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246節
滕玉意邊聽邊在屋內游蕩,不知不覺到了桌邊,低頭就看見兩宗案卷上分別寫著”盧兆安案”、“杜庭蘭案”。 兩份案宗都攤開著,上頭寫著盧兆安如何用相思蠱設計阿姐和鄭霜銀、如何因為嫌阿姐礙事起了殺機、末了又是如何于上已節當晚在月燈閣的竹林外勒斃阿姐.....等等犯案始末。 只在殺人企圖那一欄寫了兩個字:存疑。 案宗上那端正的字跡估計出自嚴司直之手,但“存疑”兩個字分明是藺承佑的字跡。 滕玉意心下憮然,雖說早已從李淮固口里得知阿姐的案子是藺承佑破的,但親眼看到這些,仍大受觸動,飄飄蕩蕩挪到藺承佑的背后,默默從后頭貼著他。 藺承佑像是察覺到什么,冷不丁回頭。 嚴司直一愣:“怎么了? ” 藺承佑環顧四周:“怪了 ,最近老感覺身后有人?!?/br> “莫不是有鬼祟路過?但以藺評事的法力,該能瞧見才是?!?/br> 滕玉意突然起了玩心,踮起腳尖把自己的臉龐送到藺承佑眼前,只恨藺承佑的視線只顧在她上方游移,依舊沒發現她的存在。 滕玉意故意用手在藺承佑眼前劃來劃去,卻聽嚴司直訝道:“不知不覺都過了子時了。藺評事,你先回吧,待我整理好卷宗,我也回去歇寢了?!?/br> “不急,我再從頭到尾捋一捋?!碧A承佑隨手拿起一份錄簿在對桌坐下,歪靠著椅背翻閱線索。 嚴司直捉袖提筆,溫聲問道:“藺評事 ,你以前是不是認得滕將軍的女兒?出事那晚你那么快就趕到了滕府,事發后你又查得格外用心?!?/br> 滕玉意靠在桌邊托腮望著藺承佑,藺承佑專注地翻看錄簿上的線索:“算是認識,幼時我貪玩差點溺死,就是這位滕娘子救的我,可惜當時也沒問清她是誰家的孩子就與她走散了,這些年找她,無非是想當面補個’謝‘字,只可惜一一” 嚴司直愕了愕,嘆氣道:“原來如此。 ” 他寬慰藺承佑:“此案錯綜復雜, 換旁人未必查得出真相,落到藺評事手里就不一樣了,你也說過這世上就沒有你破不了的案子,只要能盡快找到兇手,滕娘子泉下有知,至少能安心投胎了?!?/br> 藺承佑目露思索:“但滕娘子的命格似乎——” 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罷了?!?/br> 滕玉意待要挨著藺承佑坐下,猛不防身子被人向后一拽,等到雙腳站穩,意外到了一座清幽的庭院里,庭前花落無聲,花樹上春鶯鳴囀,廊下盤腿坐著兩個白胖的小道童,齊齊打著盹。 “絕圣、棄智?!彪褚庥煮@又喜,近前喚了兩聲,絕圣和棄智毫無反應,滕玉意暗覺好笑,待要逗他們打個噴嚏,但沒等她將指頭湊到兩人圓乎乎的臉蛋前,主屋里就飄出熟悉的話聲。 “荒唐!滕娘子命格古怪又如何,那也是她祖上的余孽所致,你敢幫她借命,就不怕反噬到自己身上?”是清虛子的聲音。 滕玉意耳邊一轟,忙飄到窗扉前往里看,就看到藺承佑懶洋洋歪靠在榻上,被師公呵斥一頓也不惱,只隨手扔開手里的彈弓:“徒孫當然怕, 但您老也說了,這是迄今您見過的最兇的一次錯勾咒,若是無人幫忙cao持,滕娘子和滕將軍會一次次枉死,直到償還完所有詛咒為止?!?/br> “命該如此?!鼻逄撟哟驍嗤綄O,“你我誰也幫不上忙!” “未必就幫不上忙,徒孫看過那本《魂經》了,現在兩個法子:換命格或是借出壽元。前者就如當年您和緣覺方丈所做的那樣,直接為蕙妃和怡妃替換命格,但這法子只能救下一人,并且前提是滕娘子身上只剩一道詛咒了,不然下下輩子還是會慘死。后者,就是直接以壽元相贈,最好是福大命大之人自愿相送,又或者取自大jian大惡之徒。