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節
空氣一默。 藺承佑沒接茬,但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里。 清虛子看出徒孫不大對勁,問太子:“怎么了?” 太子便將先前的事說了。阿芝和昌宜一下子來了興趣,忙說:“快請劉公公進來?!?/br> 劉公公含笑進來了。 太子笑問:“滕娘子怎么說的?” 劉公公回話道:“滕娘子說——” 藺承佑屏住呼吸。 “滕娘子說:她不嫁?!眲⒐话逡谎坜D述滕玉意的話。 第114章 劉公公走了足有半個時辰了,藺承佑仍獨自坐在魚池邊釣魚。 阿芝和昌宜原想讓藺承佑帶她們玩,白白鬧騰了一會,到底被清虛子道長連哄帶騙拖到殿里去了。 清虛子道長自己也沒留下。 太子也識趣地閃開了。 偌大一座庭苑,轉眼只剩藺承佑一個人。夜風嗚嗚地一吹,說不出的蕭瑟。 皇后令人出來探視了好幾回,但宮女和太監無不輕手輕腳,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生恐自己引起藺承佑的注意,遠遠張望一眼,便靜悄悄退回殿中向皇后稟告池邊的動向。 藺承佑釣了半晌魚,非但耳邊聽不見半點人聲,眼前也沒半個人影亂晃。 這正合他心意,他現在急需靜一靜。光這個還不夠,他巴不得整個宮苑的人都消失才好。 但周圍再安靜,他心里也片刻靜不下來,更過分的是,枉他釣了半個時辰的魚,魚竿始終一動不動。 池中的魚兒仿佛察覺到了什么,集體躲到一邊去了。 藺承佑隨手撒了一把魚糧,沒用。 那群魚非但不上鉤,還一個勁地在水底下沖他吐泡泡。那串泡泡,讓他想起滕玉意在水下昏過去之前對他吐出的那一串。 藺承佑閉了閉眼,很好,連魚都在取笑他。 這魚是沒法釣了,他放下釣竿作勢要起身,橫豎自己一個人想不明白,他打算當面找滕玉意問一問。 有些話可以靠別人轉述,有些話非得當面說清楚不可,她到底怎么想的,他得親耳聽她說。 剛要起身,有個人走到了魚池邊。 那人的錦袍下擺上刺著聯珠雙魚紋,微風拂過時,紋路上的銀鱗若明若暗,只略站了一站,那人就在藺承佑邊上坐下。 淳安郡王拿起藺承佑剛放下的釣竿,望著水面溫聲道:“今晚在殿中喝著酒,為何突然想起來為自己求親了?” 藺承佑也望著水池,聞言笑了笑:“不過是趕巧了。今晚君臣都在說宗室子弟的親事,正好侄兒有了心上人,就順嘴提一提?!?/br> 淳安郡王嘆了口氣,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到藺承佑面前。 藺承佑轉頭一瞧,是那枚舞仙盞。 “既然你今晚公然求娶滕娘子,有件事叔叔也可以當面跟你挑明了?!贝景部ね踔噶酥妇票K,“這是滕府之物,大約五日前,有人把它當作禮物送到了我府里?!?/br> 藺承佑臉色淡淡,拿起酒盞慢慢摩挲。 “我讓人查過了,這舞仙盞是當年的宮廷匠人文仙芝所刻,當世只有兩套,一套收在宮里,另一套當年圣人賞給了大敗吐蕃的滕將軍,此物太稀少,故而頭幾日一查就查到了滕將軍的頭上?!?/br> 頓了頓,又道:“除了這套仿制的杯子,我府里還收了好幾樣出自滕府的禮物,有親手做的點心,有親手做的鞋襪,還有親手做的荷包。點心的漆盒與滕府平日用來送禮的漆盒一模一樣,包裹鞋襪的絹布也是滕府特有的妝花錦,送禮之人刻意在包裝上留下種種痕跡,似是唯恐我們猜不到這些東西是滕娘子送的。因為做得太起眼,我們府里的管事早在收到第一份禮物時就把這件事告訴我了?!?/br> 藺承佑端詳手里的酒盞,滿眼都是嘲諷:“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敗壞滕娘子的名聲。做鞋襪做荷包極費心思,滕娘子可沒這個耐心,她前陣子忙著避難,這一陣又整日在書院里念書,哪能抽得出這么多閑工夫?” 淳安郡王微微笑道:“你向來一點就透。這件事做得甚是巧妙,叔叔差點就信以為真,起初我想不明白有人為何要這樣做,因為只要郡王府不往外傳,滕娘子的名聲就不會受到半點損傷,想用這件事陷害滕娘子,顯然毫無用處。