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兩人心里納罕,他們不奇怪滕娘子給觀里送酒,只奇怪師兄這段時日為何這樣喜歡發怔,像現在,一聽說是滕娘子送的東西,師兄眼里就有笑意。 未幾,就見師兄順理成章合上蓋子,看樣子打算把酒帶走,絕圣和棄智小心翼翼問:“師兄,滕娘子送來這么多好東西,我們觀里要不要送點回禮?” 藺承佑想了想,步搖他還沒來得及去尋,今日若是以觀里的名義送,衣裳首飾就不合適了,不如先送點三清糕,回頭再送她點別的。 “她不是挺愛吃點心的嗎,橫豎你們今日閑著沒事做,就做點三清糕吧?!?/br> 絕圣一拍腦門,也對,差點忘了這個了,旋即又一怔,師兄居然記得這事。 “師兄,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 論理他們跟滕娘子的關系,比師兄跟滕娘子的關系要好得多了,兩人心里本就存了不少疑惑,這下徹底忍不住了,一邊回想昨晚和今晨的情形,一邊狐疑望著師兄的背影,冷不丁一拍手:“呀,師兄,你是不是瞧上滕娘子了?” 藺承佑一剎腳步,滿臉不可思議:“我瞧上她?你們胡說什么呢?” 絕圣和棄智跑到到藺承佑身前,一指他手里的錦盒:“師兄要是不喜歡滕娘子,為何一看到滕娘子送的東西就高興成這樣?” 藺承佑想說沒有,然而一垂眸,自己的確拿著這錦盒。 “有人給我送這樣的好酒,師兄我不該高興?” 棄智摸摸后腦勺:“不對不對,師兄你今天還一個勁打量滕娘子來著?!?/br> 藺承佑有點好笑:“我什么時候打量她了?” “明明就有!在寺里?!苯^圣在旁插話。 藺承佑嗤之以鼻:“我那是瞧瞧都有誰路過,這也叫打量?那師兄我一天得打量多少個人?” 棄智囁嚅:“要是不曾留意,師兄應該不記得滕娘子穿什么衣裳對吧,比如我和絕圣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師兄你是不是也不記得了?” 藺承佑笑容一滯,今日滕玉意穿著件綠萼色的披風,底下的襦裙也是淺綠色的。 “還有,昨晚耐重來的時候,師兄好幾次把滕娘子護在自己身后?!?/br> 藺承佑心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嘴里卻說:“我跟滕玉意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身為朋友,我不該關心她的安危嗎?” “但是,但是滕娘子一離開你身邊,師兄就會轉頭瞧幾眼,次數多到……多到連我和絕圣都發現啦——”絕圣訕訕地,“師兄,你跟見天道長也很熟,你昨晚可留意見天道長站在林中哪個位置?” 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嘖了一聲,干脆把錦盒放到桌上:“你們是不是糊涂了?別忘了師兄我中了絕情蠱,蠱印到現在還沒退?!?/br> 一邊推開二人,一邊徑自往外走。 絕圣和棄智追上去:“可是、可是師兄你——” 藺承佑聽得不耐煩,回頭看著二人道:“師兄我要是喜歡誰,用得著藏著掖著嗎?我要是喜歡滕玉意卻不肯承認,就讓雷劈了我如何?” 藺承佑說這話時立在臺階上,雖說早上下了雨,眼下卻算是艷陽高照,可是四月的暮春天氣,原就是說變就變,這話一出口,天上果真劈下來一個雷,虧得藺承佑臨時挪開臺階,才沒被那雷劈到。 絕圣和棄智半張著嘴,藺承佑也是目瞪口呆,那道春雷劈下來之后,天上緊接著啪嗒啪嗒掉下碩大的雨滴來。 藺承佑面色變得極其古怪,愣了一回,一言不發回過身,絕圣和棄智抬步追上去:“師兄?!?/br> 藺承佑匆匆走到藏寶閣,撬開鎖翻找一晌,不料因為心亂如麻,找了半天都并未找到那本《絕情蠱》,左右一顧,干脆捉袖磨墨,提筆寫下一行字,卻又頓住了。 “師公叩上,觀中那本絕情蠱秘籍……” 寫了一句又把那張箋紙揉成一團扔掉,改而寫道:“師公叩上,徒孫頸后那蠱印——” 筆尖一頓,他把紙又揉成一團扔了。 末了干脆直接說:“師公,徒孫幼時中的絕情蠱——” 結果筆又停住了,他望著那三個字,怔了好半天才繼續往下寫。 “師公,那蠱毒到底怎么回事?” 為何他好像、好像喜歡上一個小娘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壇經》。 