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明通道:“先拖一拖,等待方丈和眾師兄前來救援?!?/br> 滕玉意頓生絕望,陣法攔不住那東西,緣覺方丈的禪杖又能支撐幾時。 只聽大和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轉眼就到了門外:“阿彌陀佛,此地清幽,貧僧且歇一歇,諸位檀越,屋中可有水米,容貧僧進來化個緣?!?/br> 說完這話,僧人在階前停住了,仿佛在等屋里人答話。 然而沒人回答它,屋里除了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聲,便只有“噠噠”的細微動靜,有人因為驚恐到了極點,牙齒正上下打顫。 滕玉意雖不至于嚇得渾身哆嗦,但兩腿也軟得像面條,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只盼著結界能攔住那和尚。 但她顯然低估了萬鬼之王的能耐,它起先的確不敢進來,然而只徘徊了一會,隨著那輪彎月全部隱入陰云中,它仿佛終于等來了陰力最盛的一刻,終于邁步跨上了臺階。 第一階……第二階……第三階。 它不緊不慢地上著臺階。 滕玉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里,怎么辦,就這樣坐以待斃?不可能,無論如何要搏一搏。 耐重很快到了廊下,再一步就能踏入房中了。 明通暗中蓄力,預備將手中念珠擲出,絕圣和棄智也紛紛拿出身上的法寶,準備跟那東西決一死戰,就連端福也用兩指夾住藺承佑的那枚荷包,打算那東西一露面就出手。 伴隨著一聲洪亮的佛號,那和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明通揚臂就將佛珠擲出去,絕圣和棄智也大吼著擲出渾身法寶。 耐重果然被滿屋子的東西砸得往后一退,但也只頓了頓,就繼續往屋內邁步,口中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咄,貧僧前來化緣,爾等為何嗔怒傷人?” 滕玉意駭然抓著自己的衣袖,緊張得簡直無法呼吸,粗喘了一口氣,忽道:“藏機法師,你漏了一樣東西?!?/br> 第82章 【捉蟲】并肩 腳步聲戛然而止。 僧人止步了。 滕玉意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隨著門外聲響的停頓,顫巍巍地懸在了胸膛里。 憑此物的法力,再多法器也攔不住它,但是她知道這大和尚歷來有個嗜好,就是與人辯機。 上一回在玉真女冠觀的地宮中,藺承佑就是利用這一點帶她逃出生天。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一個成了魔的佛門叛徒為何會對此事如此熱衷,后來才知道,這藏機和尚本有望繼承轉輪王的衣缽,卻因觸犯嗔妒二罪,被轉輪王褫奪了袈裟和法缽。 一位有修為的佛門禪和子,居然無故犯起了“妒”罪,這實在耐人尋味。 更令她好奇的是,當初這位藏機和尚求而不得的衣缽,最終又傳給了誰。 可惜梵經上關于耐重的片段少之又少,絕圣和棄智告訴她,哪怕藏經閣明通法師帶著一大幫和尚晝夜抄譯,也沒能查到耐重墮入魔道前的同門師兄弟都有誰,想來對于佛門來說,一個修羅道的僧人墮落成地獄道萬鬼之王的故事,實在不值得詳加記載。 但只要將這些瑣碎的傳說揉雜到一起,滕玉意大致也能得出個結論,就是這大和尚酷愛辯機的毛病,或許與他當初化魔的契機有關,求而不得,便生“嗔妒”;妒念縈懷,便生殺機。 只要遇上暗藏迷局的機鋒,就會觸發這和尚心底的妒念。與人辯機,辯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當初讓他輸了衣缽的那場辯論。 他困在這個魔障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此刻滕玉意就在賭。 賭這和尚會忍不住接話。 只要它肯接話,就意味著有機會拖延,那她就不至于還沒等來救援,就被這魔物吃進肚子里。 她屏息等待著,明明才過了一息,卻仿佛過了一輩子那么漫長,因為太緊張,汗珠不知不覺流到了眼皮上,然而也不敢眨眼。 