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無論是當場就捉到莊穆,還是事后張貼通緝告示,大理寺和縣衙都會把莊穆和他背后的主家查個底朝天。 兇手既順利取到了三具月朔童君,又將莊穆送到了大理寺的面前,不動聲色就能坐收漁翁之利。 想到此處,藺承佑眸色沉了幾分,這個人似乎對他的能力有所了解,仿佛知道莊穆只要落到他手里,查清莊穆幕后的主家指日可待。 就連被當作“棋子”的莊穆是什么性格、遇事后會做出什么反應,此人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照這樣看,此人已經不是彭玉桂那等層次的聰明人了,而是個能排兵布將的謀略大才。 藺承佑來回思量許久,沉吟著起了身,在腦海中將整件事重新捋了捋,他回身看向莊穆:“你那位‘友人’可說過鏡子在同州出現是哪一日?” “二月初一?!?/br>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白氏是三月初五遇害的,距月朔鏡在同州出現足足隔了一個多月。 這個倒不難理解,耐重鎮壓在同州境內,兇手不宜大老遠從長安帶來月朔童君進行投喂,因此第一具月朔童君只能在同州就地取,但兇手對當地并不大熟悉,所以光挑選受害孕婦就花了不少時間。 耐重吃下一具月朔童君依舊未蘇醒,兇徒或是設法將此物運來了長安,又或是怕在同州頻繁作案引來懷疑,不得不趕回長安謀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讓他費解的是,只過了二十日,兇徒就瞄上并殺害了舒麗娘。 長安人口繁盛,懷孕的婦人數不勝數,舒麗娘是鄭仆射養的“別宅婦”,藏跡在春安巷,一向深居簡出,得知自己懷孕后,舒麗娘因為想借著生子長久待在鄭仆射身邊,更是嬌貴萬分。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人,兇手如何能得知她并非“良善之輩”? 除非…… 除非兇手過去就認識舒麗娘,哪怕她藏在春安巷里,兇手也能準確無誤找上門去。 殺害舒麗娘之后,兇手只隔一日就在西市殺害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 一日工夫哪夠查清一個人過去做過什么,可見兇手在殺害舒麗娘之前,已經想好下一個就是小姜氏了。 兇手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日內,既了解到舒麗娘過去是什么人,也知道小姜氏做過什么惡,照這樣看,兇手要么從某個人口中得知了二人的底細,要么兇手自己就深諳二人人品。 藺承佑腦中白光一閃,籌備殺害小姜氏的時日最短,會不會說明此人與小姜氏最熟? 而這一點,沒準是兇手留下來的唯一破綻。 莊穆自顧自喝了一口酒,垂眸看著酒盞道:“怎么樣,這個局不好做吧?” 藺承佑扭頭看他,笑道:“不好做,但非做不可?!?/br> 他思索片刻,近前將鏈索重新給莊穆綁好,離去前說了一句:“先等著,等我確認完幾件事,再告訴你如何配合做局?!?/br> *** 宗案室內,藺承佑將剛才的對話簡略地說了。 嚴司直一愣:“這簡直出人意料……不過照這樣看,兇手應該不會再犯案了。長安城的孕婦現今基本已經記錄在冊,兇手略有舉動我等立刻會知曉,兇手無法詳查孕婦的背景,自然無從下手?!?/br> 藺承佑卻說:“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耐重已經現世了,照我今日與此物打交道的情形來看,此物陰力并未恢復,兇手若想借助耐重擾亂長安,就必須盡快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他現在一心求快,動手時未必會像先前那樣瞻前顧后。小姜氏也許是整個案子的關鍵點,我先去尋榮安伯世子宋儉?!?/br> 嚴司直趕忙放下手里的宗卷:“我同藺評事一道吧,到了榮安伯府,我來做記錄?!?/br> *** 榮安伯府。 管事領著藺承佑等人入內,口中道:“伯爺最近身體抱恙,早早就歇下了,世子還在外書房理事?!?/br> 藺承佑邊走邊打量四周,小姜氏的尸首還停在大理寺,但榮安伯府已是一片素白,游廊和檐下掛起了白紗燈籠,下人們也都身著縞素。 下人領著二人轉過拐角,迎面走來一位二三十歲的俊美男子,正是榮安伯世子宋儉。 