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滕玉意明白程伯的意思,武如筠官拜宰相,阿爺是威震一方的強蕃,為著不引來朝廷猜疑,滕武兩家素無深交,但兩家孩子走動走動總無壞處。 杜庭蘭也說:“回長安之后你也沒好好散過心,趁這機會我們姐妹倆出去玩玩也好,大不了早些回來?!?/br> 滕玉意望著絕圣和棄智,心里仍在掙扎。 絕圣和棄智這時也聽明白了,忙對滕玉意說:“滕娘子,你出去好好散散心吧,正好今日我們也要去盯梢盧兆安,我們明日再一起吃飯?!?/br> 滕玉意只好說:“那明日一早我直接去青云觀接你們?” 絕圣和棄智樂呵呵道:“好?!?/br> 滕玉意就把帖子遞給程伯:“回說我們赴約?!?/br> 程伯剛走,廊下婢女就說:“大公子來了?!?/br> 話音未落,杜紹棠一腳跨進了花廳。 十一歲正是長個頭的時候,杜紹棠身形又偏瘦,穿著件春水綠的圓領襴衫,遠遠看著像一株細柳似的,還好戴著幞頭,不然準被人誤以為是小娘子。 杜紹棠望見花廳里的絕圣和棄智,露出驚訝的神色:“小道長?” 杜庭蘭奇道:“怎么一大早就跑來了,今日國子監不上學么?” “夫子休旬假,這兩日都不用去課堂?!倍沤B棠同絕圣和棄智見了禮,一坐下來就說,“玉表姐,昨日我——” 看了眼絕圣和棄智,猶豫著要不要說。 滕玉意忙說:“兩位小道長不是外人,有什么話只管說?!?/br> 杜紹棠就開口了:“昨日我在家沒事,就買了些東西去胡府探望季真,走的時候帶上了霍丘大哥,還帶上了玉表姐給我的這個——” 他取出東明觀的那支禿筆給大伙瞧了瞧。 “胡府看我一個人來的,這次倒是準許我進內院探望季真了,但還是不讓我進里屋,只說季真的模樣太駭人,怕把我嚇著。我在外屋坐了一會,暗想著,這陣子季真病臥在床,心里一定也盼著同窗好友來探望他,知道我來了,說不定很高興。我就在簾外說:‘季真,我是紹棠,我來看你了,你好點沒有?’然后我就聽見——” 杜紹棠聲線抖了抖:“我聽見有個怪聲在里屋大喊:‘你們別過來,我什么都沒瞧見’。那聲音又尖又啞,我差點就沒聽出那是季真的聲音。過了好一會,胡老爺和胡夫人出來了,胡夫人臉上都是淚,胡老爺面色也很難看,出來對我說:‘犬子病中無狀,還請杜公子海涵?!夷母以俅氯?,忙告辭出來了?!?/br> 絕圣和棄智越聽越吃驚,昨日師兄同他們說起胡季真的事時,只說胡季真因為丟了一魂一魄成了癡兒,師兄連續去胡府看了幾回,都沒能從胡季真口里聽到只言片語。沒想到杜公子這一去,胡季真竟有了這樣大的反應。 不過想想就知道了,胡季真與師兄并不熟,杜公子卻是胡季真的好朋友,聽到昔日同窗的聲音,胡公子殘存的魂魄有了感應,被勾出一點模糊的記憶也不奇怪。 “‘你們別過來,我什么都沒瞧見’——”棄智在嘴里咀嚼這句話,“胡公子這樣喊的?” 杜紹棠心有余悸點點頭。 滕玉意又驚又疑,她早知道胡季真的病來得古怪,照這情形,胡季真竟像是撞破了什么才被人暗害。 雖然只有短短兩句話,但或許可以證明,胡公子出事前自己預知到了危險,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他,情急之下只能說這樣的話來自保,但很顯然,對方并沒有心軟。 “你們師兄不是一直在調查此事嗎?”滕玉意轉向絕圣棄智,“胡季真出事前去了何處、見了何人,一查不就知道了?!?/br> 絕圣和棄智有些踟躕,昨日師兄說起胡季真的怪病時,曾提過滕娘子一直在調查盧兆安,但師兄只要他們盯好盧兆安,沒說要他們在滕娘子面前守口如瓶。 今日杜公子又有新發現,那就更不用瞞著滕娘子了。 他們就把胡季真出事那日的行程都說了。 “當日足足有兩個時辰胡公子行蹤不明,恰好那一陣盧兆安在英國公府赴宴,可這也沒辦法證明胡公子出事前去找過盧兆安?!?/br>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盧兆安委實太謹慎了,明明都查到他頭上了,還是捉不到實實在在的把柄。 