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節
滕玉意點點頭,近日表弟過來探望她時,態度老是異常敬重,那是少年人特有的赤忱,活像她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滕玉意雖然不明白這“敬佩”從何而來,仍唔了一聲:“好吃?!?/br> 其實她早就忘了韓約能家的櫻桃饆饠是什么味道了,但她隱約覺得自己吃過比這更好吃的饆饠。想到此,心頭忽有些恍惚。 杜紹棠高高興興回到桌前,坐下與母親和jiejie閑話。 滕玉意倚在屏風前的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 他們說起了幾月前那場宮變。 這件事她病愈剛醒時就聽表弟和姨父提過。 過后她問阿爺,阿爺比紹棠說得更為詳盡。事關皇室顏面,紹棠雖然大致知道來龍去脈,但遠不如朝中重臣知道得多。 阿爺告訴她,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險些一夕血洗宮闈。 淳安郡王的隱忍和謀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為了不引起圣人和成王的警惕,他從不像其他謀逆者那樣大肆收買人馬,而是在察覺彭震有反心之后,讓手下人慢慢收集朝中諸人與彭震暗中有過來往的證據。 彭震未必能成事,但只要彭震事敗,這些證據足以讓人滿門獲罪,淳安郡王便是利用這一點,依次拿捏彭家安插在長安的棋子。 以京兆府為例,彭震兩年前就舉薦過一位叫舒文亮的幕僚進京兆府做小吏,此人平素極不起眼,卻在一個恰當時機制造了一場邂逅,將自己貌美的侄女舒麗娘送給了鄭仆射。 因這一切安排得不著痕跡,連一貫以朝堂老狐貍聞名的鄭仆射都未察覺,但沒等彭震利用舒麗娘拿捏鄭仆射,淳安郡王就令人殺了舒麗娘取胎,他手中已經搜集完鄭仆射與舒文亮來往的證據,足以在彭震失勢后用來鉗制鄭仆射。 如此一來,彭震費盡周折安排的這枚棋子,輕輕松松就落入了淳安郡王的囊中。 “阿娘,你不記得舒麗娘,總該記得那樁駭人聽聞的剖腹取胎案?!?/br> 杜紹棠這幾日想必沒少打聽其中的細節,說起這事頭頭是道。 “前后死了三位孕婦,舒麗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鄭仆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死時腹中胎兒已有好幾月了。還有一位受害孕婦,是榮安伯世子宋儉的妻子小姜氏。她jiejie大姜氏素有賢名,沒過世前與我們家來往過,阿娘可還記得她?” 杜夫人嘆氣:“怎會不記得,也就是大理寺破了那樁案子后,阿娘才知道大姜氏并非難產,而是被自己的meimei小姜氏所害。宋儉得知妻子被謀害的真相后,因為一心要讓小姜氏慘死后下地獄,最終淪為了靜塵師太的幫兇?!?/br> 杜紹棠扼腕:“宋儉大哥二十出頭就當上了北衙禁軍中將,彭家對其早就有籠絡之意,聽說榮安伯府不同意兒子娶大姜氏,彭震的夫人便自發上門保媒,因為姜家門第寒微,彭夫人還主動認了大姜氏做外甥女。為此宋儉一直對彭家心存感激。日后彭家舉事,宋儉便是彭家在北衙禁軍中的突破口,可惜沒等這枚棋子發揮作用,靜塵師太就利用宋儉為妻子報仇的執念,誘惑宋儉與其合作殺人——” 就這樣,彭家在禁軍埋下的這枚棋子,再次為淳安郡王所鉗制,只不過后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查到了宋儉頭上,淳安郡王才不得不讓人殺了宋儉滅口。 說到此處,杜紹棠喟嘆:“說起這份謀事的耐心和手腕,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勝過淳安郡王?造反需大量人力物力,稍有不慎就會引起朝廷的警惕??