您老也算過了,滕娘子的某位摯親幫她求到了一段福緣,若是再加上一點借來的壽元,興許滕娘子下輩子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造化,這點造化,剛好助她和滕將軍破咒,咒一破,可就一勞永逸了?!?/br> 清虛子喟嘆:“這是逆天之舉, 再怎樣都會有損陰德,師公也從未聽說有人能破得了錯勾咒?!?/br> 藺承佑翻身坐起:“那可未必,事在人為。您老也常說,知恩不報也會損陰德,當年徒孫答應幫那位小恩人找她阿娘,末了卻舍她而去,之后滕娘子罹難,徒孫又因為差了一步沒能相救——徒孫欠她一條命是事實,如今知道這位恩人下輩子還會慘死,總歸有點于心不忍?!?/br> “看來你已經打定主意了?”清虛子嗓門拔高,“你自小天不怕地不怕, 多半是覺得用邪術借出一點壽元也沒什么了不起。師公今日把話給你說明白,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你現在能做的,就是盡管抓到兇手幫滕娘子報仇雪恨,膽敢擅用邪術,不必你爺娘動手,師公親自打斷你的腿!” 滕玉意扒在窗扉上聽得入神,卻聽藺承佑喝道:“誰。 ” 話音未落,窗內襲來一個符團,滕玉意忙往旁一躲, 起身時卻發現耳邊極為嘈雜,錯愕四顧,面前不知不覺出現了一座巨大的城門,火光熊熊燃燒,映亮整片天際,城墻下駿馬和人影紛亂交錯,呼喊聲直沖云霄,雪浪般的刀光中,不斷有人從馬上跌落。 滕玉意膽戰心驚,急忙環顧周圍,禁軍歷來駐扎在皇城左右,南有玄武門,北有玄德門,眼前的是白虎門,看這架勢,莫非有叛軍要攻打禁苑? 這須臾工夫,有東西滾到滕玉意腳下,滕玉意低頭一看,竟是個血rou模糊的人頭,她一嚇,此地箭矢如雨,稍有不慎便會丟命,連忙往后退離,轉頭在人群中找尋藺承佑的身影:“藺承佑! 藺承佑!” 冷不防對面一根箭矢射向她的眉心,滕玉意忙要閃躲,那支箭卻穿過她的虛渺的身影,徑直射中她身后的一個人。 滕玉意回頭望,空氣里血霧四濺,腥濃的氣息直沖她的鼻端,被射中的那人身型矮小,中箭后踉蹌退步,拼命捂住傷口。 滕玉意目色一厲,靜塵師太! 靜塵師太嘶聲怒斥左右:”還不明白嗎? 我等中計了!如今白虎門周圍都是禁軍,就等著我們自投羅網。那日在鄜坊府,成王世子中的只是一支尋常的箭矢,傷勢是真的,毒卻是假的,此局如此周密,軍中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今晚多半要事??!快去告訴敏郎早做準備?!?/br> 滕玉意忙要追上前,那邊卻有個矮小的男子縱馬而來,到了近前翻身下馬,一把將靜塵師太撈起。 靜塵師太: “師兄! ” 滕玉意暗自打量那人,看來這人文清散人了,許是常年躲在郡王府地窖中的緣故,文清散人膚色有一種奇異的慘白,毛發稀稀拉拉,遠看如枯草一樣, 但他武功出神入化,一路砍殺如入無人之境。 ”現在說事敗還早得很!“文清散人暴聲吆喝,“跟我走 !今晚無論如何要先護送敏郎離開長安,若連他也被困住,就是必敗之局了,爾等聽明白了?” “是!” 滕玉意奔跑中跌了一跤,爬起來一看,卻到了大明宮的麟德殿前。 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廝殺聲不知何時消逝了,四下里安靜得出奇,殿前金甲葆戈,禁軍們手持刀戟屏息等候著什么。 