杜紹棠插話道:“就算季真撞破了什么,也不至于被害成這樣吧,難道還有比殺人害人更大的罪名嗎?” “想必是要命的把柄?!彪褚饷媛端剂?,“一旦走漏風聲,兇手自己就會遭遇滅頂之災,可是動手殺人又太明顯,不如把胡季真變成癡兒,這病癥表面上與痰迷心竅差不多,一時半會查不出什么,要不是藺承佑早就暗中盯梢盧兆安,并由此對胡季真的病起了疑心,這事未必會有下文?!?/br> 杜紹棠呆了一呆,旋即憤懣道:“我還是想不通,胡季真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算看見了什么,未必會四處宣揚,那人何必痛下殺手?!?/br> “萬一他撞見盧兆安殺人呢?”滕玉意冷不丁道,“胡公子也會悶在肚子里不說嗎?” 眾人一駭。 杜庭蘭想了一陣,膽戰心驚地說:“胡公子說的是‘你們’,假如這是他出事前喊的最后一句話,胡公子當時看到的會不會不只一個人?” 絕圣回過神來:“對哦,不然不會說‘你們’,假設其中一個是盧兆安,另一個又是誰?” 滕玉意望著杯盞里的茉莉花瓣,有意思,盧兆安這趟水好像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深,前世阿姐的死,今世胡公子的怪病,千絲萬縷,迷霧重重,越往下查,越讓人心驚。假如胡公子真是盧兆安害的,當時與他在一起的那人又是誰?能讓人當場起殺心,胡公子看見的那件事絕對非同小可。 “得趕快把這件事告訴你們師兄?!彪褚夥畔虏璞K說,“紹棠你也去,此事事關重大,你把昨日在胡府的見聞,一樣不落地告訴藺承佑?!?/br> 棄智遲疑:“但是師兄今日忙著查那幾樁孕婦的案子,我們未必能見得著他?!?/br> “那就在大理寺外頭等?!彪褚忖舛戎?,絕不能讓盧兆安知道紹棠在查他,于是對杜紹棠說,“我先讓程伯給你易個容,霍丘也不能落下?!?/br> 事不宜遲,姐弟三人回了內院,程伯從庫房里取出幾副假胡子來幫杜紹棠易容,這方面他是把好手,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叫杜紹棠的臉變了模樣。 弄好后,滕玉意和杜庭蘭繞著杜紹棠踱步,口中嘖嘖稱奇,杜紹棠自己也目瞪口呆。程伯這手法簡直渾然無跡,這回怕是阿娘在場也認不出他了。 霍丘懂易容之術,等滕玉意三人出來,早已自行裝扮好了。 他們到花廳里與絕圣和棄智匯合,一起往府外去。 路上滕玉意叮囑杜紹棠:“人前只說自己姓唐就行了?!?/br> 杜紹棠點點頭,頭一回參與這樣的“大事”,心里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害怕,因為腳下走得太快,差一點就絆了一跤。 絕圣和棄智忙攙住杜紹棠:“杜——唐公子?!?/br> 滕玉意把杜紹棠拽到一邊,低聲道:“不過是去趟大理寺,何必慌成這樣?記住了,你是個男人,在外頭無論遇到何事,一定要穩住了?!?/br> 杜紹棠羞慚地看了看不遠處的絕圣和棄智,這兩個小道士比他還小上幾歲,卻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玉表姐就更不用說了。 他忙扶了扶幞頭:“玉表姐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的?!?/br> 滕玉意繃著臉看了他一晌,這才點點頭。 出門前,杜庭蘭又叮囑了弟弟幾句,滕玉意則看著下人們把她準備的點心一盒盒搬上青云觀的犢車,確定沒有漏下的,這才放了心。 杜紹棠與絕圣棄智同行,滕玉意和杜庭蘭另乘一車。 途中路過一座宅邸時,滕玉意聽得外頭有些吵鬧,透過窗帷往外看,就見那宅子門前有一列武侯敲門,為首的武侯對開門的下人說:“府上可有婦人懷孕?不拘主家,底下的仆婦也要上報。此事事關重大,膽敢隱瞞官府者,必受重罰!” 閽者嚇了一跳,忙說:“我家夫人并未懷孕。