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淳安郡王道:“我對道家的符術一概不知,只知道這符術邪門得很,乃是百年前昆侖山一位專習旁門左道的邪道士傳出來的,據聞這邪道年少時陷入癡戀,一度為了意中人夢斷魂勞,使了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練便天下邪術,祁寒暑雨熬了數年,終于煉出了一種叫‘王咎不居’的符蠱術。 “‘王咎不居’?”絕圣棄智訝道,“這不是象卦的一種么?!?/br> 淳安郡王諷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里藏著蠱蟲。 “那蠱蟲本是南詔國的巫后用來懲罰不忠之人的,邪道將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可謂邪上加邪。 “銅錐一經刺破皮膚,蠱蟲便會鉆入血脈,克制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cao練此術,就算到了懂情事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里作祟,讓人絕情無心?!?/br> 余奉御聽得瞋目扼腕,難怪小世子長到十八了,未嘗近女色,本以為小世子未開竅,原來背后還有這樣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br> 絕圣和棄智愕然相顧,“絕情無心”是怎樣一種惡毒的詛咒,難道苦戀不得的滋味比噬心還要痛苦么?否則那邪道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練了還不夠,還想禍害旁人,他為了誘惑后人習練這邪術,故意在書卷上寫下千般好處。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寫下的那段話,便想著:只要習練了此術,長大了我就不會在女子的事上犯糊涂,如此一來,卦象上說的那些話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練成了回崇文館當眾再卜一卦,看誰還敢笑話我。 “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說試就試,等到清虛子道長趕過來,承佑已經走火入魔,道長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發現這孩子后頸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蠱毒。 “此后清虛子道長窮盡畢生絕學,都未能將蠱蟲從承佑體內驅出去,正因為這個緣故,清虛子道長才會煉制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后煉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對那蠱毒卻毫無效用,每年承佑發作時,都只能用藥湯暫且壓制蠱蟲?!?/br> 咯噔一聲,側室的門從里頭開了,安國公滿面焦容:“兩位小道長,符紙可畫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說了。 絕圣和棄智送了符紙進去,又被藺承佑攆出來:“今日之事要是辦不好,老老實實滾回來領罰?!?/br> 絕圣和棄智灰溜溜出觀上了錙車,滿腦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問郡王殿下了,師兄后來找到那個叫阿孤的小娘子沒有?!?/br> 絕圣搖頭:“多半是沒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著‘女娃娃’長‘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訴余奉御是誰家的小娘子了?!?/br> “也對哦,那時候師兄還沒找到阿孤就中了蠱毒,等他病好了,也許早把這件事拋到腦后了。咦,‘阿孤’、‘阿孤’,怎會有人叫‘阿孤’,假如師兄沒聽錯,小娘子會不會是騙師兄的?” 絕圣捧著頭道:“先別想這事了,等我們到了滕府,還得照師兄的話誆騙滕娘子呢?!?/br> 棄智抬袖拭了拭汗,頭一回算計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騙,可誰叫她得罪的是師兄,認識師兄這么久,他還沒見師兄在算計人這件事上失手過。 親仁坊離青云觀不算遠,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絕圣和棄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這陣子都住在姨母家,于是又改道去杜府。 兩人到門口時,杜府早有閽者候著了。 絕圣和棄智稟明來意,閽者熱絡得不像話:“兩位道長快請進,夫人和娘子已經等了許久了?!?/br>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攆去安歇,睡得卻并不踏實,天將明時,隱約聽見鄰室有人驚呼,猛一睜開眼,綺云和碧螺掀簾進來道:“娘子,杜娘子醒了?!?/br>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們呢?” “端福在外院歇著,管事尚未送消息過來,白芷和紅奴已經醒了?!?/br> 滕玉意三步并作兩步到鄰室,下人們捧著巾櫛出出進進,杜庭蘭正趴在床沿邊嘔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慘死的情狀,腳下踟躕起來,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觸就化為泡影。 杜夫人只當滕玉意高興過了頭:“玉兒,快來,你阿姐正找你呢?!?/br> 杜庭蘭抬起頭,軟聲道:“阿玉?!?/br> 滕玉意奔過去替杜庭蘭拍背,擔憂道:“為何突然嘔吐起來?!?/br> 杜庭蘭拭凈了臉面:“我胸口有些發堵,吐一吐就好了?!?/br> 她容色憔悴,額上布滿細細汗光,分明極不舒服,卻仍不忘寬慰母親和表妹。 杜夫人擔憂道:“這樣嘔吐,不知要不要請醫官上門瞧瞧?!?/br>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尋常的岐黃之術未必對癥,橫豎青云觀的小道長會上門,不如等他們看過之后再做定奪,省得胡亂用藥不利疏散體內的余毒?!?/br> 杜夫人道:“對對對,昨夜那個小道長還叮囑過不要胡亂吃藥,青紈,你到前院找老爺和大公子,說一娘醒了,讓他們到后院來?!?/br> 奴婢應聲下去了。 