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鄔瑩瑩以此曲相贈,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記得自己闖入時,鄔瑩瑩滿臉是淚。 而她的好父親,正默然立在案前看著鄔瑩瑩撫琴。 曲子幽咽凄惻,兩人好像都有些癡怔了,不知過了多久,滕紹轉頭看到滕玉意,臉色隱約閃過一絲驚惶。 滕玉意當時才五歲,但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這個鄔瑩瑩是父親的表妹,半年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父親對母親說,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無依,表妹已許了人家,但離出嫁之日還有半年,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親事事以父親為重,自然滿口應許,當即命人拾掇出一個幽靜的院落,好好安置鄔瑩瑩。 起初母親常跟鄔瑩瑩走動,鄔瑩瑩活潑機靈,編出來許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為擅長拉攏人心,連府中下人也對鄔瑩瑩頗有好感。 過了沒多久,母親不知何故開始疏遠鄔瑩瑩,有時滕玉意想去找鄔瑩瑩玩,也會被母親攔住。 正是從那時起,母親身體開始抱恙。 再后來滕玉意就在書房撞見了那一幕,她未將此事告訴母親,可母親終究還是知道了,母親當時已經懷了身孕,氣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兒,身體徹底垮了。 回憶到此處她猛地抬起頭來,耳畔琴音不絕,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她忍無可忍,快步穿過房間,霍然推開門。 滕紹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腳步,厲聲道:“阿爺口口聲聲懷念母親,卻連阿娘在世時從不奏胡曲都不知道!這首《蘇幕遮》只有一個人彈過,阿爺用母親的遺物彈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誰?” 滕紹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 滕玉意眼睛赤紅:“阿爺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提醒我,這把琴我永不會碰,這曲子我每聽一回就想作嘔!我永不會忘記阿娘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詔國過得好好的,阿娘卻已成了一堆白骨,而這一切全拜阿爺所賜!” 滕紹面色鐵青,斷喝一聲:“夠了!” 滕玉意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母親去世那晚,下人們忙著裝殮,年幼的她不知發生了何事,自顧自爬到棺中,張開胳膊對母親說:“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來抱抱我?!?/br> 可不論她怎么哭鬧,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無措,在棺中抱著阿娘哭了起來。 從那日起,再沒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沒人抱著她在花下唱兒歌。沒人笑著替她梳發,沒人手把手教她寫字了。 阿娘下葬后,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她周圍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那個布偶。 她想起母親那雙笑意彎彎的眼睛,對父親的恨意怎么都壓不住。 滕紹撐著條案起了身,剛一邁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爺是個粗人,不懂樂理,不懂對仗,沒替你阿娘畫過一次眉,沒陪你阿娘摘過一次花,那時候吐蕃和南詔國進犯劍南道,正是軍情最險急之時,阿爺每回出征回來,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爺連你阿娘愛彈什么曲子都不知道?!?/br> 他垂著頭用手指輕撫琴身,眼神異常溫柔:“但是阿爺卻知道,你阿娘愛撫琴、愛作詩,茶道剛興起時,你阿娘是兩京第一個熟習此道的,每回長安有人出新詩,她過目成誦,國子監那些刁鉆的算學,她算得比誰都快。這世間的事,就沒有她學不會的?!?/br> 他嘴唇顫抖起來:“她有許多愛好,阿爺都不甚了了,但阿爺還是要說,你娘在的時候,是阿爺這一生最快活的歲月。阿爺最慶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br> 滕玉意含淚看向滕紹:“既如此,為何會有鄔瑩瑩?” 滕紹咬了咬牙:“阿爺早跟你說過,阿爺當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鄔瑩瑩,阿爺這一生虧欠你阿娘多矣,但從不曾背叛過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著父親,只覺得諷刺莫名,父親想不起阿娘彈過的曲子,剛才信手一彈,卻是鄔瑩瑩彈過的《蘇幕遮》。 或許父親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個階段對鄔瑩瑩動過心,而這對于深愛父親的母親來說,無疑比死還難過。 她恨聲道:“阿爺敢說一句阿娘患病與鄔瑩瑩無關么!你把她帶到家里,可曾想過引狼入室?那時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醫官給阿娘看病,自己卻專程送那個鄔瑩瑩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親手將阿娘逼上了絕路!” 