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開始吧?!?/br> 程伯輕咄一聲,左手負在腰后,右手游龍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細了?!?/br> 霍丘頗懂規矩,并不多瞧程伯的劍術,而是轉過身去,留神周遭的動靜。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無奇,只當簡單得很,等程伯比劃完十招,默默在心里過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極慢,過后歷歷分明,她拔出小涯劍,依樣做了起來。 哪知才三招就支撐不住了,骨頭縫仿佛要裂開般,一身熱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沒必要學這么難的?!彼鹱鬏p松,邊揉肩膀邊說,“我頭回學功夫,宜從淺近的招術開始,這劍術太怪,換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br> 程伯早料到娘子會耍賴,小時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頭,誰也拿她沒辦法。 “這已經是最淺近的劍法了?!彼槐菊浀?,“只有十招,無需騰躍,而且全是近身搏斗的招術,三日便有望調順真氣,換作別的劍術,幾乎都要輕功做底,要練出個樣子來,少說要半年?!?/br> 滕玉意嘶了一聲,真等半年過去,臉上大約全是熱瘡留下的疤痕了,她無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劃起來。 程伯打定主意要借這個機會幫滕玉意入門,因此極為嚴苛。 “肩要平,腰要穩,這樣不對,老奴再給你過一遍?!?/br> “等等,等等?!彪褚饷銖姅D出一絲笑容,“程伯,胳膊用得著抬這么高嗎,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對不對。腰沒必要放這么低吧,明明直著身子也能踢腿呀?!?/br> 忽聽樹梢上有人輕笑了一聲,滕玉意一悚,下意識抬頭,程伯和霍丘飛身而起,拔刀喝道:“樹上何人!” 樹葉簌簌響動,樹上的人似乎伸了個懶腰:“今日我算是愛上書屋功夫也能討價還價?!?/br> 藺承佑?滕玉意驚詫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藺承佑匿藏在樹上這么久,二人竟然絲毫未覺。這絕非內力能辦到,除非藺承佑提前在樹上布下了結界之類的道家秘術。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躍到樹梢上,確認是藺承佑無疑,這才不動聲色道:“世子來此多久了?” 藺承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樹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來練功,我無心偷學,架不住滕娘子妙語連珠,再聽下去枉擔‘偷學’的罪名,只能好心提醒提醒你們?!?/br> 滕玉意哼了一聲:“原來如此,讓世子見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學了,怕擾了旁人,特找了僻靜處習練,沒想到世子像小賊一般藏在樹上,行跡如此鬼祟,被當成惡徒也不奇怪。我體內怪力壓不住,接下來還要習練,還請世子挪去旁處,省得兩下里不便?!?/br> 藺承佑不動如山:“滕娘子凈會說笑,凡事講個先來后到,我先來,你們后到。就算要走,也該是你們走?!?/br> 滕玉意左右一顧,藺承佑絕不會沒事跑來吹冷風,提前在樹周圍做手腳,定有他的緣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沒給他騰地方的道理,不如就當此人不在,練完馬上就走,忍氣瞥他一眼,重新擺好姿勢:“程伯,我們繼續?!?/br> 程伯落回地面,克厄劍法是最基本的劍術,憑藺承佑的武功,絕不至于偷學,園子統共這么大,另找地方也麻煩,真要來回折騰,娘子說不定趁機不練了。 于是重新挽劍,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這回看仔細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沒練通大脈的緣故,越是如此,越該紋絲不差,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會貫通了,就不會這般難熬了。 藺承佑在樹上閉目養神,耳邊全是揮劍的聲音,本來不想聽,奈何離得太近。 剛才看她跑來,他委實吃了一驚,依著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愛上書屋功夫,畢竟長熱瘡只是一時,練功夫卻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后,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連夜給滕紹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決斷,居然說學就學。 