很快門外就有了動靜,滕玉意背上汗毛一炸,唯恐看到那東西進來的身影,萬幸的是,那僧人洪聲發問了。 “阿彌陀佛。這位檀越,不知貧僧漏了何物?” 滕玉意緊繃的心弦一松,忙道:“法師竟不記得了?” 門外一片安靜。 明通駭然回頭望向滕玉意,都知道這魔物酷愛辯機,但如果不想好謎局就胡亂出題,只會大大惹惱這魔物。 這個謎題必須能自圓其說,所謂“能解,也能釋”,所以他方才明明知道該拋出機鋒來拖延時辰,卻也不敢擅自開口,首先他知道很少有謎題能難倒這和尚,其次倘若這和尚察覺自己被戲弄,絕不只是吃幾個人那么簡單,而是會怒而釋出渾身陰力。 到了那時候,即便方丈他們趕來,也會被陰力遠遠震開。 這位滕檀越貿然出題,可想過這樣做會帶來什么后果? 果然聽到外頭藏機和尚笑了起來,那笑聲平如直線,陰惻惻令人生寒。 明通心中震恐,只要滕檀越再胡亂接一句,和尚便會大開殺戒,可還沒等他搶過話頭,就聽滕玉意道:“上回在地宮,我答應帶法師的四弟子去取水,結果因為心生懼意未能踐約。所幸法師無怒無嗔,我亦愧悔頓悟,今晚法師前來向我化緣,我撇清心中愚念,早早將水備好,結果只瞧見法師一人,不知法師是不是忘了當日之約?不帶定吉阇梨,等于遺漏了踐約的信物?!?/br> 明通張了張嘴,他本已心神大亂,聽到這話居然生出一種絕處逢生之感,險些忘了滕檀越與這魔物已經打過一次交道了。這番話信而有征,一出口就將藏機和尚化緣的對象便成了滕檀越自己。 接下來無論藏機怎么答,都注定碰到壁壘。 若是藏機和尚說自己“沒帶”,等于承認自己失約,它自己犯了四重禁的“妄語”罪,也就無從追究滕檀越當初的失信之過。 若是藏機和尚說“帶了”,以這魔物的習性,必定會忍不住出謎題。有謎題就好說,此物與人辯機時素來有個規矩,在對方還未作答前,絕不會動手殺生。 所以滕檀越這番話,無疑又給屋里諸人爭取到了一點活命的時辰。 明通一邊擦了擦頭上的大把冷汗,一邊赧然沖滕玉意頷首,就不知和尚會如何作答,捏著冷汗等了一會,就聽外面響起了蒲扇的搖晃聲,藏機和尚悠然答道:“定吉早已來了,檀越看不見么?” *** 前院,四座高達數丈的陀羅尼經幢矗立佛殿前。 陣法當中困著一樁大物,大物作僧人打扮,左手持缽,右手拿蒲扇,然而身軀高達丈余,渾身幽暗若漆,兩目光亮如電,令人一望就膽寒,此物兀自在陣中沖撞,仿佛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身形每一晃動,夜空上的陰云就會涌動不止。 緣覺方丈盤腿坐在北面的蓮花高臺上,一手急敲木魚,一手飛快轉動佛珠。 數百名僧人圍坐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也都手持念珠齊聲誦咒。 梵音響遏行云,陣中紫光隱隱閃現。 為防耐重召來陰間厲鬼,寺中早在周圍埋下了經幢,論理足夠將鬼魅擋在數里之外,但各觀的道長為確保萬無一失,依舊堅持在旁掠陣。 藺承佑坐在屋檐上,居然有點無所事事。四大護法天王的陀羅尼經幢做得比廡頂還要高,沖天而起,各矗一方,幾百名僧人烏壓壓坐了滿院,齊心圍在蓮花臺底下幫忙護陣。 這樣大的佛家陣法,藺承佑也是第一次見。想來只要耐重逃不出陣法,就無需他們插手。 但或許是萬鬼之王的緣故,即便被困在陣法中,耐重的陰力似乎也沒有消減的跡象,這一點,光看頭頂的星云就能看出來。 不過只要能拖到天亮,一切都好說。 眼看要子時了,藺承佑頓生戒備,留神觀摩一晌,那陣中的大物并無逃遁的跡象,稍稍松了口氣,忽然聞到一股焦味,像有什么東西著火了。 該不會是廚司出什么事了?藺承佑心中警鈴大作,忙要縱過去,忽又停住了,扭頭看向經幢中的耐重,此物仍在奮力掙扎,再看底下各道觀的道長,他們好像也聞到了焦味,紛紛仰起頭來,尋找那煙氣的來源。 很快,有幾位道長就縱上了房梁,焦聲道:“世子,是不是別處著火了?” 說話時不敢太大聲,因為怕讓陣中僧人分心。 藺承佑定定看著廚司的方向,懷里的應鈴石并無反應,那邊不像有什么不妥,于是又按耐著道:“子時了,當心有詐?!?/br> 眾道長們一愕,忙拍了拍腦門:“也對,此物聰明絕倫,千萬別中它的計?!?/br> 有人道:“方丈端坐蓮花臺,世間諸厄都無法近身,只要方丈不動,那就說明一切都是幻象?!?/br> 可緊接著,他們就看見緣覺方丈長眉微聳,仿佛察覺了空氣中的焦味。 不只緣覺方丈,連明心和見性等大弟子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藺承佑心口一沉,莫非不是幻象? 