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藺承佑問她們:“沒有樂器在手,也能歌舞么?” 美人們忐忑點頭。 “會不會跳《慶善樂》?” 滕玉意心里“咦”了一聲,《慶善樂》是一種宮廷樂舞,民間聽過的人不多,藺承佑問這個做什么,難道并非她想的那樣? 不出所料,妓伶們齊齊搖頭:“不會?!?/br> 藺承佑隱約有些失望,低頭思量著說:“……也罷,待會你們就——” 忽有人道:“奴家會……” 滕玉意聞聲看過去,說話的是萼姬,她尷尬地舉著手,神色滿是不安:“奴家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宮里的樂師學過這舞,不知世子為何要問這個?!?/br> 藺承佑一訝,旋即笑道:“萼大娘會就好說了,那你也出來吧?!?/br> 萼姬臉上登時閃過一絲懊悔,可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絕,萼姬本來還想說幾句,眼看藺承佑掉頭就走,只得分開人群,慢慢蹭了出來。 五道瞠目結舌,追上藺承佑低聲道:“世子,萼大娘年紀會不會大了點,金衣公子雖說風流好色,可也不是來者不拒哇,聽說它只喜歡年輕婦人和少女,對年紀大的婦人絲毫不感興趣?!?/br> “別啰嗦,走吧?!碧A承佑早走到門外了。 滕玉意心里已經明白了,藺承佑要做的事顯然是另一樁,邁步跟上去,卻發現身上又開始冒熱汗,于是一邊走,一邊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見,心里好不擔憂,看樣子娘子逃不過長熱瘡了,只恨眼下沒有余力再想克化火玉靈根湯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過今晚再說。 到了外頭,藺承佑循著門口的腳印往前找,那腳印忽深忽淺,一路通往園門口,追蹤到園外,那些腳印就像被憑空抹去,完全無跡可尋了。 眾人抬頭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樓了,這地方平日熱鬧非凡,此刻卻靜謐得如同一座孤墳,除了檐角的鈴鐺偶爾發出幾聲輕響外,整幢樓都陷在啞默里。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經被破壞殆盡,庭院里活像被狂風暴雨席卷過,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幡旗。 五道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這兩個東西也太囂張了?!?/br> 見喜打開天眼看了一陣,恨恨然道:“尸邪善于掩藏身上的邪氣也就罷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處,竟也沒泄露半點妖氣,這下可好,要盡快找到它們,就得分頭去樓里找,但只要分頭行動,勢必有人被二怪剝皮拆骨。怎么辦,我們總不能什么也不做,就干等著金衣公子傷愈吧?” 五道心里沒個主意,扭頭找藺承佑,才發現藺承佑已經領著萼姬一行走到庭院里了。 藺承佑笑容滿面給妓伶們分發青符:“這個呢,是青云觀的保命符,只要有此符在身,憑它什么妖魔都無法近你們的身,你們只管載歌載舞,無論看到什么都不要理會?!?/br> 萼姬等人戰戰兢兢應了,接到手中才發現符紙顏色罕見,她們何嘗見過這么奇怪的符紙,只當是了不得的護身符,原本惴惴不安,這一下心安不少。 絕圣和棄智在旁直撓頭,師兄又睜眼說瞎話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護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擋擋普通邪祟,對二怪卻是莫可奈何的。 “稍后我一咳嗽,你們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碧A承佑走到前頭,“萼大娘領舞,剩下的人雖然沒學過《慶善樂》,但我知道你們愛上書屋會?!?/br> “排練一遍就能上手了?!陛嗉н@時多少恢復了常態,習慣使然,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這些孩子里頭有一半是奴家教出來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樣式?!?/br> “那就更好了?!碧A承佑笑瞇瞇道,“至于這歌該如何唱,頗有些講究?!?/br> 他低聲對萼姬說了幾句話,萼姬驚訝地點了點頭。 “絕圣棄智,你們快把地上這些碎紙掃一掃,等萼大娘她們排練好,就要正式起舞了?!?/br> 藺承佑邊說邊點了火折子,預備將廊廡下熄滅了的琉璃燈都點上。 見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藺承佑拉到一邊:“喂,世子,金衣公子雖是一只禽妖,但它一點也不蠢,它眼下忙著療傷,孰輕孰重它分得清,哪怕這六位美人載歌載舞,誘它出來都相當吃力,再加上萼大娘,只怕會適得其反。 “而且這法子只能使一遍?!币娒烂嫔?,“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敗了,我們可就別想引金衣公子出來了,勸世子慎重行事?!?/br>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稍后我會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檐上,見天道長功力最深,守在東北角上隨時與我接應。 “見仙和見美兩位道長留在東邊廊下,負責保護伶人們的安全。 “見喜和見樂,你們二位重啟九天引火環對付金衣公子,這法子下午已經使過一回,再來未必能成功,但只有火環能灼傷它那身刀槍不入的羽毛,因此總歸要試一試。 “絕圣和棄智,兩位道長啟陣的時候不能分心,你們負責幫他們守陣?!?/br> 他邊說邊繞眾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個人,每個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記得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自亂陣腳?!?/br> 五道還想勸藺承佑另想計策,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讓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悶聲答應了。 