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話音未落,便覺兩道冷厲怨毒的視線投過來,滕玉意微露笑意,接著道:“別看這妖物猖狂,遇到此劍就不成了,身上皮rou就像爛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塊,一削便是一大塊……” 她笑吟吟地,有意說得極慢,老妖眼睛里的怒火噴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燒出個洞。 夜色中墻頭瓦當響了一下,藺承佑果然極聰明,當即饒有興味道:“竟有這等好物?小娘子若是方便,扔與我瞧瞧?!?/br> 滕玉意套好劍鞘往房梁上擲去,藺承佑撈到手中,原來是把三寸長的小劍, 月光下呈瑩碧色,劍刃鋒薄如葉片,撫之如冰,似玉而冷。 他見過無數絹彩珠璧,翡翠做的劍卻是頭一回見到,奇怪如此脆薄的材質,竟能經年不碎。 然而不等他細看,劍身上的光亮就不復瑩透,像蒙上了一層灰霧,慢慢轉為黯淡。 他不露聲色用袍袖擋住老妖的視線,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認主的法器,離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沒什么兩樣,非但傷不到老妖,還會白白折損劍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頭戴冪籬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見半點慌張之態。滕紹他見過幾回,戍邊守國的名將,此劍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紹給女兒防身的。 可這小娘子不像會武功,哪怕把劍交還給她,憑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他瞬間改了主意,笑著點點頭道:“好劍,好劍。月燈閣太遠,小娘子此舉直如雪中送炭。我捉過不少妖怪,但從沒吃過妖怪rou,待我把它切成膾,正好拿來下酒?!?/br> 說著隨手指了指門口的幾名護衛:“你們到前頭拿些醯羹,再取幾壺松醪春來?!?/br> 這架勢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園子里舉酒列膳,護衛心里雖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違逆小主人的命令,一邊戒備地瞪著老妖,一邊緩緩后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動手的時候,別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給我?!?/br> 藺承佑揚了揚下巴:“你也要拿它下酒么?” 滕玉意搖搖頭:“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湊成一雙。它皮糙rou厚,極難嚼動,我打算先放到甕中腌制些日子,待rou軟皮酥,再蘸了橙齏來吃?!?/br> 他二人有來有往,那旁若無人的口吻,簡直把老妖視作下酒菜。 這下不只那老妖氣得七竅生煙,連杜夫人和留下來的護衛都瞠目結舌。 作者有話要說:橙齏:其實就是橙醬,唐朝一種常見的醬料。用來蘸魚膾,或者蘸rou膾吃。 這種醬料似乎滿受歡迎的,經常見唐人宋人在詩里或是傳奇里寫到這種調料,唐人王昌齡就有“冬夜傷離在五溪,青魚雪落鲙橙齏”的名句。 我覺得這東西味道應該是酸酸甜甜的,蘸醬吃正好可以中和魚膾的腥味吧,咽口水(我不是,我沒有)。 第7章 藺承佑懶洋洋道:“滕娘子說得有理,這妖怪身量不小,一頓的確吃不下,帶回去慢慢腌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頭,若是一個人吃得不過癮,大不了把親朋好友叫過來一起吃?!?/br> 老妖聽得怒火中燒,身子一起,儼然要出陣,眾人看在眼里,心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動了一陣,竟活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捏著把汗,費了這番功夫,哪知老妖仍舊不肯上當,時辰不多了,再熬下去院子里的人誰也逃不掉。 藺承佑倒是穩如泰山,慢悠悠轉動劍柄:“趁這妖物不敢動,我現在就試一試,看看是這把翡翠劍好用,還是九天玄劍了得?!?/br> 他冷笑一聲,雙臂輕展,縱身躍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深知翡翠劍的厲害,硬擋便是死路一條,于是仰天一倒,硬生生騰空而起,今晚當真遇上了兩個克星,才打傷藺承佑,又冒出個滕娘子,換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說,不必等對方靠近自己,它遠遠就能將其撕成碎片,可那劍偏偏落到了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么像沒見過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rou,不怕人笑話么?!?/br> 她婉媚笑道,有意繞陣而飛,藺承佑要逼她出陣,她偏要誘他進來。 藺承佑卻陡然收住去勢,壞笑著往后一縱:“罷了,你是不是害人太多了?相貌竟如此丑陋。有句話聽過沒,‘相由心生’,就算在妖怪里頭,你這模樣也屬實難看,我別說吃你的rou,多看一眼都嫌膩歪?!?/br> 老妖臉色大變,她修煉數百年,始終未能修煉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數月前開始強占美人皮囊,至今仍頂著一張老丑的臉。 先后攫取了十來個女子的軀殼,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國公夫人,才知何為絕色。 當了幾個月的大美人,她都快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了,藺承佑的話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她心肝。 她目光堪比毒箭,嘴唇開始抽搐:“你找死!” 藺承佑火上澆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么,就不怕被它的毒氣損及容貌?” “也對?!彪褚飧牧酥饕?,“要不還是拿回去喂牛喂馬吧?!?