滕紹目光剎那間變得極嚴厲,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頹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著無盡的凄楚和痛苦,啞聲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爺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后阿爺沒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爺自認虧欠你阿娘,愿意承受這一切,可你不一樣,阿娘已經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壓著這么多事,何時才肯徹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極點,更咽道:“好啊,把阿娘還給我就行了!” 她邁過門檻,頭也不回,漫天的飛雪兜頭掃過來,一瞬間迷了眼,面上濕濕涼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她推開下人們遞過來的手爐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來時,滕紹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過來傳話,說早朝時圣人任命滕紹為兵馬大元帥,不日便要率軍前去討伐淮西道。 “老爺這會應該已經去了軍營,最遲這兩日就要離開長安了?!?/br> 滕玉意在案前臨著一本《南華經》,淡淡說:“知道了?!?/br> 程伯又道:“老爺走前囑咐,這陣子娘子出門一定要帶上端福,如要出城,務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br> 滕玉意筆下一頓,昨夜阿爺曾說過,這回朝廷平叛之舉進行得艱難,或許與京畿暗中潛伏著大量叛臣的黨羽有關。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樂時遭伏擊的例子,阿爺這是擔心那些賊子會向家眷下手?如果他們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 但此仗至關重要,能讓平叛之師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軍就能為自方多爭得一分籌算,阿爺的擔憂并非全無道理。 她轉頭看窗外,雪后初晴,天光淺淡。 “馬上要臘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給姨父送些節禮,你令人早做準備吧?!?/br> 程伯應了,自行去安排。過不一會又匆匆回轉,“娘子,宮里來人了,皇后有懿旨到?!?/br> 滕玉意忙換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著。 宦官道:“近來天氣寒峻,睢陽等地糧運受阻,圣人天高聽卑,連夜著使臣前往睢陽賑災濟貧,皇后坤厚載物,自愿齋戒一月為民祈福。雜家今日來,是奉皇后口諭邀滕娘子前往大隱寺禮佛。明日辰時皇后娘娘便會出宮,滕娘子還請早做準備?!?/br>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br>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話讓雜家帶給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覺得你有趣,這次去大隱寺齋戒禮佛,你也要早點來哦?!?/br> 宦官嗓門尖細,這樣微笑復述昌宜公主的話,神態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頭聽著,簡直有種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錯覺。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諭?!?/br> 宦官走后,程伯快馬加鞭去給滕紹遞信。滕玉意則留在府內收拾行囊,另派人送節禮去杜府。 大隱寺位于輔興坊,建寺百年余,歷來是皇家佛寺,聽說圣人尚未認祖歸宗時受過主持緣覺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后,大隱寺益發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隨鳳駕前往大隱寺,除了朝中幾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還邀了幾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員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東翼的玄圃閣,幾位王公大臣之女與她共一個寢處。 因要靜心禮佛,各府的仆從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攔在外頭。 滕玉意只帶了丫鬟中最沉穩的春絨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裝不多,打點起來也容易。 主仆正忙著收拾,外頭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成林,鳥兒肯定也多,估計隨便哪株樹上就有鳥窩,哪用得著大費周章,你專門派人幫你找鳥窩,當心驚動嬸娘?!?/br> 這聲音稚氣未脫,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樹那么高,雪那么大,單憑我們兩個,怎么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辦法吧,天氣那么冷,鳥兒們說不定馬上要凍死在窩里了,我們得早些把它們弄進屋才行?!?/br> 另幾名貴女聽到這動靜,早從房里出來:“見過昌宜公主,見過靜德郡主?!?/br> 阿芝興致勃勃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沖那幾人頷首:“我們找滕娘子有點事,不知她住在何處?” 