直到前陣zigong里宮外到處在傳你有了心上人,我才大致明白那人想做什么,我本想當面向你確認此事,但你整日忙著查案也難得見上一面,巧的是這傳言一出,那人就開始變本加厲送禮,光是點心就送了幾回,而且每一樣東西幾乎能查到滕府頭上,做得如此明顯,只差附上滕娘子的表白信了,鑒于時機很湊巧,叔叔開始猜測這人的目的也許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此人不但想讓我誤會送禮的人就是滕娘子,還想讓你以為滕娘子喜歡的人是叔叔?!?/br> 藺承佑譏誚地點點頭:“送這樣顯眼的東西,偏偏又不留名姓,這樣一來,叔叔就無法當面詢問滕娘子,這誤會就會一直存在下去,若是叔叔碰巧也瞧上了滕娘子,有此事做鼓勵,早晚會主動求娶,即使叔叔沒相中滕娘子,我畢竟常到郡王府去,次數多了,總有一日會撞見‘滕娘子’送禮物給叔叔的一幕?;蛟S那人以為,只要我誤會滕娘子的意中人是叔叔,就會打消對滕娘子的念頭了。 上回那盒梨花糕,那人不就差點得逞么。 只是那人千算萬算,沒算到他有個毛病——凡事喜歡當面問個明白。 想到此處,藺承佑了然道:“叔叔是不是早就看出我喜歡滕娘子了?送禮這件事讓你起了疑心,但你既不想損害滕娘子的名聲,也不想讓我誤會她,今晚御前求親,就是為了激我?” 淳安郡王回視藺承佑:“早在樂道山莊你送滕娘子赤焰馬一事,我就知道你對她的心意了,不只知道這個,我還懷疑你瞧見過‘滕娘子’送到府里的禮物,上回那盒梨花糕送到府里時我就起了疑心,本想讓劉福好好查一查,怎知一轉頭,那漆盒就不見了,當時只有你和阿麒在我府里,漆盒是不是被你順走了?” 藺承佑粲然一笑,算是承認了。 “你啊?!贝景部ね蹰e閑往上扯動魚竿,“送禮的這個人手段很高明,一環環套下來,幾乎把每個人都拿捏住了,但叔叔不喜歡被人當作靶子,想來想去,要打破這個局,還得你自己來。前陣子我看出你對滕娘子的心思,本以為憑你的性子很快就會求娶,沒想到你一直沒有動靜,今晚我謊稱自己有意中人幫你激一激,那人的盤算就徹底落空了。你這一求親,滿長安都知道你喜歡的人是滕娘子,叔侄二人絕不可能搶同一個女子,往后那人再想扯著我玩這些把戲,就顯得多余了?!?/br> 藺承佑在心里長嘆,假如他喜歡上的是別的女孩,說不定早就求親了,滕玉意卻不同,她還沒生下來就被人下了錯勾咒,要想活過十六歲,只有借命一途。 好不容易成功借了命,卻又因為體質特殊惹來無窮無盡的邪祟。 想想滕玉意這幾月的遭遇,活下來可真不容易。 他猜到真相之后,心疼她還來不及,也因為知道她心防重,為了幫她多攢些功德,遲遲沒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思及此處,他心念一動,話說回來,武綺的案子一破,滕玉意似乎就不再像從前那樣處處防備了,往日出門巴不得帶上幾十名護衛,最近幾次出門身邊卻只帶上一個端福。 上回武綺當眾認罪后,滕玉意的表情仿佛像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過后在獄中當面與武綺對質時,滕玉意的失態更是無法掩飾。 這個疑團,始終橫亙在他心頭。 忽聽皇叔道:“這件事里頭還有一個疑點,我因為懷疑是有人故意仿造滕府之物,曾讓人把東西拿出去暗中打探,問遍了長安城能做仿品的作坊,都說近半年沒接過這種活計,而且一經查驗,無論是‘滕府’的漆盒還是舞仙盞,都有些年頭了,假如是誠心仿造,那也得好幾年前就開始仿造。這件事說起來很是蹊蹺,既然與你和滕娘子有關,不如由你好好查一查?!?/br> 藺承佑饒有興趣拿起袍邊的舞仙盞:“還有這么回事?心思夠毒辣的?!?/br> 淳安郡王:“不論那人是沖著滕娘子來的,還是沖著你來的,這個局早在頭幾年就開始安排了,等你查出真相,務必告訴叔叔一聲那人是誰,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怎么回事?!?/br> 藺承佑一哂:“行,就沖她連皇叔都敢暗算進來,我也得讓她吃不了兜著走?!?/br> 淳安郡王看一眼藺承佑,揶揄道:“你是不是打算在這兒釣一夜的魚?” “不釣了?!?/br> 與叔叔說了這番話,藺承佑眉心舒展了不少,拍拍手起身說:“皇叔回府么?