宋儉形容憔悴,眼里滿是哀戚之色,雖未著素服,但腰間玉佩扇墜一概未戴,應是聽到下人回報,特地前來迎客,遠遠望見藺承佑,大步迎過來。 第71章 師兄不讓我們來 短短幾日宋儉消瘦了不少,開腔時嗓音也極為啞澀。 “世子怎么來了?快請入內?!?/br> 藺承佑拱了拱手:“來得冒昧,還望宋大哥節哀?!?/br> 嚴司直歉然行禮:“叨擾宋世子了?!?/br> 宋儉在禁軍任職,以往當值時常在宮內外碰到藺承佑,彼此雖不算深交,但也算熟絡了,他親自將二人引到外書房,吩咐下人上茶水。 藺承佑又替嚴司直討來一副筆墨,待賓主都落了座,宋儉屏退下人:“是不是越娘的案情有進展了?” 藺承佑正色道:“正是為了尊夫人的案件而來。想問宋大哥,尊夫人出事前可有什么異狀?” 宋儉白著臉想了一會,搖搖頭道:“與往日無甚不同,每日有說有笑的,脾胃也比當初剛有孕時見好?!?/br> “那——”嚴司直看了眼藺承佑,“尊夫人最近一月都去過何地?” 宋儉面露思索:“越娘每日需主持中饋……晌午之前通常會在府里忙事,用過午膳偶爾會出門,可等我回府差不多都近亥時了,白日她去了何處我也不大清楚,想來無外乎與那幾位交好的夫人娘子玩耍,或是去相熟的鋪子買東西?!?/br> 嚴司直提筆在錄簿上寫下這些話,又問:“尊夫人最近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某位熟人?” 宋儉微訝:“熟人?” “比如她過去的朋友、鄰居、親戚——” 宋儉搖了搖頭。 藺承佑換一種問法:“宋大哥可知尊夫人往日與誰結過怨? 宋儉愣了愣,沉吟片刻道:“越娘性子比她jiejie要潑辣許多,往日貞娘還在世時——” 他眼里猛地浮起一抹哀慟之色,話頭隨即止住了。 藺承佑垂下眼,記得當初大姜氏過世時,阿娘曾親自到榮安伯府吊唁,回來后與皇伯母說起此事,言語間對大姜氏的驟然離世頗為惋惜,阿娘頗有識人之能,能被阿娘這樣稱許,可見大姜氏是個品行極出眾的女子。 宋儉憮然良久,再次開了腔:“貞娘說過,她這個meimei樣樣都好,就是太過爭強好勝,平日與閨閣娘子玩耍時,少不了與人絆嘴斗氣,為此貞娘每年都會回娘家住一陣,說自己是做長姐的,理應教導meimei。但越娘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娘子,就算與人齟齬,也不會鬧到結怨的地步,至于她嫁給我之后——” 他緩緩搖頭:“越娘性子收斂了許多,伺候阿翁恭孝備至,待下人也甚是寬和,平日與各府女眷打交道,也從未聽說鬧過不愉快?!?/br> 藺承佑沒吭聲,那日在西市滕玉意為了幫著破案,主動同他說了自己在香料鋪的見聞,這位小姜氏不過去趟西市,身邊就帶上了八九名丫鬟婆子,又因擔心被滕玉意沖撞,哪怕相隔老遠也要底下人將滕玉意呵斥一頓。 這等輕浮作派,委實與“寬和恭謹”不搭邊。 小姜氏在外頭的種種行事宋儉不可能全然不知,即便如此宋儉也要處處回護,可見他極為珍愛這個后娶的嬌妻。 想到此處藺承佑點點頭,又道:“伺候尊夫人的那幾位下人在何處,宋大哥能不能請她們過來問幾句話?!?/br> 不一會就來了好些丫鬟婆子,全都悄無聲息候在廊下,宋儉在桌案后望了望,一指領頭的婆子:“陳三姑,進來回話吧?!?/br> 陳三姑斂裙入內,哆哆嗦嗦跪下。 宋儉道:“不必怕成這樣。你將夫人最近一月去了何處、遇見了何人,仔仔細細說一遍?!?/br> 陳三姑一愕,忙磕頭道:“老奴早忘記許多了,容奴婢與秀云幾個大丫鬟核實一遍再來稟告?!?/br> 宋儉揮手讓她退下,藺承佑卻道:“無妨,只管說你知道的,回頭我們再問別的丫鬟?!?/br> 稍后宋儉令人關上門,陳三姑絞盡腦汁回想道:“近一月夫人常出門,最常去的是兩家鋪子。一家是東市那家名叫‘錦云瀑’的綢緞鋪子,夫人衣裳大多是在這家做的。一家是福安巷的念茲樓,夫人愛吃這家的炙魚。至于西市那家出事的粉蝶樓……倒是沒怎么去過?!?/br> 說到此處,陳三姑心有余悸擦了把汗:“夫人從前就喜歡在這家香料鋪買東西,前前后后不知買過多少名貴香料,店主和伙計因此將夫人視作上賓,每次看到夫人去,都會提前把樓下靜室空出來。夫人懷孕后雖沒以前去得勤了,但每回只要去,依舊會在店里盤桓一兩個時辰?!?/br> 一兩個時辰……足夠兇手殺人和嫁禍莊穆了。 藺承佑問:“這件事知道的人多么?” 陳三姑一怔:“夫人常在西市碰見熟人,知道此事的人應該不少?!?/br> “最近都在西市碰見了哪些熟人?” “夫人大約有一個多月沒去過西市了?!?