杜庭蘭輕輕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讓阿姐好好看看你?!?/br> 滕玉意依言坐下,對上杜庭蘭溫柔的神色,只覺得好些話更在喉嚨里,干脆從下人手里接過巾帕,輕柔地替杜庭蘭拭汗:“阿姐,你好些了么?”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的手柔聲道:“我這也不知怎么了,只記得同阿娘去靜福庵祈福,后頭的事一概記不清了,你信上說過幾日才能到,怎么這么早就來了?阿娘說你跟我們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說到此處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臉色瞬間褪了個一干二凈。 滕玉意心一陣猛跳,前世她苦尋兇手,最后一無所獲,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許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么了?” 杜庭蘭仍在發怔,面色蒼白,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杜夫人意識到什么,倉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們先到外頭候著吧,要是道長來了,速速請他們進來?!?/br> 滕玉意大氣不敢出,既盼著知道真相,又怕表姐過于憂懼留下病根,遲疑片刻,她扶杜庭蘭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么話等好了再說?!?/br> 杜庭蘭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來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里撞見了邪物?!?/br> 她渾身顫栗,口中的字句變得斷斷續續。 “好孩子,你怎么糊涂了?!倍欧蛉思t著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說了,昨晚玉兒和端福趕得及時,把你救下來了?!?/br> “是啊,阿姐?!彪褚鈽O力寬慰杜庭蘭,“那東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樹樁,沒什么好怕的,你現在好好在府里,有我們在,誰也別想傷你?!?/br> 杜庭蘭卻把頭埋在母親懷里,整個人嚇得恨不得縮成一團:“那東西追著我跑,說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險些喪了命,那種瀕臨死亡的無助和絕望浸潤到了每一個毛孔,昏睡的時候壓抑著,如今全都激發出來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從這孩子懂事以來,何曾這般失態過。 她一遍遍撫著女兒的后背:“這是嚇糊涂了,待會得找道長討些收魂安神的法物?!?/br> 杜庭蘭忽又想起什么,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當時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蘭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東西不足為懼,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br> 杜庭蘭唇色一陣發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確定表妹完好無損,放心點點頭,而后,她像是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中,重新發起怔來。 滕玉意和杜夫人傾身替杜庭蘭掖衾被,杜庭蘭目前魂不附體,問也問不出什么。 二人正忙著,杜庭蘭惶然睜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見了別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繃得極緊,重新坐在床邊,屏住呼吸問:“阿姐,當時還有誰在林子里?” 杜庭蘭的話聲卡在喉嚨里,臉色越來越難看,氣息越來越紊亂。 杜夫人眼里含著淚:“孩子,你為何去竹林?誰把你害成這樣,你到現在還不肯說么?” 杜庭蘭闔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慚難言,突然像是觸發了惡心的回憶,伏身再次嘔吐,這一次比之前更劇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撫,這樣嘔吐不休,遲早會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氣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請醫官?!?/br> 剛一邁步,就被杜庭蘭拉住了胳膊:“我沒事,我只是覺得惡心?!?/br> 滕玉意彎腰擰了巾櫛替杜庭蘭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溫熱,驚訝抬頭,發現杜庭蘭正在無聲垂淚。 “阿姐?!?/br> 杜庭蘭勉強支撐起身體,羞慚地看著杜夫人:“女兒迷了心智,害阿娘擔驚受怕,女兒無地自容,求阿娘萬萬保重身體,阿玉,你剛到長安,昨晚卻因為我涉險,阿姐對不起你?!?/br> 滕玉意心里一酸,忙道:“阿姐,你現在心神不安,有什么話稍后再說?!?/br> 杜庭蘭淚如雨下,仿佛心里正備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僥幸撿回來一條命,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遲了?!?/br>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間躥到了嗓子眼,看著杜庭蘭,大氣都不敢出。 杜庭蘭羞愧得把頭垂到胸口:“其實我和紅奴離開靜福庵,是為了見一個人?!?/br> 杜夫人氣得渾身發顫:“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無緣無緣故離開靜水庵……” 看杜庭蘭只知默默流淚,她急得推搡著女兒道:“你這孩子……快說……那人到底是誰?” 杜庭蘭臉紅得欲滴血,幾次三番要開口,卻因為太過難為情,話都堵在了嗓子里。 “你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爺娘?”杜夫人攥緊杜庭蘭的手顫聲道,“那人把你害成這副模樣,你還有什么可瞞著的!” 杜庭蘭心痛如絞,抽噎著說:“……阿娘別難過……我……我說?!?/br> 她透過眼中的淚霧望著杜夫人:“阿娘可還記得,阿爺在揚州做官時,有一回清明節,我曾獨自帶紅奴去隱山寺踏青?!?/br>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圓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紹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們學堂有事,紹棠就半路回去了,怎么,難道你就是那日遇見了什么人?” 杜庭蘭淚光閃爍:“我在寺中賞花時,恰好撞上一群書生在桃花林里斗詩,奪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br> 說到此處,她死死咬住唇,雙手揪住胸前的襟領,指節有些發白。 杜夫人險些一頭栽倒到床邊,滕玉意慌忙攙扶杜夫人,杜庭蘭也嚇得從被子里起了身,杜夫人哆嗦著伸指一戳杜庭蘭的額頭,咬牙切齒道:“把你是如何認識此人的,又是如何與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給阿娘說清楚,一個字都別落下!” 杜庭蘭眼皮腫得像桃子,哭了許久才開口道:“此人家貧無依,常年在寺中寄讀,好不容易湊齊了盤纏,來年欲到長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璣,詩文尤其出眾,我就……我就對他生出了好感,之后我們時有來往,他常贈詩予我,因為怕露了痕跡,便用彩勝做信紙,這樣既不打眼,又方便傳遞?!?/br>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里剪彩勝是為了傳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壓著滿腔怒意點頭:“很好,去年清明節就相識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問你,你跟他私自往來這么久,那人可曾提過婚嫁之事?” 杜庭蘭更咽道:“那人說自己并無功名,就算上門求親,我爺娘也不會應許,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應試后,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說。后來阿爺被舉薦到國子監任太學博士,舉家要遷回長安,臨行前我擔心他赴考的盤纏不夠用,就將我攢下來的體己都給了他。那人將家傳的一根金釵贈給我,許諾說非我不娶,待他來年到長安來赴考,定會上門求親?!?/br> 說到此處,杜庭蘭頓了下,仿佛回憶著什么,眼中的悔恨之意益發深濃。 “到了長安后,我們暗中往來,少則五日最遲半月,一直未斷過書信。我們家到長安后三個月后,他也提前從揚州啟程了,到長安后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莊子里,我怕他手頭拮據,又托人送了些體己過去,起初他還算殷切,隨著結識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就不怎么給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著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見他跟友人在酒肆飲酒,模樣好不快活。他身邊那些人衣飾華貴,想來都是衣冠子弟。我聽說應舉時圣人和幾位宰相都極力夸耀他的詩文,他如今名聲大噪,身邊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門之士了。 “我心里仍抱著一絲希冀,他近日忙著應舉,興許抽不出空給我回信,于是令車夫停車,掀開車簾與他對視,可他竟裝作不認識我,他身邊那幾個友人看我注目于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傾慕于你?’我又驚又羞,當即放下簾子令車夫趕路,就聽到那人冷笑:‘哪來的浮花浪蕊?!?/br>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豎子敢爾!” 杜夫人也氣得七竅生煙,女兒向來聰慧自矜,沒想到竟栽在這樣一個后生手里,只恨女兒眼下身體未復元,罵又舍不得罵,她一肚子火無處發,只能悶聲自捶胸膛。 杜庭蘭唯恐母親氣壞了身子,哭著攬住母親。 杜夫人咬牙切齒道:“后來呢?昨日是那后生約你去竹林的?” 杜庭蘭拭了拭淚低聲道:“我當時就灰了心,回來后我想,我那些體己也就罷了,權當扔進了溷廁,可那些書信上寫了不少纏綿悱惻的話,若是不討回來,早晚會生禍患,前陣子我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聽到上巳節他會趕赴進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靜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聽戲,讓紅奴扮作胡人去月燈閣前攔他。這一回他欣然答應了,約我在月燈閣旁的竹林見面?!?/br> 滕玉意聽得怒火中燒,前世表姐和紅奴是被人勒斃,當時仵作勘探現場,說在表姐尸首附近發現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腳印,原來當晚果然有男子約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進士歷來難考,年紀輕輕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數,記得前世有個極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進士科后,又順利通過了吏部選試,不久調到御史臺,成為最年輕的諫官,之后更是為鄭仆射賞識,娶了鄭仆射的獨女。 記得喜帖遞到滕府時,距離表姐被人勒斃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鄭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擠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