一道走吧?!?/br> *** 宮里的人走后,滕玉意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折騰了許久才睡著。 好在書院明日不上學,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睡懶覺。 上回出了武氏姐妹的事,劉副院長大受打擊,說自己身為院長沒能及時察覺學生的異狀,一急之下心口痛發作了,調養了好些日子不見好,書院事務又繁忙,皇后為著體恤劉副院長,索性下旨放了十日假。 算起來要后日才開學。 正呼呼大睡,忽覺鼻端癢癢的,有人在她耳邊輕笑道:“小懶蟲子,快起床?!?/br> 滕玉意皺了皺眉,把頭鉆進被子里:“阿姐別吵?!?/br> “來了好些同窗,你打算一直把她們晾在外頭么?” 滕玉意睡意頓消:“同窗?” “你忘了么,鄧侍中生辰那晚,大伙約好了去慈恩寺舉辦初夏詩會,這日子還是你自己定的,鄧唯禮、鄭霜銀、柳四娘她們都來了?!?/br> 梳妝的時候,滕玉意不時能感覺到來自阿姐的親切注視。 滕玉意自然知道阿姐為何如此。昨晚藺承佑在御前求娶的事,估計早就傳遍長安了。 她很想裝作無事,卻架不住被阿姐一直盯著瞧:“阿姐?” 杜庭蘭耐著性子繼續等meimei梳妝,等到meimei拾掇好了,這才悄聲問:“藺承佑怎么突然就求親了?” 滕玉意臉蛋一下就紅了,嘴里卻若無其事:“我、我怎么知道?” “你真不肯嫁給藺承佑?” 滕玉意睜大眼睛:“我為何要嫁給他?” “你就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滕玉意耳根發燙,語氣卻斬釘截鐵:“當然?!?/br> 說著昂首朝窗邊走。 杜庭蘭微笑:“不喜歡就不喜歡,你急什么?” 滕玉意腳步稍頓,阿姐這話聽上去怎么有點像在取笑她,但她心里很明白,她現在不喜歡藺承佑是事實,瞧,昨晚拒婚她可半點都沒猶豫。對她來說,恩人是恩人,朋友是朋友,要她為藺承佑肝腦涂地,她保證絕無二話,但她才不要嫁給他。 這世上的男子鮮少有不三心二意的,藺承佑今日喜歡她,沒準明日就喜歡別人了。 再說了,他可從來沒當面說過喜歡她。 所以拒婚的事她不后悔,一點也不后悔。 察覺阿姐仍在注視自己,滕玉意秀眉一挑,打算再強調幾句自己的心意,廊下的婢女說:“外頭又來了好些小娘子,娘子快出去待客吧?!?/br> 姐妹倆只好打住了話頭。 中堂約莫來了十幾名同窗,除了領頭的鄧、鄭、柳三娘,還有陳四娘、李淮固等人。 滿屋子珠翠耀目,鄧唯禮穿著新做的夏裳,一貫的笑容可掬,鄭霜銀身穿鵝黃銀絲襦裙,整個人就如霜菊一般清艷,柳四娘等人笑語聲不斷,看著比往日看著歡喜,一眾同窗里,唯獨李淮固臉色淡淡的,但也著意打扮過了,身上那件淺荷色繡白蝶襦裙分外清麗,把她襯托得如同畫中人一般。 “您老總算出來了?!编囄ǘY一看到滕玉意就高高興興迎過來,“這才巳時初,您老不再多睡一會兒?” 滕玉意吩咐下人趕忙上差點,恭恭敬敬地說:“最能睡的那位同窗都親自出門了,我敢再在屋里窩著么?” 柳四娘和鄭霜銀笑著把兩人拆開:“你們倆別又打起來。走吧走吧,今日日頭好,可以好好玩一日?!?/br> 或許是知道滕玉意會難為情,沒人主動提起藺承佑提親的事。 到了曲江池畔的慈恩寺,早有另一撥同窗候著了。 女孩們結伴入內,先在寺內賞花斗詩,中午在寺中用素膳,下午便到寺外逛戲場、賞江色。 今日是滕玉意做東,為了讓同窗們玩得盡興,讓端福和長庚租了幾艘畫舫,畫舫一泊到曲江岸邊,便有不少女孩相偕下船釣魚作詩,不愛坐船的也有去處,下人們早在岸上設了帷幄鋪了茵席,女孩們若是逛得乏累了,可以在席上斗草玩耍。 安置好這些后,滕玉意又帶著端福買了好些吃食,因為走得太遠,回來時主仆倆只能從江邊一條偏僻的小徑繞過來。 路過一處帷幄時,聽到里頭有幾個同窗在說話:“今日怎么不見彭大娘和彭二娘?” “別提了。上回彭二娘險些被盧兆安那小人陷害,當時就氣壞了,聽說回去后就病倒了,之后無論哪位同窗相邀,都再也沒見她出來玩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