/br> 藺承佑:“既如此,你家夫人那日為何突然想起來要去香料鋪?” 陳三姑表情有些困惑,怔了一瞬道:“奴婢也不知,夫人用過午膳說要去粉蝶樓買東西,管事就開始準備車輦,當時奴婢們也沒多問?!?/br> “除了這幾家鋪子,這一月你家夫人可還去過何處、見過何人?” “初五那日鎮國公府的老夫人過壽,夫人出門賀壽;初七又逢鄭仆射的夫人在家中舉辦宴會;再后來接了戶部王尚書兒媳的帖子,夫人又赴約去玉真女冠觀賞花;前幾日國丈過壽,夫人帶著小公子和小娘子去樂道山莊住了幾日,剩下的……奴婢實在想不起來了?!?/br> “你家夫人近日在外頭走動時,可曾有過異常的舉動?比如看到某人突然露出害怕神色,或是平日怕看見某樣東西?” 陳三姑一頓,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浮現一抹古怪神色,旋即搖搖頭道:“沒見夫人有什么不對勁,無論在府里主事還是出門赴宴,夫人都是高高興興的,頂多為穿戴哪件首飾煩惱過?!?/br> 藺承佑心知有異,陳三姑退下后,宋儉又叫了小姜氏的兩名貼身大丫鬟進來回話,二婢說辭也與陳三姑差不多。 藺承佑看時辰不早了,就與嚴司直一道告辭出來,路過廊下那堆仆婦時,藺承佑忽對宋儉道:“原本指望貴府這些下人能提供重要線索,這樣我們也能早日將兇徒捉拿歸案,怎知她們也都不知情……她們是尊夫人的貼身侍婢,出事那日又在現場,兇徒怕自己露餡,指不定會再次殺人,此賊兇殘至極,未落網之前還請她們自己加倍小心?!?/br> 陳三姑擠在人堆里,聞言打了個哆嗦。 宋儉親自送藺承佑和嚴司直出府,到了一處假山前,前方忽傳來下人的喧鬧聲,伴隨著稚子歡快的笑聲,迎面跑來兩個小身影。 其中一個因為跑得太快,不小心撞到了藺承佑的膝前,宋儉眉頭一皺,伸臂就要將那孩子拎起,藺承佑卻扣住孩子的肩膀,半蹲下來看看眼前的孩子,轉頭又看看旁邊那個,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約莫五六歲,身上裹著上等綾羅,模樣也標致,心知是宋儉和大姜氏所生的那對龍鳳兒,便笑道:“你是宋大哥的大郎吧?!?/br> 宋大郎一心要撲到阿爺懷里去,怎知被藺承佑給挾持住了,他急于掙脫,一邊扭動一邊嗔怨:“放開我,我要找阿爺?!?/br> 宋儉在旁厲斥道:“放肆——” “不妨事?!碧A承佑笑著從懷里取了一小包梅花糖,這糖阿芝愛吃,他辦案時在西市看見,就順手買了一包,本想回宮的時候帶給阿芝吃,趁這機會把糖遞給兩個孩子,“今晚來得倉促,也沒給兩位子侄帶什么東西,這糖還不賴,拿著跟meimei一起吃吧?!?/br> 說著摸了摸宋大郎的小腦袋。 兄妹倆歪頭望了藺承佑一回,想起平日見過這笑容滿面的俊美少年,一下子覺得親切起來,又將圓溜溜的眼睛朝父親一溜,看出父親并不反對,這才斯斯文文道了謝,高興地把糖接過來。 隨即跑到宋儉面前,一把抱住阿爺的腿說:“阿爺你忙完了嗎,帶我和meimei睡覺?!?/br> 小女孩也沖宋儉張開雙臂:“阿爺,抱抱兒?!?/br> 宋儉不防被一雙兒女抱住了腿,無奈之下,只好彎腰將女兒抱到懷里,同時牽起大郎的手,苦笑著對藺承佑道:“讓世子見笑了?!?/br> 藺承佑和嚴司直出了府,嚴司直疑惑地說:“孩子睡覺前總是要尋阿娘的,小姜氏說起來也算是兩個孩子的親姨母,姨母死了,為何不見兩個孩子念叨姨母?”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想了想說:“小孩子不會像大人那樣裝腔作勢,不去尋小姜氏,要么他們一時想不起她,要么平日就不喜小姜氏。不親近,自然就不會念叨和找尋了?!?/br> 嚴司直又道:“剛才問話時,那個陳三姑分明想起了什么,可她只推說不知,也不知這老婦有什么顧慮?!?/br> 藺承佑道:“她是小姜氏的貼身婆子,每日與小姜氏相處的時辰與宋儉還多,小姜氏的事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她。剛才那番話夠她擔驚受怕一晚上了,不急,且讓她好好想想,我猜頂多到明早,她就會設法來大理寺找我的?!?/br> 嚴司直眉頭一松,笑著嘆口氣道:“還是藺評事有法子。時辰甚晚了,我們還要去找——” 話音未落,藺承佑揚鞭一甩,馬兒化作一道疾風向夜色中奔去。 “當然要去了,時辰可不等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