結果沒過多久她就開始胡攪蠻纏,硬將好好的劍術拆解成花拳繡腿,他譏誚地想,這就對了,滕玉意稟性jian猾,遇事總喜歡走捷徑,然而在學功夫這件事上,是絕沒有捷徑可走的。 他促狹一笑,如果三日內不能調順體內真氣,就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熱瘡就會雨后春筍般冒出來。 這么想著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兩臂直展,左腿往后抬高,是個白鶴展翅的招式。 難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劃得有模有樣。 他有些驚訝,她竟是認真在學。 再瞧滕玉意的臉龐,嘴角緊抿,眉頭輕抽,分明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他意味深長望著她,有點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學功夫,不論她否已經及笄,畢竟不是小兒的身骨了,這個年紀學武功,比兒時難上百倍,要把招式學到位,一身筋骨須得重新抻開,正所謂“枉尺直尋”。 念頭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 自從他與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絕圣和棄智,連孩子都利用,這人心性能正得了么。但這幾日看她待絕圣和棄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種下意識的關心和維護,不像是裝出來的。 下午他召二姬時,本以為她會袖手旁觀,可她為了維護二人,竟主動跑來與他周旋。這二姬身份卑微,想來對她而言全無可利用之處,她這么做,無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虧。 本來覺得她壞,有時候卻又覺得她骨子里極重情義。 本來料定她不肯吃苦頭,怎知她說習武就習武。 他在樹上顛來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樹下也沒閑著。 她的確已經煎熬到極點了,身子搖搖晃晃,耳邊聽得見骨頭輕微挪位的聲音,熱汗一顆顆滾落下來,睫毛上結出一層厚厚的水殼。 她咬牙切齒道:“還要堅持多久?” 程伯滿意點頭:“這招式算到位了,再堅持數息就好了?!?/br> 數息? 滕玉意目眩神搖,這才只有一招,十招怎么辦?能不能不學了?長熱瘡就長吧??上]有退路了,藺承佑的出現提醒了她,若沒有些防身的本領,只會處處受牽制。前世遇害時,連端福都未能護住她,好不容易活回來,總不能重蹈覆轍。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這是個好名字,這一世既要長些新本事,就從這套克厄劍法開始吧。 她咬緊牙關,努力維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腦袋開始發暈。然而程伯死活不松口,每回都說“數息就好,數息就好?!?/br> 說來也怪,每當滕玉意覺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際,身上的痛感似乎就會自行調整。由“痛”轉為“脹”,漸漸有了“通”的架勢。 這時候,體內那股亂竄的怪力百川歸海,一齊涌向那一處,可惜似乎總差了點火候,始終沒有開閘泄洪之感。 再練下去靈魂都要出竅了,就聽程伯道:“好了?!?/br> 滕玉意大吞了口氣,頹然放下胳膊和腿,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極了,比打完架那一陣更痛快。 程伯高興道:“不錯,娘子可以學下一招了?!?/br> 滕玉意依樣回身一刺,胳膊卻“咯噔”一響。 她哎喲一聲:“等等,等等,這回不是裝的,是真疼?!?/br> 藺承佑悠然在樹上閉上了眼睛,照滕玉意這個練法,三日內怕是練不通的,不過火玉靈根這么容易就克化的話,也就稱不上異寶了。 滕玉意重新調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這回胳膊好些了,藺承佑卻突然從樹梢上躍下來。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備起來,不知藺承佑何意。 藺承佑眼睛直視前方,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們噤聲。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見有人從南澤閃身出來,月光籠罩下,只見那人背影窈窕,頭上戴著面紗,低頭匆匆繞過水榭,往紅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樓內整日佩戴面紗的只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來做什么。 藺承佑提氣飛掠,悄無聲息跟上去。 程伯沉聲道:“娘子,成王世子不會專等在此處,定有異事發生,我們最好別在此處盤桓了,還是盡快回房吧。