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虞公被左右夾擊,一時間如坐針氈,被仆從強迫著凈了把手面,瞌睡勁頓時一掃而光,他接過藺承佑親自遞過來的茶,滿臉都是無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這詩會必定妥帖守禮?!?/br> 藺承佑這才放過虞公,又對阿芝說:“常統領就在水榭外頭,你別太淘氣,要是把虞夫子氣壞了,別指望阿兄替你去國子監賠禮?!?/br> 阿芝嘟著嘴表示不服氣,小腦袋卻點了點。 藺承佑笑哼一聲,起身道:“諸位盡興,恕在下先走一步?!?/br> 眾人少不得欠身送別,路過盧兆安跟前時,藺承佑忽然停下腳步:“閣下可是今年一舉奪魁的盧進士?” 盧兆安作揖:“盧某見過世子殿下?!?/br> 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早聽聞盧公子有青錢萬選之才,今日一見,閣下果然不俗。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請盧公子好好喝一回酒?!?/br> 盧兆安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姿態:“多蒙世子青眼相看,盧某不勝榮幸?!?/br> 鄭霜銀雙眸微垂,但顯然一直在留神盧兆安與藺承佑的對話,看盧兆安應對自如,臉上慢慢暈出一抹嫣紅。 滕玉意饒有趣味看著盧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這幅不卑不亢的模樣,任誰都會覺得他高風峻節吧,再看鄭霜銀這副模樣,估計不止知道鄭仆射有意替自己與盧兆安擬親,而且對盧兆安頗為嘉許。 她笑著打量鄭霜銀,心里正暗暗盤算,杜庭蘭忽然一把捉過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寫道:藺承佑已經知道盧兆安約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請盧兆安前來,是不是意味著他開始調查盧兆安了? 滕玉意搖了搖頭,她也弄不清藺承佑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同盧兆安說了幾句話,藺承佑告辭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們四季詩社因屢出佳作,在長安聲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長期舉辦下去,四季詩社定成為長安最聞名遐邇的詩社??上У瓤ぶ髅髂觊L到十歲,為著男女大防,這詩會便不能再舉辦了?!?/br> 眾人面露遺憾:“屆時何不將男席與女席分開?” 虞公捋了捋須:“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今日重新開社,席上來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師,少不得將規矩重新說一說,四季詩會舉辦至今,向來不拘小節,但也有些傳統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曉。詩會每半月舉行一次,每回擬定一題,或五言或七律,詩成后由眾人評選最優?!?/br> 不知何處傳來怪響,咕嚕嚕咕嚕嚕,像是有人肚餓腹鳴,一下子打斷了虞公的話。 虞公咳了一聲,阿芝愕然:“這是某位詩豪餓了吧?” 眾人哄堂不已。 “餓著肚子還怎么作詩?”阿芝興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來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時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擬好詩題?!?/br>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門,不知不覺已近黃昏了,橘紅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著細碎的波光。 靜德郡主歪頭想了想,沖鄭霜銀道:“鄭jiejie是長安城有名的掃眉才子,今日就由鄭jiejie擬題目吧?!?/br> 鄭霜銀欠了欠身,抬頭看向虞公的白發,道聲得罪,含笑道:“‘宛轉峨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注1),不如以‘白發’為題,不拘聲韻,行兩首七律,取意境飛遠者為優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萬萬沒想到做詩做到他頭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靜德郡主卻點頭:“好好好,總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題眼我早就做膩了,你們以為如何呀?” 諸人忙都附和:“此題甚妙,就是不好發揮?!?/br> 靜德郡主又轉向滕玉意和杜庭蘭:“滕娘子,杜娘子,你們初次赴會,難免有些拘束,要是覺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們提的。今日這道‘白發’,你們以為如何?!?/br> 杜庭蘭欠了欠身:“歷來詠白發,一不小心就會流露出悲嗟之態,鄭娘子取白發為題,卻主張‘意境飛遠者為優作’,詠白發而不自傷,不落窠臼,頗有新意?!?