還請官爺們請稍等,小人進去問問可有管事娘子懷了身孕?!?/br> 滕玉意詫異道:“這是要在摸查長安現有的孕婦?” 杜庭蘭一愣:“是不是怕兇徒再作亂,所以想著提前防備?上回阿爺說,長安如今民安物阜,少說有百萬人口,這樣挨家挨戶查下來,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時候?!?/br> 滕玉意想了想,換作別人未必查得動,是藺承佑的主意那就另作別論了,藺承佑直達天聽,長安和萬年兩縣的縣令為著自己前程著想,斷然不敢推拒他的指令,長安人口多,戶數卻有限,只要調動能調動的人力滿城一查,幾日就能摸清楚。 她有些費解,對方為了陷害莊穆可謂煞費苦心,莊穆如今落了網,藺承佑何不將計就計呢? *** 大理寺。 嚴司直從停尸房出來,邊走邊對藺承佑說:“舒麗娘和白氏的裙角都未缺損,可見兇手當時沒想過用她們的裙角包裹胎兒,可一到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身上就這樣做,擺明了是想嫁禍莊穆。藺評事,既如此,為何不對外宣稱已經抓到了真兇?兇徒聽說我們‘中計’,說不定也能早些露出馬腳?!?/br> 藺承佑若有所思望著庭前的松柏,過片刻才答:“昨晚我把幾大道觀取胎的邪祟和妖法都找來看了,如果真是為了煉月朔童君,兇徒絕不會只取三胎就罷手,一旦再犯案,兇徒嫁禍莊穆的舉動就毫無意義了,這等老練的兇手,又怎會做些無意義之舉?我在想,兇徒給莊穆挖了這么多陷阱,僅僅只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么,會不會還有別的什么深意?” 嚴司直愕然:“除了栽贓還能是為了什么?” “震懾?警告?”藺承佑思量著踱下臺階。 嚴司直更糊涂了:“莊穆已經被抓住了,這所謂的‘震懾’和‘警告’又能做給誰看?” “假如莊穆背后有人呢……”藺承佑說,“兇徒意不在莊穆,而在莊穆幕后的那個人。我問過尤米貴的主家阿贊,莊穆干活每月只得五百錢。但莊穆平日常去酒肆喝酒不說,還時不時去賭坊賭錢,區區五百錢,怎夠他這樣花銷?此前他突然離開長安一月,途中的費用又從何而來?很顯然,生鐵匠只是他表面上的行當,他背地里一定還有別的主家?!?/br> “這個我倒是也早有懷疑?!眹浪局便读艘粫?,“對了,藺評事已經查驗過莊穆此前一個月不在長安?” 藺承佑:“昨日王公子說了此事后,我就令人去查驗了,莊穆的確三月初一就離開了長安,而且一出城就在城外的驛站雇了一匹馬,看樣子是要出遠門,同州與長安相距不遠,如果莊穆驅馬趕路,是來得及趕在三月初五到同州的,但他到底是去犯案,還是去做別的,那就不知道了,他這樣的人,偽造‘過所’不算什么難事。碰巧接下來的兩樁案子,莊穆也都在現場,從現有的種種跡象來看,兇手是有意把莊穆引到事發之地去,可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會不會莊穆是在調查真正的兇徒,所以才次次跟在兇手的后面趕到事發現場?!?/br> 嚴司直詫異地張大了嘴:“你是說莊穆在跟蹤真兇?”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我先試著猜一猜啊。真兇是為了殺人取胎,而莊穆是為了調查真兇,真兇察覺了莊穆的舉動,干脆將計就計,把罪名扔到莊穆頭上去?!?/br> “等一等……等一等……”嚴司直試著理清思路,“先不說真兇是如何設下陷阱的,莊穆不過西市的一個潑皮,如何能提前得知真兇會犯案?” “這我就不知道了?!碧A承佑踟躕了下,“首先他未必知道真兇的真貌如何,其次未必知道真兇到底在做什么。他或許只是受人指使前去調查,又或者去找尋什么物件……而且他著手調查的時日,可能早于同州兇案發生前?!?/br> “真兇既然發現莊穆在查自己,何不直接把他殺了?設下這樣的陷阱,就不怕莊穆把自己這些日子跟蹤的發現,一股腦告訴大理寺嗎?” 