ね跛餍岳昧硪粋€財雄勢厚的謀反者為自己鋪路,彭家在前苦心經營,郡王在后窺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各衙門的棋子收歸己用,前有宋儉后有鄭仆射,京兆府和尚書省那幾個彭家耳目也都被郡王拿住了要害。聽說兵變當晚,鄭仆射和尚書省的幾位要員明知有詐,可為了撇清自己與彭家的關系,不得不趕往宮苑,不料還在半途就被郡王的人馬給扣住了,淳安郡王又逼鄭仆射寫下帖子,急召幾位宰執和南衙禁軍將領趕往南衙?!?/br> 滕玉意默默聽著,紹棠這番話倒與阿爺的說法差不多。 阿爺告訴她,早在控制南衙前,郡王就已經設下一個連環局牽制住宮里的圣人和成王。 由于長安城涌入大量邪祟,圣人的怪病被天地間這股煞氣惹得提前發作,成王趕入宮中為圣人療毒時,只有不懂道術的皇后和太子護陣。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為了降魔困在宮外,連緣覺方丈也分身乏術。 就在這時候,淳安郡王率兵闖入禁中。 郡王早前在禁軍和宮苑安插的人馬發揮了作用,一個是當夜的值班統領羽林軍二等將領,另一個是苑總監(注)。 前者是彭家繼宋儉之后在禁軍收買的第二枚棋子,因為貪財目短,在彭家事敗后為郡王所用,后者雖然只有五品官銜,卻因常年負責管理宮中花草樹木,懷揣宮禁的鑰匙,而且苑總監的官舍就位于玄武門附近。 換言之,苑總監能為叛軍出入宮禁提供便利。 當晚郡王帶領麾下兵馬順利從御苑南門進入玄武門的禁軍總部,并順理成章將官舍作為行動指揮部。 闖入禁中后,淳安郡王的人馬立即分作三隊:一隊圍困圣人秘密療傷之所,以護駕之名軟禁太子和皇后。 另一部分率領萬騎衛士攻打玄德門。 最后一驃人馬則由那位被收買的禁軍將領和郡王的騎兵共同率領。 兩隊人馬趕到離寢宮最近的飛騎衛士營,大喊“成王藺效謀害圣躬”、“今夜我等應當同心協力誅殺成王叛黨?!币源藖頂噭榆娦?,再利用邪術讓羽林軍軍士們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成為郡王叛亂的襄助者。 淳安郡王自己則坐鎮玄武門,全盤控制宮中局勢。 為了這場謀逆,淳安郡王和文清散人等人暗中豢養了八千名死士,個個武功卓絕,且都身負異術,遇到殊死抵抗時,一人可敵百夫。 只等捕殺完宮苑中的皇室眾人,淳安郡王便會下令會關閉各道宮門及京師所有城門,繼而徹底肅清整個皇黨勢力。 而南衙那些被軟禁的朝臣們,則會在郡王的指示寫下新帝詔書,只需一日一夜,成王和清虛子道長等人就會被打為亂臣賊子之流。 這盤大棋原本天衣無縫,哪知就在這時候,宮外的那個降魔陣出了意外。 千鈞一發之際,有位應劫者舍身跳入井中,引得當晚最大的魔物飛天夜叉跟著飛入。 在場諸人原本難逃一劫,卻因那位應劫者奮不顧身的舉動當場獲救。 清虛子道長和成王妃順利關閉了陰冥地界之門,并集結宮外的軍士趕入禁中救駕。 那一夜,對皇城內外的人來說注定刻骨銘心。 大明宮的燈火徹夜不息,白獸門和玄德門的拼殺聲響徹云霄。 一夜過去,宮苑內外堆了數千具尸首。 禁苑的各條小路上,灑滿了造反者和禁軍的鮮血。 殷紅的、冒著熱氣的,觸目驚心。 這是一場豪賭,這也是一個怪誕的魔咒,幾乎每隔數十年,宮苑的這片土地上就會澆灌一次鮮血,成與敗,往往只在一線之間,賭輸了,成千上萬人都得為這野心陪葬。 這一回,輪到淳安郡王參與賭局。 他賭輸了。 “郡王現在被關押在何處?”杜夫人有些唏噓。 “早上聽姨父說,暫且被關在興慶宮?!倍沤B棠說,“聽說大理寺足足審理了四個月才將郡王殿下一黨全數摸查清楚,圣人有感于開朝以來不少人借此羅織冤獄,唯恐冤枉任何一位涉事者,全程與三司共同審理此案?!?/br> “這次朝廷還抓到了當年無極觀的大弟子之一文清散人,此人當年逃過了朝廷的追捕,過后一直藏在郡王府的地室中,多年來與皓月散人一明一暗,共同為郡王出謀劃策?!?/br> 又感嘆道:“以郡王這番周密的部署,如果不是那晚宮外的降魔陣提前破局,極有可能就成事了?!?/br> 說到此處,杜紹棠似乎頗受觸動,突然停下了話頭,杜夫人和杜庭蘭也齊齊轉頭。 淳安郡王算準了所有人的弱點,卻沒能預算到那點人性上的光輝。 那點光輝,就像黑暗夜幕中劃過的燦亮流星,足以照亮穹窿一隅。 