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接下來她花了大半個時辰,把始末緣由寫給父親看。 滕紹帶兵多年不知見過多少異事,聽到女兒的遭遇仍覺驚愕,他拿起小涯劍,用指腹輕輕拂過劍鋒,只見青色翡翠身,通體碧瑩,迎光一照,連細絲般的紋路都無。 “劍是好劍,只是來歷不詳?!?/br> 滕玉意:東明觀的道長說此劍的來歷,當年青蓮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臨時用手中玉笏制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虧了這把劍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尸邪似乎也頗忌憚這法器,而且它認主,換別人使喚就沒靈力了。 滕紹沉吟不語,這種認主的上古神器他親眼見過,成王藺效那把赤霄劍便是。 聽說當年太祖皇帝在一眾孫輩中最喜歡藺效,臨終前特地將此劍賜給孫兒,成王自得赤霄后便日日攜帶,換旁人根本無法拔劍出鞘。 滕紹試著拔了拔女兒的小劍。劍倒是拔出來了,但或許是錯覺,方才環繞劍身的那種溫潤光芒,頃刻間就黯淡了幾分,把其交還給女兒,被女兒一撫,小劍重現其光。若非親眼所見,就算有人將此事告訴他,他也只當是齊東野語,究竟為何找上了女兒,一把不請自來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兇。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鳳樓遇到了尸邪?還因此跟青云觀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頷首。 “包括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尸邪便是他起的頭。 滕紹打量滕玉意一晌,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你恐怕只知藺承佑是圣人的親侄兒,不知道他母親成王妃是圣人的師妹,當年圣人未認祖歸宗時便養在青云觀,清虛子道長歷盡千辛將其養大,成王妃聰慧心善,從不嫌棄師兄愚魯,圣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對師兄百般維護,圣人幾度蒙難,正是成王妃與當時的瀾王世子舍命相護。所以你該明白了,對圣人而言,清虛子和成王夫婦是他至親的親人。 “后來圣人登了極,心性一貫良厚,不但對清虛子道長倍加孝順,更將成王夫婦視為血rou摯親。成王夫婦近年來云游天下,圣人便親自教導藺承佑和太子,兩家小兒之間,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稱。 滕玉意托腮不語,阿爺素來寡言少語,今日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些。 滕紹又道:“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貴,加上這層關系,性情再驕狂些也不奇怪,或許是太順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長到八歲時,不慎中了蠱?!?/br> 中蠱?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鳳樓外,藺承佑扮成一位白胡子的云游老道,她無意間在他后頸見到一塊淡金色的印記,當時還奇怪那是什么,竟是中蠱的痕跡? 她好奇寫道:他中的什么蠱? 滕紹長眉深蹙:“關于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藺承佑每年發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瞞得死死的。據說藺承佑蠱毒發作時頭痛欲裂,身邊離不了克制蠱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蠱蟲所害,很難對小娘子動情動念,想是因為這個緣故,歷年來想與成王府結親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幾,藺承佑卻一直未定親。清虛子道長為此不知想了多少辦法,這回出外云游,聽說就是為尋訪解蠱藥方而去?!?/br> 滕玉意先是點頭,忽又覺得不對,假如這蠱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為何會把自己的畫像給兒子看?她早聽說這對夫婦正直善良,兒子病還未好,想來不會主動替兒子議親。 她越想越疑惑,或許是借命而生的緣故,怎么好些事與記憶中的前世都不一樣了。 滕紹說完這番話,轉頭看女兒探究地看著自己,他負手停步道:“阿爺為何跟你說這個,是因為——” 他啞然,居然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本該由做阿娘的來教導,怎奈蕙娘早逝,他久歷戎行,想充當一回阿娘卻力不從心。 昨晚他去宮里赴宴,御史臺一位叫蘇興旺的大臣因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御前吐露了醉話,說女兒自從在御苑見過藺承佑一面,回來便染了相思疾,無論爺娘如何責罵,女兒都非藺承佑不嫁,他們夫婦想了許多辦法,女兒卻始終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只求圣人幫著赤繩系足。 圣人溫言安撫蘇興旺許久,還將自己的奉御指派給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議親一事,卻委婉回絕了。 滕紹當時旁觀,記起自己也曾見過好幾次藺承佑,這小郎君幼時就俊俏愛笑,大了更是生得豐神雋美,惹得長安城這些小娘子心生傾慕,再尋常不過了。 今日回府聽到女兒與藺承佑往來,他心里也是一驚,不怕別的,就怕女兒也會像那位大臣的女兒一般…… 他斟酌著道:“你初來長安,多結識些小伙伴不算壞事,兩位小道長天真忠厚,往后可常與他們往來,不過阿爺有句話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尸邪,莫再跟藺承佑有什么牽扯了?!?