藺承佑想了想:“真兇敢這樣做,自是有把握并無把柄落在莊穆手里。但只要莊穆落網,我們就會從莊穆身上查到幕后之人頭上,如此一來,真兇不用費一兵一卒,就能借大理寺的手,把莊穆背后的人揪出來?!?/br> “藺評事的意思是……” 藺承佑笑了笑:“真兇也很好奇莊穆背后的那個人是誰?!?/br> 嚴司直怔了片刻,眼看藺承佑朝前走了,趕忙跟上去:“我明白了,此案涉及兩撥人。一撥是真正的兇徒,另一撥是莊穆和幕后之人。莊穆昨日當場落網,卻又說不出胎兒的下落,大理寺為了得到完整的罪證就會一直查下去,直到查清莊穆的底細為止……這借刀殺人之策,用得倒是順手?!?/br> “是盤算得夠好的?!碧A承佑一哂,“只是真兇沒想到昨日王公子會闖入靜室,他當時在房里潛伏了一會才逃走,應該是猶豫過要不要襲擊王公子,要是留下來襲擊公子,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嫁禍莊穆,權衡再三,只能匆匆遁走,當時室內昏暗,真兇對自己的易容和裝扮很有把握,他賭王公子看不出自己與莊穆外貌上的不同,可他萬萬沒料到,王公子因為對香料頗有研究,當場就聞出了罕見的‘天水釋邏’,還因為心細如發,發現他身上衣裳刮破了一個洞。有了這處破綻,我們才知道莊穆并非真兇?!?/br> 嚴司直恍悟地點點頭:“難怪藺評事昨晚一回來就令人排查城中孕婦,幾樁詭案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那些懷著身孕的婦人們人人自危,官府這樣做,既可以安撫民心,又可以告訴真兇大理寺并未上他的當。兇手得知自己費心設計的陷阱被識破,后續的計劃也會打亂,一亂,就容易出錯?!?/br> 藺承佑一笑,沒錯,他就是誠心在給真兇添亂。 莊穆的幕后之人得知莊穆落網,很快就能想明白是真兇設的陷阱,此人既能驅役莊穆這樣的高手,不可能不做回擊。此人在暗,真兇在明,真兇既要防備官府的追查,又要留心莊穆的幕后之人對付自己,同時還得費心費力收集月朔童君,說起來夠忙的。人一忙,就容易露出破綻。他們先靜觀其變就是了。 “嚴大哥,我們先去提審莊穆吧?!碧A承佑邁步朝大獄走去。 嚴司直嘆氣:“昨晚忙著摸查城中孕婦的事,也沒空審訊莊穆,本以為晾了他一夜,他定有許多話要交代,可早上我去審他,此人好比一塊硬鐵,依舊不開腔?!?/br> *** 地牢里,莊穆閉著雙眼坐在牢籠中。 牢籠外有重重枷鎖,幽黑鐵條泛著巖石般的堅硬光澤。這是大理寺專用來羈押重案犯的特制鐵籠,每一塊機括都經百名匠作費心打造,人被關在籠中,即便有千鈞怪力也別想逃脫。 莊穆身上五花大綁,口里還塞著布條,除了一雙眼睛還是自由的,渾身上下無一處能動。 除此之外,鐵籠外還圍了四名衙役。 衙役們忙著閑聊,間或看看鐵籠里的莊穆,如此嚴陣以待,倒不是怕莊穆逃脫,而是防著他用各類奇怪的法子自盡。 忽聽門外有腳步聲走近,門一開,一股香氣飄入房中,衙役們探頭望去,就見藺承佑和嚴司直帶著一名老衙役進來了。 老衙役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五大碗熱氣騰騰的馎饦,另有rou餡的餅餤、牢丸等吃食,每一盤都濃香四溢。老衙役熱絡地招呼衙役們:“大伙過來用早膳吧,哎,別謝我,今日這頓可是藺評事請的?!?/br> 衙役們轟然雷動,爭先恐后坐到桌前,口中還不忘說:“藺評事,嚴司直,你們不吃?” 嚴司直笑著搖搖頭,走到專用來記錄犯人口供的條案后,撩袍坐了下來。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鐵牢前,蹲下來看著莊穆:“餓了吧?” 香氣一陣陣往人鼻子里鉆,換誰都會垂涎三尺,一個人的意志力在饑餓時往往是最脆弱的,可莊穆顯然經受過千錘百煉,猶如老僧入定,對藺承佑的話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