第三卷《月朔》完。 下一卷《渡厄》。 第84章 吃醋 藺承佑在藏寶閣里待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出來。 那封信他寫了又扔,扔了又寫,終究沒有寄出去。 心里一旦種下懷疑的種子,好像再怎么努力也沒法自圓其說了。 他現在很困惑,甚至有點混亂。 先前絕圣和棄智問的那些問題,每一個都讓他啞口無言。 他何止記得今日早上滕玉意穿的什么衣裳,他明明連她前幾日都穿了哪些裙裳也說得上來。 比如那回在玉真女冠觀,地宮里光線暗沒大瞧清,但出來后他可瞧見她穿著一件月白色團荷花單絲羅花籠裙,走動時籠裙上的花苞綽綽約約的,讓他想起夏日碧波里蕩漾的荷花。 再就是那晚在梨白軒,她因為夢見他被刺殺不放心,特地準備了一桌酒菜款待他,如果沒記錯,那晚她穿的是件緋色襦裙。 還有前兩晚,他為了打探小姜氏一案的線索過去找她,當晚滕玉意身上穿的襦裙、頭上戴的珠花,全都是煙羅紫。 哪怕已經過去好幾日了,滕玉意這幾次的穿戴依舊清清楚楚裝在他腦海里……他甩甩頭試圖讓自己靜一靜,卻又冷不丁想起當晚他教她輕功時的情形。 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明明有無數還人情的法子,他偏要教滕玉意輕功,而且一教就是一兩個時辰,一直教到她入門為止。 想想從前,除了在阿芝阿雙和兩個小師弟面前,他從來沒有這樣耐心過。 不,不只近日教輕功這一件事,細想起來,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對滕玉意挺有耐心的。 知道她的劍急需浴湯,他明明窩著一肚子火也趕回房里洗澡。 看出她喜歡赤焰馬,他就想方設法把馬送到她手上。 明知道所謂的“小涯能預知”是假話,他也耐著性子聽她扯謊…… 想到此處他一凜,等等,難道他喜歡滕玉意比滕玉意喜歡上他還要早? 他啞然,看樣子好像是這樣。 像剛才,絕圣和棄智可惡歸可惡,但他們說的一點都沒錯,他聽說滕府給觀里送了禮就停步是事實,看到滕玉意送他換骨醪就高興也是事實。 換作是旁人送的,他會這樣高興嗎? 他沉默了,不會。別說高興,說不定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叫他高興的不是那兩罐美酒,而是送禮的人。 越想心越亂,干脆從屋里出來立在廊下,換個地方繼續出神。 春雨還在下,空氣中有種清涼感,霏微雨絲默然飄灑到臉上,讓他心頭的那股燥熱稍稍平復些許。 理到現在,他差不多已經把混亂的思緒徹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個蠱毒是假的,他說不定早就喜歡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時喜歡上她的? 想不起來了,他覺得這是一筆糊涂賬。 那么他到底喜歡滕玉意哪兒??? 這個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都讓他喜歡。 比如現在,他只要想到她笑起來的模樣,心房就像淌過清甜的泉水那樣舒爽。她護著自己人的那股執拗勁,簡直說不出的可愛,還有她發脾氣和算計人的樣子,也都讓他覺得有意思。 他長這么大,就沒見過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歡滕玉意又如何,這也沒什么不好承認的。 再說了,他和滕玉意現在算是兩情相悅。今早她一安頓好就忙著給他送禮,昨晚看到他涉險,更是毫不猶豫讓端福過來幫忙。 她喜歡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想起錦盒里那兩罐美酒,他心頭的笑意蔓延到了眼底。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點比這更珍異的東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歡什么啊……珍寶?首飾? 