/br> 鄭霜銀微訝地打量杜庭蘭,滕玉意趁機向鄭霜銀眨了眨眼。 鄭霜銀一愣,不自覺杜庭蘭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發高興起來:“那就定‘白發’為題吧?,F在你們可以先在腹內構思,等用過膳了,謄寫在紙上即可。我會把前三名的詩作拿到宮里給圣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選的,也會收集成冊?!?/br> 此話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罷了,少年書生卻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將詩作送到圣人面前,日后參加科舉也就多了幾分勝算。于是個個搜索枯腸,或憑窗遠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暈染出墨藍色,眾人歸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婢女們依次將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幾,食盒也是按人頭準備,發到虞公面前時,愕然發現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們面有異色,方才去廚下取食盒時,她們曾與廚娘們仔細核對過名單,確定沒有錯漏才放心接過食盒,憑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單有誤,但之前給每位客人呈送筆墨紙硯時,卻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領頭的婢女自行請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馬上去廚下取?!?/br> “去吧去吧?!卑⒅@氣,恭謹地將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師先用?!?/br>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br> 他二人推來讓去,客人也不敢動箸。 滕玉意看著門口的婢女們,心里只覺得古怪,成王夫婦御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進退有度,詩會賓客不過四十余人,怎會出這樣的差錯。 好在婢女們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來了,阿芝沒再多問,讓她們擱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卑⒅ズ┬?,“讓諸位久等了,快請動箸吧?!?/br> 席上諸人這才開始用膳,晚風徐徐吹送,檐角下的燈籠發出咯吱輕響,滕玉意剛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膾,就覺袖中的小涯劍發起熱來。 她暗忖,這小老頭該不是聞到席上的酒香,又開始鬧騰了?還真是不分場合啊??磥砩匣氐挠枌н€不到位,她自己就貪酒,大約知道小涯不好過,若是不管不顧,小老頭忍不住跳出來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里彈了彈,既是安撫也是警告,連一杯酒的誘惑都受不住,往后還怎么跟她出門。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彈當即老實不少,劍身很快不再發燙,只是仍有些溫熱。 滕玉意放下心來,繼續安靜用膳。 這時候婢女們進來呈瓜果,忽聽清脆一聲響,有婢女摔落了盤盞。 杜庭蘭和滕玉意驚訝一對眼,這是怎么回事,這可稱得上失禮了,而且那婢女與旁人不同,看著像府里的老人。 靜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么回事?” 葳蕤驚慌道:“回郡主的話,這、這水榭里多了人?!?/br> “多了人?”阿芝大惑不解,“什么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環顧四周:“婢子們再三清點了瓜果的份數才帶人呈送,因為之前漏過一份酒食,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誰知呈送完畢,憑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驚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亂子,興許你們沒留意,多給某位客人發了一份也未可知?!?/br> “絕無此事?!陛谵ㄆ疵鼡u頭,“婢子們方才犯了錯,這回加倍謹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確保不會多發漏發,何況案幾上本就放不下兩盤,又怎會數錯?!?/br> 顧憲靜靜聽了這一晌,放了酒盅問:“是不是記錯了人數?也許你們之前清點人頭的時候,正好有客人去了凈房?!?/br> 葳蕤打了個寒戰:“斷乎不會,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帶人在門口聽命,從世子走后,水榭里根本無人出入?!?/br> 她一邊說一邊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誰,然而越找越驚恐。 