殿前立著兩人,一人戎服秦鞭,英姿勃發,似是剛經過一場拼殺,渾身染滿了血跡和塵沙,手中舉著一柄寒光凜凜的長劍,直指另一人的咽喉。 另一人頭戴遠游三梁冠,身著絳色暗龍紋朝服,卻是淳安郡王。 “藺承佑?!彪褚獗歉凰?,急忙分開眾人朝前去,藺承佑整個人都不對勁,臉上濺滿了血跡,左胳膊束著布料,傷口似是崩開了,布料上滿是滲出的鮮血。 他眼睛赤紅,厲目看著對面的淳安郡王,舉劍的手臂雖然紋絲不動,劍尖卻在隱隱抖動。 淳安郡王往日總是風清月朗,眼下卻分外狼狽,身上血跡斑斑,鬢邊散落著幾縷青絲,定定望著手中的一包繡活,癲狂地笑道:“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阿娘....你騙得我好慘! !” 他奮力撕碎那包繡活,目光驟然一寒,回手握住藺承佑的長劍,用力往自己的咽喉刺去:“我知道你恨極了皇叔,為了引我露出馬腳,不惜從去年就開始做局,看看你臂上的傷,為了成事你待自己如此狠決,說白了,你我是一樣的人。如今你也算如愿以償,殺了叔父,就能平定這場叛亂了?!?/br> 藺承佑的劍尖卻是紋絲不動。 一片死寂中,淳安郡王掌心的鮮血滴滴答答順著劍刃往下淌,他握緊劍身不放,嘲諷笑道:“不忍心?你的好同僚是我令人殺的,三年前的滕府滅案也是我讓人做的,聽說你總想著幫滕娘子借命,奈何找不到愿意捐獻壽元之人,叔父是大jian大惡之徒,拿走我的壽元,你不必擔心遭天譴?!?/br> 滕玉意冷冷注視著淳安郡王,藺承佑眼圈一紅,咬牙笑道:“用不著 !滕娘子被你害得那么慘,縱算你肯捐獻壽元,她未必肯要!” 淳安郡王慘然點頭:“好好好。 你自小行事坦蕩,報恩時亦是光明磊落,皇叔不如你,皇叔這一生.....到底是走偏了?!?/br> 說話時突然暗自發力,藺承佑似是早料到有此一變,不顧自身傷口,迅疾向前扣住淳安郡王的手腕,可終究晚了一步,淳安郡王嘴角溢出一抹鮮血,仰天往后倒去。 藺承佑面色大變,收劍上前一托,到底遲了一步。 轉瞬間,淳安郡王已是面如金紙,藺承佑屈膝半跪在淳安郡王身邊,咬了咬牙:“皇叔......” 淳安郡王嗆了口血,含糊笑道:“我這一 生,最渴盼的是親情,可惜命運弄人,越想得到什么,就越是得不到,今晚聽你這句’皇叔‘ , 我方知我從前錯得狠了?!?/br> 話未說完,他的表情倏地定格了,面龐那樣俊美沉靜,看上去與平日的淳安郡王無異,只是嘴角含著一抹譏諷的笑意,不知是在嘲諷自己,抑或是在質問上蒼。 藺承佑閉了閉目。 滕玉意說不出的心疼,上前欲挨靠著藺承佑,卻聽有人在背后喊道: ”阿玉! 阿玉!” 滕玉意驚訝回首,這分明是藺承佑的聲音,但藺承佑明明在自己身邊。 “阿玉,阿玉?!皩Ψ剿坪鯌n心如焚,聲音越來越急促。 滕玉意焦急逡巡,奈何尋不到那聲音的來源,不知不覺游走到殿前的一株柳樹下,只見前方有處異常明亮的所在,剛要邁步,不知何處拋來一根紅繩系住了她,紅繩那頭有股大力,一下子將她拽向明亮處。 *** 藺承佑從興慶宮回來時已是傍晚,一路疾馳,異常沉默。 寬奴等人騎馬緊隨其后,個個大氣不敢出。騎到半途時,藺承佑似是覺得胸口發悶,猛地勒韁控繩,停在路邊喘氣。 寬奴心中憂慮,忙也跟著停下:“世子? ”望見藺承佑的表情,話頭全堵在了喉嚨里,不知不覺間,世子已滿臉是淚。 寬奴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并不搭腔,面無表情拉拽韁繩,繼續策馬疾行。 寬奴不禁在心里重重嘆氣。 晌午時分,淳安郡王在興慶宮自縊了,為避免被人發現或攔阻,特地先用指血在門口畫了個粗糙的陣法,等到禁衛們發現不對勁時,郡王已閉氣多時了。 