懷中應鈴石沒動靜,會不會那幫黑氅人又去而復返了?他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二話不說朝后院掠去:“各位前輩留在此處照看,我去看看怎么回事?!?/br> 縱了一會才發現不對,廚司上空那枚光廓好端端的,四周哪有半點著火的跡象,心知上當,急忙拐回前院,好在那大物仍困在陣法中,殿前一切都好好的,緣覺方丈等人也都端坐原位。 道人們慶幸且緊張地說:“弄明白了,那邊一位道友用火折子點符箓的時候不小心燒著了自己的道袍,風一吹,煙氣就吹到那邊去了,剛才已經撲滅了,害我們以為那大物?;??!?/br> 藺承佑望了望底下那件燒焦道袍,煙氣的確是從前殿飄上來的,嘖,剛才怎么回事,居然那樣沉不住氣,又看了看陣法,確定沒有異樣,他重新坐下來,仰頭看向頭頂的星云,只看了一眼,忽得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那簇星云居然一動不動。 藺承佑心中掠過一陣狂風,霍然而起:“方丈,那大物遁走了?!?/br> 一邊說一邊急往后方廚司掠去,看這架勢,魔物子時左右就遁走了,該死,為何應鈴石毫無反應。遁去了別處還好,若是遁去了廚司——他額上瞬即爆出豆大的冷汗。 陣法中,緣覺方丈似乎也早就察覺不對,乍然睜開眼睛,眾僧身形微晃,抬頭看向陀羅尼經幢中,即便一開始看不出兩樣,這刻也能發覺陣中那鬼物不過是個虛影子。 有人抬手就擲出一法缽,陣中鬼影應聲而破,但見陰風呼嘯,烏云從四面八方集涌而來,不知不覺間,寺院早已成為一個巨大的密閉牢籠。 僧道們大驚失色,方才那一切,不過是幻象,子時陰力一盛,這陣法就再也困不住耐重了。 他們全都被這魔物耍了! *** 明通和尚聽到耐重的答話,不由大松了口氣,世間萬物都有弱點,耐重也不例外,滕檀越這番話已經勾起了這大物心底的魔念,謎題一來,總算是拖住了。 絕圣和棄智不明就里,忙瞠大眼睛四處找,屋外昏黑一團,哪有什么“四弟子”。明通沖他們暗自搖頭,比起亂答,倒不如先按耐。 又回頭看向屋里眾人,示意他們別亂說話,屋里人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忙紛紛點頭。 滕玉意屏息等待著,好不容易拖住了,只盼著這當口藺承佑他們能趕快過來,忽聽那蒲扇“呼什呼什”的響聲,心頓時又卡在了嗓子眼里,這魔物雖說偶爾會被激得出謎題,卻一貫沒有多少耐心。 才扇了三下,門外便起了陰風,那風卷起地上的花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和尚道:“噫,檀越還沒瞧見定吉么?” 像是遲遲沒等來答案,話音里透出了幾分不耐。 絕圣和棄智嚇得忙把滕玉意擋在自己身后,屋里人也都慌了神,她們都知道滕玉意多拖一刻,就意味著大伙都能多捱一刻,情急之下,連彭家的婆子們都幫著用目光找尋小和尚的身影,只恨找了一晌什么也沒瞧見,這可怎么辦,不見人影,又如何把水給出去。 滕玉意惶然四顧,發現廚司角落里就是水缸,忙對端福道:“快去接一碗水?!?/br> 眾人蜂擁著跑去接水,滕玉意剛接過碗,那和尚仿佛耐心告破,一邊扇著蒲扇一邊邁步往屋里走:“貧僧焦渴至極,等不及要喝水了?!?/br> 滕玉意忙顫聲道:“欸,我瞧見定吉阇梨了!原來他就立在那東西的三尺之外,那東西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難怪我剛才沒瞧見。(注1)” 藏機和尚一頓,朗笑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檀越說的就是月光了??纱丝剃幵普衷?,月光何在?” 說到最后笑聲冷厲,蒲扇一搖,那股瑟瑟的陰氣陡然化作冷風,吹得窗扉嘩啦啦作響。 滕玉意忙又道:“且慢——” 和尚嗓腔里仿佛含有滔天的怒意:“咄,還敢狡辯。你小黠大癡,信口胡言,犯禁不赦,合該打入地獄道!” 說話間,那身著袈裟的高大身影已閃現在房內,芒鞋一動,風聲獵獵而起,風里夾裹里各種殊形詭狀的魅影,尖嘯著朝滕玉意襲來。 屋里人嚇得抱頭慘叫,結果還沒跑開,兩腳就被一雙雙看不見的鬼手給抓住,猛地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