那位應劫者在困境中作出的抉擇,最終讓當晚的形勢發生了逆轉。 三人看向窗旁,孰料屏風前空無一人,滕玉意拿著那管玉笛徑自出了房門。 滕玉意立在廊下悵惘四顧,每回聽人說起降魔當晚的事,她心頭總是空落落的。 阿爺說她當晚也路過了那個降魔陣,結果受了重創險些沒活下來,說起此事時,阿爺的表情就如剛才的姨母和表姐一樣,像是盼著這些話能喚起她的感觸似的。 可惜她一點記憶都沒了。 雪花紛紛揚揚,隨風掃到廊下,幾片雪花停駐在她的鼻尖上,帶來一陣濕濕的涼意。 滕玉意一低頭,意外發現衣領上落了幾片鮮嫩的花瓣。 她捻起那花瓣出著神,自顧自退到里側的杌幾上坐下,隨后把玉笛橫到唇邊,悠悠吹了起來。 心隨意動,她隨口奏出一曲活潑歡快的樂府。 這是滕玉意病愈后新添的習慣,自小她因為阿娘的緣故只對撫琴情有獨鐘,笛子也會吹奏,卻一向不算擅長。 奇怪這些日子,她只要心里覺得悵惘,就會下意識吹奏笛子,吹著吹著,原本空蕩的心田仿佛能填進絲絲暖意。 杜庭蘭等人聽到廊外的笛聲,也都有些出神。 幾人掀簾出來,就看見滕玉意衣緋茸裘,端坐在庭前吹笛。 那團烈焰般的紅色身影與皎潔的雪地交相輝映,織就成一幅動人心魄的畫。 曲調出奇歡快灑脫,似能吹散天地間的寒意。在這隆冬臘月聽來,猶如長安四月的春光,讓人情不自禁微笑。 幾人怔立了一會,杜庭蘭趨步近前把暖爐塞入滕玉意的懷中,碰巧程伯趕來送禮:“娘子,各府送禮過來了。娘子香象書院的同窗也寄來了不少生辰禮,要不要現在就過目?” 笛聲戛然而止,滕玉意茫然起了身,差點忘了,后日就是臘月二十八了,她忙點點頭:“拿到后院來吧,正好我要給同窗們一一回信?!?/br> 所以這是連同窗都記得……杜夫人和杜庭蘭澀然相望,隨即擁著滕玉意進屋:“進屋再細看吧,快過生辰了,千萬別在這當口染了風寒?!?/br> *** 興慶宮,一座冷清的宮殿外。 漫天風雪中,有人推開了殿門。 聽到這動靜,屋角那個泰然靜坐的身影終于有了反應,扭過頭,看向門外。 觸到門口那道高挑的身影,淳安郡王淡然道:“你總算肯來看我了?!?/br> 他白冠氂纓,儼然已是階下囚,但仍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可當淳安郡王看清來人的臉龐,臉色卻瞬即起了變化,藺承佑的臉上赫然束著一條朱紅的布條,這使得他的面色看上去比平日蒼白些許。 “你的眼睛——” 藺承佑側過頭沖身后道:“你們先走吧,待會師兄自行回去?!?/br> 絕圣和棄智應了一聲。 可兩人并未離去,而是走到一邊的丹墀盤腿坐了下來。冬夜里,此地有種清迥岑寂之感,兩人伸手去接面前輕絮般的雪花,耳朵卻留意著身后的動靜。 殿內,淳安郡王望著藺承佑走近。 藺承佑聽聲辨位,很快走到桌邊,結果因為失了準頭,不小心踢倒了一張春凳。 這聲響,在這曠靜的宮殿里格外刺耳,絕圣和棄智不敢吭聲,廊外的宮人們卻碎步跑近:“世子,世子!” 藺承佑:“滾?!?/br> 門外迅速重歸寂靜。 藺承佑俯身摸索著將春凳撈起,自顧自撩袍坐了下來,表面上與旁人無異,但動作明顯比平時遲緩。 淳安郡王眼中漾起一點波瀾。 “你體內的蠱毒發作了?” 藺承佑將臉龐對準淳安郡王的方向。 “是不是強行用邪術給滕娘子招了魂?” 依舊沒回應。 淳安郡王端視著藺承佑,良久,緩緩開腔道:“絕情蠱雖然號稱‘絕情’,但只要宿主不動情,萬萬不會傷到根本,一旦宿主對某個女子動了心,蠱蟲便會一分為二。其中一條蠱蟲會順著心脈往上游走,一年半載就會讓人眼盲,假如這當口遇上極為傷心之事,又或是施法時耗費大量心力,更會提前發作,不但從此無法視物,還格外怕風怕光,看來你已經發作了,滕娘子在何處?她可還記得你?” 藺承佑沒吭聲。 “她忘了你?” 淳安郡王那雙幽沉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底的最深處,他了然點點頭:“看來你與滕娘子有過親熱之舉?!?/br> 藺承佑面無波瀾,耳后卻幾不可見紅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