/br> 滕玉意錯愕,阿爺繞了一大圈,竟是擔心這個,別說跟藺承佑再有牽扯,光聽到此人名字就心頭火起。 她冷哼一聲,提箸寫道:阿爺多慮了,我對藺承佑避之不及,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過后,我們倆絕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紹看女兒非但不愿多提藺承佑,就連聽到他名字都是一臉嫌惡,其中緣故不必多猜,估計是女兒與藺承佑性情不對付,想來女兒歷來有主見,未必會如蘇家女兒那般動輒生些綿綿情思,便晤了一聲:“你明白阿爺的顧慮就好?!?/br> 滕玉意將那幅畫卷取出,在滕紹面前展開:阿爺見過此人嗎? 滕紹起先未答,端詳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見過,此人是誰?” 滕玉意寫道:說來有些荒謬,我曾夢見這人謀害我,夢境異常逼真,連續幾次都是如此,我醒來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畫了下來。 滕紹面沉如水,抬手將畫軸拿到手中,光憑這樣一幅畫像,委實看不出來歷。 滕玉意又畫:阿爺可見過這樣的暗器? 滕紹目光一寸寸在畫上移動,最終緩緩點頭:“見過類似的,在異地的軍中,但與琴弦差不多粗細,絕沒有畫上的這般細?!?/br>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爺幾乎見過世間所有兵器,連他都無頭緒,線索豈不要斷了。她飛快寫道:此人兇悍,遲早會加害于我,還請阿爺盡快找到其下落,否則我寢食難安。 滕紹細細打量女兒神色:“一場夢罷了,世上也許根本沒有此人,玉兒,你何至于這般害怕?” 滕玉意心里鼓聲大作,面上卻盡量裝得坦然:自從得了這把寶劍,我做過好幾回靈驗的夢了,前陣子我夢見表姐會遭難,還夢見一位姓盧的會高中進士,這些都一一應驗了。之后夢見我被此人害死,難免會發怵。 滕紹的目光深邃敏銳,仿佛能照見人心,凝視女兒半晌,點點頭不再往下追問:“好,阿爺定會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細?!?/br> 滕玉意這才放了心,又寫道:此人絕非善類,懂異術,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爺日后若遇到此人,自己千萬要當心。 滕紹有些驚訝,女兒竟對一場夢如此較真,而且不像擔心自己,竟像在擔心他的安危。然而不等他回答,女兒便淡淡捧回托盤,徑自往外走了。 滕紹想起妻子剛亡逝那一年,黨項和吐蕃進犯,鳳翔一帶軍情告急,朝廷急調他的鎮海軍前去援助,路途迢迢,邊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隨軍出征,他再三權衡之下,只能把女兒送到杜府。 數月后班師回朝,他不顧滿身塵沙去杜府探望女兒,女兒卻仿佛不認識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見。 他無計可施,頹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小小的身影飛速一閃,追近前,原來女兒偷偷藏在門外,忽閃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頰上猶有淚痕,被他發現后扭頭就跑,神情倔強又倨傲。 他追過去把女兒抱在懷里,父女倆蹲在夕陽的殘照下,許久不曾說話,這場景烙在他心上,幾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過去,女兒臉上神情始終不曾改變。他望著女兒的背影,溫聲道:“好,阿爺知道了?!?/br> 滕玉意腳下微滯,旋即快步邁出門檻。 當日下午,滕紹推拒了府外遞來的各類帖子,親自選了數十名精壯的衛兵,讓眾衛兵環守于府內外,自己則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長槊,以槊杵地,端坐于中庭內。 絕圣和棄智布置完九天降魔陣,幾乎使盡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符箓,喘吁吁回到松濤苑。 進門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庭前一大叢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幾乎把日頭遮擋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br> 杜庭蘭笑著起身:“兩位道長,世子殿下和東明觀的道長可來了?” 絕圣和棄智搖搖頭。 “也沒遞消息?” 絕圣道:“沒有?!?/br> 棄智扭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應該快來了?!?/br> “對對對,說不定在路上了?!?/br> 杜庭蘭掩不住滿臉憂色,滕玉意卻拉了絕圣和棄智近前,令婢女給絕圣和棄智上茶點,親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陽緩緩西沉,期間婢女們幾次過來傳話,藺承佑等人始終杳無音訊。 等到程伯也來打探消息時,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際的橘色紅霞漸次被一種寂靜廣闊的幽藍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絕圣和棄智益發焦急,哪還有心思下棋吃點心,盤腿坐到廊廡下,一邊高舉鎮壇木,一邊喃喃誦咒。 滕玉意也緩緩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臨大敵。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從天色擦黑等到皓月當空,別說尸邪了,連只蒼蠅都沒能飛進來。 滕紹依舊鎮守在中堂,程伯帶人四處點燈,闔府上下嚴陣以待,每個角落都有護衛巡邏。過了一陣,滕紹為了方便滕玉意同兩位道長在一處用膳,特令人將晚膳送到內院。 絕圣和棄智急匆匆扒了口飯,重新回到廊廡下,前頭布陣已經耗了不少心神,目下為了防備尸邪突襲更是時刻不敢懈怠,時辰短還好,久了對神智無疑是一種摧殘。 