走得那樣決絕,甚至未留下只言片語。 消息傳出,朝野內外那些對圣人和成王不滿的聲音,立時消散了。 還記得那晚世子不顧眼盲去興慶宮探視淳安郡王,該問的該說的,想必那晚世子在興慶宮就已說盡。 事發至今,郡王不曾懺悔過自己的罪過,以世子的心性,即便不為嚴司直之死,便是為著那晚娘子因為郡王的布局死過一回,也會深恨自己這位叔父。 但郡王這一死,世子依然難過到了極點。 正想著,前方的藺承佑突然勒韁下馬,寬奴一愣,才發現已經到了王府門前。 藺承佑上了臺階,跨入府中,徑直朝東跨院而去。 他心里又痛又苦,只想盡快地見到自己的妻子,不必說話,哪怕只捏捏她厚嫩的耳垂也覺得慰藉。 “娘子還在午睡么?”藺承佑邊走邊問府里的下人,迎面卻看到幾個嬤嬤匆匆忙忙趕來。 “世子,娘子看著似平有些不好?!?/br> 藺承佑神色遽變:“什么不好? 胡說什么?” 老嬤嬤們急聲說:“世子回去看看就知道了,世子剛走娘子就開始午睡,一睡就是兩個時辰, 春絨他們只當娘子累壞了,也沒敢去打攪,怎知都天黑了娘子仍未有醒轉的跡象,幾個婢子不得已入內喚了喚,竟是死活喚不醒,非但如此,娘子還渾身哆嗦,不停地說胡話,碰巧王爺和王妃仍在宮里未回,老奴正要給世子送信呢?!?/br> 話未說完,眼前哪還有藺承佑的人影。 藺承佑急匆匆到了東跨院,聽到主屋里亂糟糟的滿是話聲,心里愈發油煎火燎,開始沿著回廊快速奔跑。 到了房內,一屋子都是婢女?!倍紳L出去!”近前掀簾,果見妻子躺在床內,也不知夢見了什么,白皙的額頭上密密麻麻滿是汗珠。 “阿玉?!碧A承佑焦灼地俯身摸了摸妻子的額頭,非但不燙,反而冰涼至極,凝神察看四周,并無邪祟作亂的跡象。 他胸口急跳,莫不是魘住了? “快去尚藥局請奉御!”隨后又低喚,“阿玉, 阿玉?!?/br> 滕玉意顫栗著說囈語,藺承佑貼上去仔細聽,就聽到妻子含糊說道: ”藺承佑, 他才是兇手,他才是......”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忙掀開衾被察看妻子的腳踝,豈料妻子的腳踝上并未綁著雙生雙伴結,接著又依次搜檢旁處,這才在妻子的右手小指上發現了那根紅繩,妻子絕不會無故系上這根紅繩,莫不是紅繩感知到妻子前世的孽障自己纏上去的,難怪繩子的顏色比平日看著更加鮮煥。 這時滕玉意又尖叫一聲,藺承佑額上爆出冷汗,忙將妻子抱著摟入懷中,不斷拍撫她: ”阿玉,別怕,我在這兒?!?/br> 等到滕玉意安穩些,藺承佑連忙取出紅繩,依著洛陽紫極官錄玉真人所教的心法,滿頭大汗頌了一遍咒, 又將另一頭迅速系在自己的指尖,壓著焦亂的心緒勉強閉眼感受,過了好一會,自覺沒什么不同,正要睜眼,忽覺身后有人拉了自己一把。 藺承佑回肘向后一撞,怎知撞了個空,不等他再出招,耳一下子變得熱鬧非凡。 他驚訝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到了一座花園里,園中池榭玲瓏,布局頗為眼熟,定睛一看,竟是玉真女冠觀。 正暗覺詫異,身旁傳來熟悉的說笑聲,藺承佑循聲轉頭,就看到一個少年背著金弓從花園里穿過。 少年笑語如珠,俊逸絕倫。 “這不是我嗎?”藺承佑納罕。 就聽后頭有女孩兒竊竊私語:“瞧, 那就是成王世子?!?/br> 藺承佑往后看去,就看到花樹下坐滿了衣飾華貴的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