話音未落,里頭的門打開,滕玉意帶著春絨和碧螺出來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總算露面了,我們正要找你?!?/br> 滕玉意笑瞇瞇行禮道:“不知兩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著阿芝的手踏入房中:“進屋再說?!?/br> 房中行囊剛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擺放了許多衣物,好在煩而不亂,看著不算礙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轉了轉,回頭看著滕玉意道:“你該不會忘了上回答應我們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兩位殿下說的是找鵲窩,這回怕是不成了?!?/br> 阿芝有些發急:“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開始下雪了,外頭雪虐風饕的,連樹梢都看不清,這時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鳥窩,說不定還會摔個半死,不如等天氣晴好了再找?!?/br> 昌宜道:“可是等天氣好了,那些鳥兒都凍死了?!?/br>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誰告訴你鳥兒會凍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說的?!?/br>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藺承佑了。 滕玉意問:“世子殿下怎么說的?” 阿芝圓乎乎的臉急得有些發紅,一個勁地跌足嘆氣:“瞧瞧吧,阿姐,我就說她們不知道?!?/br>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么回事,臣女愿聞其詳?!?/br> 昌宜說:“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鄭仆射家玩,路過一棵大樹的時候,看見阿大哥哥在樹上找什么,原以為他丟了東西,可他說他在找鳥窩。我們問他為何要找這東西,他說入冬了,鳥兒待在巢中會凍死,他幫鳥兒們挪個窩,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幾日長安下雪,天氣越發冷了,我和阿芝就開始擔心宮里的鳥兒了?!?/br> 滕玉意無言看著二人,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隨口瞎謅的幾句話,竟讓兩個meimei深信不疑。 她微笑:“鳥兒們不會凍死的?!?/br> 阿芝搖著腦袋道:“我不信,哥哥從不騙我,阿玉你別因為想偷懶,就拿話來哄人?!?/br>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瞞殿下,殿下且想想,鳥兒們為了御寒,要么秋季南飛,要么提前筑巢,一代又一代,都是這么繁衍的,倘若每過一個冬天就會凍死,世間鳥兒豈不是早就絕跡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沒人專門把鳥兒挪進屋子里,但只要一開春,鳥兒就嘰嘰喳喳冒出來了?!?/br>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來:“可惡,為什么騙我們?”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從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跡在市井里,那日他明明稱醉要離開,卻又跑到樹上去,呀,你說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 她興奮起來,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聲,查案查到鄭仆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實太打眼??扇舨皇遣榘?,為何要拿話引開自己的兩個meimei。 阿芝還在生氣:“反正待會太子哥哥和哥哥也會來寺里,等哥哥來了,我一定要罰他多給我們講幾個故事,或者陪我們玩也行?!?/br> 昌宜學大人的樣子嘆息:“前年阿大哥哥參軍整一年,回來講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們說,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后,反倒什么都不肯說了,他最近那么忙,未必肯理我們?!?/br> 阿芝肩膀耷拉下來:“阿姐,現在不能找鳥窩了,我們玩些什么才好?!?/br> 昌宜讓滕玉意出主意,轉身的時候目光掃過胡床,詫異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那東西靜靜躺在她的一堆貼身衣物旁,正是阿娘當年留給她的布偶。 阿芝也覺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飾莫不矜貴整潔,那布偶卻黯淡發白,像是曾被人反復撫摸和洗曬,破舊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走過去,這布偶跟坊間常見的娃娃不一樣,居然是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兩人的胳膊用線縫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態,從神態上來看,應是一對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這么大了,不過出門小住幾天,還不忘帶布偶么?” 昌宜小心翼翼撫摸布偶的頭:“這布偶這么舊了,為何不換個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