滕玉意不自覺也跟著在席上找尋,可沒等她看出個究竟,小涯劍就再次guntang起來。 滕玉意心中一緊,這是小涯劍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將劍從袖中取出,戒備地打量周圍,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內外都燃了宮燈,眾人的臉孔掩映在燈影里,一時間看不出異樣。 靜德郡主愕然道:“既然無人進出,何不對著賓客名冊再清點一回?” “正是?!崩先宄獾?,“如此慌張呼喝,成何體統!” 葳蕤自慚無狀,伏地再三揖首,馬上有婢女取來賓客名冊,哆哆嗦嗦遞給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邊,勉強定了定神,從東側的男賓席開始,一個一個開始比對。 眾人無心酒食,說不上到底哪里不對勁,只覺得一瞬之間,水榭就寒涼起來,夜風自軒窗涌入,條案上的箋紙被吹得沙沙作響,四角的燈影搖曳不休,照得房里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來時揣了許多符箓在身上,奇怪毫無動靜,她自是不相信青云觀的符箓會不如東明觀神通,但如果真有妖異,符箓早該自焚示警了。 頭兩回只數了人頭,這次婢女們留了心,一邊數一邊將每個人的相貌和名冊上的名字對應起來。 葳蕤數完東側的男賓,接著數西側的女賓,乍眼看去,無甚不妥。 很快輪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遺和李補闕家的千金…… 數到孟娘子時,婢子瞠大了雙眼,低頭看看名冊,又抬頭看看前方,結結巴巴道:“葳蕤jiejie,是臨時又加了賓客么?孟娘子右邊的那位小娘子,名冊上不見記載?!?/br> 葳蕤面色霎時變白:“臨時只加了三位賓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盧公子,你仔細瞧瞧,那是滕娘子還是杜娘子?” 眾人一驚,方才議論詩題時,郡主曾單獨問過滕杜二人,如今這兩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么角落里的只能是別人。 于是駭然望過去,后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團朦朧的光影里,坐著一位峨髻雙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頭吃條案上的東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細,仿佛餓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圍再沒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頭涌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劍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備森嚴,水榭周圍全是護衛,這女子何時出現的,居然無人察覺。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邊驟然多了個陌生人,為何無動于衷。 鄰旁幾位小娘子嚇得紛紛離席,獨有孟小娘子一動不動,她面帶微笑低頭望著案幾,仿佛對酒食極為滿意,又像在聆聽旁人說話,聽得好不入神。 王拾遺的女兒與孟娘子交好,戰戰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寧,你右邊那個——” 不料剛觸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著詭異的微笑,木然往旁邊應聲一倒。 這動靜驚動了少女,少女扭動一下脖頸,極緩地轉過頭來,眾人嚇得魂不附體,沒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聽噗噗數聲,水榭里陷入黑暗。 這一切來得太快,靜德郡主驚聲道:“常伯伯!” 腳步聲雜沓而至,有人團團將水榭圍住,軒窗外衣袂飄拂,兩邊都有人縱身躍入。 “掌燈!擒賊!” 那是位中年男子的嗓音,嗓音雄渾,內力似乎不低,語速很快,分明是位性情急躁之人。 “常統領,點不了燈?!?/br> “胡說!好好的怎會點不了燈?” “屬下幾個都試過了,不知是不是火折子受了潮,根本無法生火?!?/br> “還不快去庫房取夜明珠來!” 席上不少人懷中藏著火石,也紛紛取出來,結果屢試屢敗,那女子本就詭異,眾人身處黑暗中,難免心生恐懼,哪還坐得住,呼啦啦往外跑。 滕玉意早有準備,拽著杜庭蘭第一個離席。 可沒等兩人率先跑出水榭,后頭書生們就追了出來,只因忙于逃命,再也顧不得斯文,一個個力大如牛,竟將滕玉意和杜庭蘭撞倒在門邊。 滕玉意心中痛罵,早知道當初就該好好習武了,逃命時別的且不論,力氣最管用。 她掙扎著起身,又被人撞倒,門口畢竟狹窄,人人都急著往外逃。 杜庭蘭死死摟住滕玉意,想是一時半會爬不起來,卻又怕滕玉意被人踩踏,情急之下先護著滕玉意再說。 滕玉意突然之間力氣橫生,摸索著抱住門扇,硬將兩個人都拽了起來,出來時卻傻了眼,湖畔的宮燈都熄了,整座王府黑魆魆一片,別說逃命,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曲廊上跑出來不少人,全都不知所措。 “誰有火折子,快拿出來再試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