最后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于王公子主仆嘛,不指望你們幫忙,別添亂就成,稍后你們就待在我身邊吧?!?/br> 安排妥當后,他回身看了眼靜幽幽的前樓:“事不宜遲,趁萼大娘她們還位排練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著?!?/br> 程伯和霍丘帶著滕玉意率先縱上了屋頂,順著琉璃瓦走到東北角,依次坐下來。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藺承佑將檐下所有燈籠都點亮,一躍就飛到了屋檐上,而后一撩衣擺,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燈火如晝,映得階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嬈。當空一輪明月,撒得滿世界銀輝。 只是那月光中透著異色,好似水亮的酪漿中摻雜了殷紅的血,鋪灑在庭前,儼然給地上蒙上了一層絳色縵紗。 “世子沒忘記之前的約定吧?!彪褚庋劬νブ?,“我幫你設局引出彩鳳樓的兇手,你幫我克化火玉靈根湯,趁現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藥給我吧?!?/br> 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里的金笴:“急什么,我既答應你了,自然會給你?!?/br> “可如果我沒記錯,世子說最遲子時之前需練通?!彪褚怏w內熱氣翻涌,“時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熱瘡可就冒出來了?!?/br> 藺承佑聞言一笑:“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長熱瘡嗎?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容貌受損,就一定會辦做到?!?/br> 滕玉意腦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撥動,霍地轉頭瞪向藺承佑,好哇,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與藺承佑談判時,他原話是“好,我保證你不會因火玉靈根湯容貌有損?!?/br> 前一句話乍聽之下沒問題,細究起來卻有兩層意思,所謂克化,分主動克化和被動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練功來克化,這樣不但可以避免長熱瘡,還能增長七八年功力。被動克化自然是指長熱瘡了,熱瘡一冒頭,體內多余的熱氣也就被動消散了,但如此一來,也就別想增長功力了。 至于藺承佑所謂的“不損容貌”,應該就是給她一些清熱養顏的靈藥,即便她長熱瘡,臉上也不至于留下瘡印。 這樣的靈藥不是沒有,但她想要的可不遠只是不長熱瘡,還想要那七八年內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壓著火氣問,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布局作餌逼藺承佑幫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挾,答應的同時索性擺她一道。 藺承佑扭過頭,不提防看見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著桃紅的色澤,估計是被體內熱氣給鬧騰的,冷眼看去像剛哭過,可仔細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紅,襯得她一對眼珠葡萄般烏黑瑩亮,他都懷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么清甜了。 “火玉靈根湯如果那么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間靈草了?!彼麩o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所謂的解藥根本子虛烏有,要克化只能憑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來不及練通,為了不讓你容貌受損,我只能去幫你弄玉顏丹了,這藥你聽說過吧,長安只有一瓶,就藏在禁庭里,我還沒想好怎么跟皇后討要呢,想來少不得挨一通罵,可誰叫我答應王公子了,挨罰也要幫你弄來?!?/br> 滕玉意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不必這么麻煩,沒有解藥無妨,貴觀不是有一套桃花劍法么,聽說只有幾招,轉眼就能學會?!?/br> 藺承佑面色變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兩眼就扭過頭,一面擺弄手中的金笴一面笑道:“原來王公子打的是這個好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吧,這劍法并不好學,我也教不了?!?/br>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讓她占盡喝火玉靈根湯的好處,所以情愿去弄玉顏丹也不教她武功,絕圣和棄智親口說過,桃花劍法才短短幾招,眼下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憑藺承佑的本事,誠心要教她的話未必不能見縫插針。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談判時就該另附一張紙,白紙黑字寫清楚,順便再讓他摁個手印。 難道就這么算了?她瞇了瞇眼,白遭了幾天罪,竟連一點好處都撈不到么。 半晌她冷靜下來,罷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后他也別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顏丹,好歹能省卻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聲,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藺承佑余光瞥見滕玉意的動作,原以為她還會糾纏不休,沒想到她挺善于自我調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劍法怎么個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學。 