捱到戌時初,絕圣終于支撐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棄智眼皮掀開一條縫,低聲喚道:“絕圣,絕圣?!?/br> 絕圣猛地驚醒,試圖強打精神,然而困意來了擋也擋不住,沒多久又開始東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蘭怕打攪二人守陣,先前特地留在屋內,聽到動靜出來一看,只見一個昏昏欲睡,另一個困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讓婢女打了水,擰濕了巾櫛給絕圣和棄智凈面,兩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驅散了睡意。 杜庭蘭笑道:“道長一定累壞了,昨晚一宿未睡,換作大人都熬不住?!?/br> 絕圣訕訕的,跑到庭前打起拳來,滕玉意盤腿坐到廊廡下,提箸在托盤上寫道:不如我們說說說話吧,你們猜今晚尸邪會不會來? 棄智本來想點頭,仰頭看了看天色,又不確定了:“尸邪破陣后急需增長兇力,若是盯上了某個目標,等不了太久很快會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來論斷?!堆洝飞险f,尸邪動手前很講究?!?/br> 滕玉意:講究?它會吃人的皮rou么。 棄智小聲說:“它動手前喜歡先蠱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殘忍,還因為這樣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獵物,臨死前會被蠱惑得傷心欲絕,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這種情境下被捕殺,往往魂魄零碎,連輪回的資格都沒了?!?/br>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 杜庭蘭瑟瑟發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嚇唬人,原來是為了先摧殘阿玉的意志,好個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夠,還要害人生生世世?!?/br> “所以才叫尸邪嘛?!睏壷菄@氣,“滕娘子,你還記得那晚卷兒梨和葛巾見過的幻境嗎?卷兒梨見到了她亡父開的胡餅鋪,葛巾娘子見到的則是一座荒廢庭院?!?/br> 滕玉意點頭。 “那應該是她二人記憶中最陰暗脆弱的部分,尸邪以此做出幻境,為的就是牽引出獵物最痛苦的記憶?!?/br> 杜庭蘭聽到這,終于想起到底哪里不對勁了:“等一等,照這樣說,彩鳳樓的卷兒梨和葛巾娘子被尸邪盯上在先,尸邪尚未得手,為何撇下那兩人,改而來尋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讓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聲也不敢言語。 棄智道:“這一點我和絕圣也沒想明白,要么與滕娘子用劍傷了金衣公子有關,金衣公子畢竟是尸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計有尋仇的意思?!?/br> 絕圣奔上臺階道:“還有一種可能,尸邪在耍戲眾人,獵物共有三個,各自分散而居,連師兄都沒法確定尸邪究竟先要獵誰,人力畢竟有限,無法面面俱到,如此一來,既讓獵物們惶惶不可終日,又累得師兄疲于奔命,我懷疑今晚師兄之所以遲遲未至,就是因為彩鳳樓那頭出了岔子?!?/br> 這倒是有可能,那晚尸邪闖入成王府時,符箓雖未自焚,小涯卻幾度示警,今晚小涯劍卻一直平靜無瀾。 棄智步罡踏斗,力圖捕捉風中每一絲邪氣:“沒準今晚尸邪真不會來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br>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喧嚷聲,眾人原就心弦緊繃,當即全神戒備。 絕圣和棄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進來:“回兩位道長的話,方才正房里的燈突然熄了,須臾又亮了,程伯已帶領護衛前去察看究竟?!?/br> 滕玉意只覺得后頸掠過一陣陰風,正房是爺娘的寢居,這次她回京,特地將阿娘的遺物一道運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蘭大驚失色:“莫不是尸邪來了,昨晚成王府也是無故熄了燈?!?/br> 絕圣和棄智跑到一東一西站定:“當心中了調虎離山計,我等不能擅離此地?!?/br> 杜庭蘭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過來回話?!?/br> 下人應聲而去,庭院中的人個個驚懼不安,好在沒多久程伯來了,他進院回話道:“娘子勿要擔憂,正房的確熄了兩盞羊角燈,但經老奴仔細察看,是因燈油耗盡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將滿府角落都點上燈,一時燈油不濟,沒來得及補上燈油就熄火了,現已添上了,方才老爺親自四處檢閱,正房里外均無外賊闖入的痕跡,老爺還說他待會親自守在松濤堂外,今夜不離開半步?!?/br> 未幾,院外再次傳來腳步聲,滕紹親自率護衛來了,令人將松濤苑圍了個密不透風,自己則持槊屹立于門外。 眾人望見滕紹高大修長的背影,當即松了口氣,滕紹是心雄萬夫的名將,平日上陣殺敵,談笑間斬馘數千都不在話下,哪怕只著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凜凜的肅殺之氣。 滕玉意仍蹙著眉,杜庭蘭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后,滿府的人均打不開火折子,若真是尸邪來了,豈能輕易點亮油燈?興許真是燈油不濟,如今姨父都來了,莫要自亂陣腳才是?!?/br> 經此一遭,諸人再無閑心敘談,夜涼如水,漸漸起了風,杜庭蘭頭一個受不住,悄悄攏了攏披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