橫豎第一招已經通了,今晚藥性不會再發作了?!?/br> 滕玉意望著藺承佑消失的方向點點頭:“走?!?/br> 主仆三人匆匆往回走,還沒踏上臺階,突然聽到一聲女子凄厲的尖叫聲,愕然望過去,分明是從水榭的方向傳來的。 程伯和霍丘齊刷刷拔刀:“是紅香苑?!?/br> 滕玉意面色微變,紅香苑就在倚玉軒對面,格局與倚玉軒差不多,也是兩排廂房,住的都是樓里的都知。 滕玉意驚疑不定:“你們覺不覺得女子的聲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點頭。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去看看出了何事?!?/br> 程伯下意識想阻攔,但那叫聲似乎驚動了不少人,南澤燈影晃動,樓里沸亂起來,料著過不多久,前樓的人也會趕過來查探。 三人趕到紅香苑,廊道里人聲混雜,有位中年婦人從房里竄出來,一邊倉皇整理釵環一邊顫聲道:“你們聽到了嗎,好像是魏紫的聲音?!?/br> 滕玉意只覺得這婦人眼熟,仔細端詳才認出是萼姬,她夜間未施脂粉,遠不如平日嫵媚。 各房娘子拉開門往外張望,只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來。 “聽見了,應該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門開著?!?/br> “當心些,別忘了成王世子不許我們夜間出來走動?!?/br> 萼姬望著那扇開著的門,踟躕不敢動,扭頭瞥見滕玉意主仆,乍著膽子道:“王公子,你們——” 哪知這時候,又傳來發出一聲女子短促的驚叫聲,這聲音充滿了怨毒,聽著卻不像魏紫。 眾人瞠目結舌,又一位中年婦人頂著蓬亂的發髻從房里鉆出來:“是葛巾!出什么事了?” “沃姬?!?/br>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間而去,眾人按耐不住也出來,萼姬扭頭吩咐畏首畏尾的幾個婆子:“快去給世子和幾位道長送信?!?/br> 滕玉意趕到魏紫門前,房里已點了燈,抬眼卻驚住了,只見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卻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個是魏紫,顯然嚇壞了,她環抱肩膀瑟瑟發抖,臉色跟白紙差不多。 另一個卻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頭卻頑強地高昂著,縵紗早已撕破,露出臉頰上猙獰的傷口。 她死死盯著魏紫,口中厲聲道:“放開我,我要殺了這毒婦?!?/br> 無奈雙手被反剪著縛住了,只能徒然掙扎,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來。 眾女嚇得花容失色:“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時廊道里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東明觀的見天道長和賀明生一前一后趕過來了。 賀明生幞頭歪戴,衣帶尚未系好,臉上的肥rou一跑一顫,氣喘吁吁道:“出了何事?” 驟然看見房內景象,他渾身一個激靈。 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輩們幫著把守前后門,樓內無人出去吧?” 門口堵了太多人,見天一時擠不進來,只能伸長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幾個師弟看著,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br> 藺承佑這才看向賀明生:“賀老板,大理寺的官員很快就趕到,把樓里所有人都叫到前樓去,我有話要問?!?/br> 葛巾尖叫起來:“快放開我!魏紫!你這蛇蝎心腸的婦人,我非要親手殺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將卷兒梨趕走,想是早就動了報仇的念頭,有人同住一屋的話,會壞了她的事。 藺承佑提前就守在樹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會有異舉。 魏紫踉蹌撐著胡床站起來,紅唇顫動,一雙鳳目瞪得極圓:“你這瘋婦,休要血口噴人。你明明是被厲鬼所害,與我什么相干?!?/br> 藺承佑徑自催促賀明生:“還愣著做什么,先把人弄走?!?/br> 賀明生帶了兩名廟客闖進來,確認葛巾手邊沒兇器了,這才敢把葛巾拽起來,他似乎依舊很震驚:“葛巾,好好的你這是做什么?該查的我們也查了,早告訴過你,不是魏紫她們害的你?!?/br> 葛巾目眥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會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證據!” 在場的人愣了一下:“證據?什么證據?” 這時又有人跑來:“世子殿下,大理寺的嚴司直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