伯母應該很懂這個,只不過他現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里盤算好了,藺承佑仰頭看向天色,驚覺時辰已經不早了,下了臺階朝外走。路過一株桃樹時,本已走過了,忽又后退幾步,笑著望了望樹梢,撩袍飛縱上去,找到一根結了桃子的樹枝,隨手掰斷跳下來,這舉動簡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發泄身體里那股輕盈的熱氣。 一路走下來,他不但手里多了好些亂七八糟的樹枝,身上還出了好多汗,這樣發泄一通,身體里那股說不上來的興奮感才算消減幾分。 回到經堂一看,絕圣和棄智都不在,想是跑到廚司做三清糕去了,藺承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縱馬趕往大理寺去了。 *** 宋儉和靜塵師太的尸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檢尸房。 今晨仵作已經驗過尸了。 射殺宋儉的毒箭,與靜塵師太服下的毒丸并非出自同一種毒藥,巧的是兩種毒藥都需現配,而且原料都需從婆羅門胡手里買來,這點跟天水釋邏如出一轍。 再看那邊舒文亮一家三口的尸首,三人服用的毒藥就是平常坊市中能買得到的斷腸草。 嚴司直嘆為觀止:“這個皓月散人還真是殫精竭慮,為了把整樁案子嫁禍到舒文亮頭上,居然不曾漏下其中任何一環?!?/br> 藺承佑望著舒文亮的尸首,腦子里想的卻是另一樁,如果此人不是文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文亮,靜塵師太選中此人,僅僅因為他是舒麗娘的親戚么。 靜塵師太先瞄上做過惡事的舒麗娘,碰巧又發現舒文亮身材跟她一樣矮小,暗覺這是個完美的嫁禍對象,所以才有了后來的局? 耳邊又響起嚴司直的聲音:“對了,早上鄭仆射來了一趟,似是因為聽說舒麗娘在家鄉謀害過小姑大感震驚,與我說,單憑靜塵師太的一面之詞,如何能斷定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實告訴鄭仆射,昨晚我們通宵搜查玉真女冠觀,未能搜到記載這些受害者做過惡事的本簿,想來靜塵師太為了不露出破綻,歷來只是在旁偷聽,因此白氏和舒麗娘究竟犯沒犯過這些事,還得回頭細細查驗。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他老人家,舒麗娘與婆家不和是事實,被靜塵師太選為謀害目標也是事實,長安和同州的孕婦那么多,靜塵師太選了那么久才選中三個,說明動手前經過深思熟慮,從這一點看,舒麗娘估計——” 說到此處嚴司直苦笑:“鄭仆射對自己這個外宅婦倒是夠上心的?!?/br> 藺承佑眼角一跳,也對,他怎么就忘了鄭仆射了,舒麗娘去年七月來投奔舒文亮,中秋那晚就認識了鄭仆射,她懷揣一本詩集撞入鄭仆射的懷中,看著像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可她一個平頭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當晚的行蹤。 這一切,有沒有可能是舒文亮幫她安排的? 有這個可能,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職,打聽鄭仆射的行蹤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而從舒文亮早年在華州的經歷來看,他與自己的表哥表嫂早就斷絕了來往,但舒麗娘因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來長安時,舒文亮卻不計前嫌收留了她。 如今想來,舒文亮或許是看這個外甥女不但姿容出眾,還頗懂幾句酸詩,知道鄭仆射會喜歡這樣的女子,便將計就計收留了舒麗娘,之后再制造一場邂逅,順理成章把舒麗娘送到了鄭仆射面前。 想來這場“月下邂逅”安排得很成功,所以舒麗娘才到長安一個月,就如愿搭上了鄭仆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