就在這當口,伶人們排練好了。 伶妓們在萼姬的指引下擺好陣型,萼姬當先站著,一只肥白的手臂高高舉著,另一只手在胸前拗成蘭花指,腰肢和圓臀也沒閑著,彎出了兩道讓人心動的柔軟曲線。 夜風拂過來,翠綠的輕紗在她臂彎里高高飄揚,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將飛天的伎樂。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這叫寶刀未老么,憑萼姬這身段,足以碾壓身后那些年輕妓人了。別說風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個女子都看了心動。 只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風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夠厚了,但還是能看出年歲不小了,遠不止四十歲,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這是謊報年齡了吧?!辈恢膫€角落里小聲飄來一句話,“不是說才三十出頭么,這……這看著也不像啊?!?/br>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藺承佑卻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虛傳,照我看,完全不輸宮里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br> 萼姬神色重新靈動起來,腰肢一扭,當胸甩出臂彎里的巾帔,紅唇輕啟,吐出第一句歌謠。 “圣超千古……”(注) 萼姬一邁開輕盈的舞步,身后的伶人也跟著翩翩起舞,有人著茜裳,有人著碧裙,隨著舞步織就出一副絢爛的畫卷,輕曼的歌聲也開始隨風涌動,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來了,伶人們盈盈淺笑,腰肢左右搖曳,才七個人的舞隊,自是不及宮廷樂舞那般氣象萬千,但因舞姿妖嬈輕盈,也足夠賞心悅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后頭的魏紫,此女膚色瑩潔,體態豐腴,每一扭動腰肢,胸前那飽滿的曲線就涌動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開始擔心眾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幾個老道果然都漲紅了臉。 她又好奇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手中緊握弓箭,眼睛卻盯著對面的閣樓。 萼姬顯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眾,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時,她和魏紫一個交錯轉身,乍然把魏紫變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來,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豐潤更加奪目。 當魏紫開始在庭中飛快旋轉時,那串啞默了許久的玄音鈴終于有了動靜,圓溜溜的鈴鐺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輕輕地滾動,仿佛有人在旁邊輕輕吹氣。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著玄音鈴,莫非她猜錯了,藺承佑要對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這架勢,此妖估計快憋不住了,她飛快抬頭看對面,前樓卻依舊沉寂,而且玄音鈴只響了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 庭中嗡嗡傳來說話聲,道士們分明有些失望。 藺承佑依舊穩如泰山,非但沒放下手中的弓箭,還從懷中取出一緡錢,將其撒到庭中。 錢幣落在地面上,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響。 “唱得好?!碧A承佑沉聲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聲越發高亢了。 “皇帝萬年……” 歡快的調子裊裊升到半空中,驟然一拐,意外透出幾分悲涼之意, “室祚彌昌……河山帶礪……” 滕玉意留神四周,藺承佑撒錢的舉動有點像個暗號,錢一落地,歌聲就變了味,萼姬帶著伶人們,硬將一首歌功頌德的樂舞,唱出了國破家亡的凄涼。 “西臺慟哭,轉眼成空……”第四句愈發悲切。 “轉眼成空…………轉眼成空……” 不止悲涼,還漸漸透出凄厲怨恨的況味。這一句剛起頭,玄音鈴就有了反應,抖動得又兇又急,像是隨時能爆裂而開,緊接著夜風涌動,撲面而來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個激靈,還未看清對方是何物,藺承佑手中金笴離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東西從黑暗的閣樓里縱出,伴隨著又急又厲的哭聲,直愣愣地穿過庭院,撲向滕玉意。 少女嬌稚的哭聲越來越近:“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故意讓我難過,我要你們死!” 滕玉意寒毛直豎,那哭聲她再熟悉不過,藺承佑這一箭非但沒能攔住尸邪,顯然尸邪把第一個目標就瞄準了她。 “糟糕,怎么會是尸邪?”見仙和見美驚愕拔出佩劍,躍到庭院中將眾妓伶護住。 等到尸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驀然睜大,只見尸邪握住藺承佑的金笴,兩手齜著牙往兩邊一扯,“咔嚓”一聲響,那根堅固異常的金笴折成了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