千里,這樣透過樹枝向上看,只能看到妻子的銀紅繚綾裙的一角,春風間或拂動她的裙擺,露出裙下一雙朱紅芍藥繡線鞋。 藺承佑心里像被什么撓了一下,說不出的酥癢,一撩衣袍,提氣就向上飛縱,怎知剛掠到一半,上頭猛地襲來兩股熱風,藺承佑偏頭一躲,一眼認出是妻子那枚瑪瑙香球里釋出的兩只大蝴蝶,心知妻子故意使壞,迅即在半空中回身一翻,改而抱著樹干掠向后方。 他正要出其不意縱到滕玉意的身后,豈料那兩條隱影玉蟲翅卻又從斜刺里沖出,再次擋住了他的去勢。 任藺承佑機變過人,也沒法在半空中借力抵擋兩次,只得松開樹干,仰天向樹下落去。 卻聽到妻子在樹上吃吃輕笑。 藺承佑在樹下站穩腳跟,回頭往上看,除了滕玉意,還有誰能想到這法子捉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