/br> 老妖雙目赤紅,再也按耐不住,雙腿一蹬,猛然拔地而起:“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叫你們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br> 藺承佑身子一剎,笑著回身要逃,不料牽動了痛處,身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絕圣和棄智大驚:“師兄!” 眾護衛大驚失色,也狂奔而來。 老妖恨意滔天,怎肯錯過這絕佳的機會,無需追出陣外,探爪就能把藺承佑撕成兩半。 藺承佑果然傷重,低頭不住咳嗽,老妖陰森森地笑,手下正要發力,哪知藺承佑低笑兩聲,突然反手扣住她的爪子,趁老妖來不及縮手,拽著她一飛沖天。 這一招猝不及防,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后幾口靈力,居然著了藺承佑的道,好在陣法就在腳下,遁回去還來得及。 因為急于脫身,她釋出一團團烈焰般的黑霧,藺承佑丟開她縱到一旁,口中卻喝道:“換陣!” 兩個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躍而起,撩著道袍在院中奔跑如飛,來回一個交錯,眨眼就變幻了陣型。 老妖心里暗道不好,急忙高聲念咒,腳下的藤蔓聽到呼喚,暴漲數尺纏上她的雙足,她正要使喚它們將她扯回陣中,殊不知一眨眼的工夫,小道童身后竄出兩道金芒,光芒交繞在一起,回旋向上攀升,觸到頭頂的盤羅金網,三道金芒合為一股,老妖只覺得大力從腳底襲上來,沒來得及躍到陣中,就被遠遠彈出了陣外。 老妖倉皇中跌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緩過了勁,狼狽抬起頭,就見藺承佑立在不遠處的樹稍上,似笑非笑看著她。 “你攔得住我吸納靈力,攔得住我成魔么?”老妖恨得咬牙,藺承佑千方百計誘她出陣,小道童負責封死她的退路,可恨她被藺承佑耍得團團轉,竟不知他們三個何時在她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藺承佑卻不再與老妖打機鋒,徑自把翡翠劍扔給底下的護衛:“還給滕娘子?!?/br> 隨后躍下樹梢:“動手,換玄天陣?!?/br> 小道童高聲應道:“是?!?/br>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轉身拉著杜夫人就走,成功誘出了老妖,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老妖月光下瞧得明白,藺承佑的雪白褖領上全是斑斑血跡,他本就傷了肺腑,方才又使出全部內力拽她出陣,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她當即改了主意,撇下藺承佑,轉而追襲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轉眼就跑到了門口。 老妖沿著檐瓦急奔,今晚她追到紫云樓,除了要報那一劍之仇,也因為安國公夫人五藏大虧,與其浪費自身功力給虛弱軀殼續命,不如再找一具新鮮的美人皮囊。 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纖白明媚,雖不及安國公夫人豐腴,但多了幾分少女的裊娜之態,她很驚訝于滕玉意的容色,早就動了念頭。 奇怪的是明知她追襲滕玉意,后頭三人居然不阻攔她,只聽小道童道:“師兄,真要用這陣法嗎?” “都擺好陣了,還啰嗦什么?” “可是我才想起來,師尊說過,玄天陣需得童男子之軀主陣……否則非但不能上徹于天,還會損及布陣之人。 “……” 另一人也道:“這陣法雖能大殺四方,但師兄若不是……也不必強求,大不了先用別的陣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云觀,再設陣鎮壓它?!?/br> 樹妖暗中發笑,不愧是心智尚幼的孩童,面對藺承佑這樣的紈绔公子,還能問出這樣的蠢笨問題。 看來這陣是擺不起來了,她愈加放了心。 眾人四散奔逃,滕玉意身形靈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興奮莫名,一路窮追不舍。 滕玉意驚懼不已,隔著墻一邊跑一邊罵道:“妖物,你死到臨頭了還想害人,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誰?!?/br> 老妖:“你還指望藺承佑救你?他被我打得元氣大傷,早就自顧不暇了?!?/br> 滕玉意冷笑:“我誰也不指望,不過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斷,大可以來試試?!?/br>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藺承佑剛才是如何合力誘她出陣,氣得牙癢癢,憤而劈斷了面前垣墻,傾身要捉住滕玉意,忽覺一股怪風襲到背后,輕輕慢慢,如綿如絮。 老妖心頭涌出不祥的預感,欲要扭頭一探究竟,怪力卻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排山倒海壓向她頭頂。 老妖腦中轟然巨響,匯聚全身煞氣要回擊,可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術迥然不同,赫赫揚揚蘊含著無窮正氣,壓根不容它躲閃,千鈞之力就當頭砸下來。 老妖佝僂著僵在半空,魂魄仿佛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頭往前看,只見院中火龍四處游走,煞物們大半都被纏住,不是凄厲慘叫,就是頃刻間焚成了黑灰。 夜風送來低沉的誦咒聲,敲金戛玉,輕悅如泉,仔細一辯,是藺承佑的聲音。 “載營魄抱一,我來御魑魅?!?/br> “破——” 老妖眼珠微凸,還未來得及掙扎,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門。 老妖慘痛低嚎,拼命想掙開束縛,雪光卻如靈蛇般纏繞而上,將她緊緊縛住。 藺承佑懸立于半空,誦咒的嗓音一聲高過一聲,老妖止不住地戰栗,從臉龐到脖頸,一寸寸露出褐黑虬結的樹皮,肩上的長發,更是慢慢化成縷縷枝條。 眼看數百年功力要毀于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聲啼哭起來。 她音韻凄涼,似乎悲不自勝,藺承佑無動于衷,小道童和護衛卻動了惻隱之心,腹中多少傷心事,仿佛都被這哭聲一一勾起。 藺承佑心中暗罵,到了這時候還在?;ㄕ?,釋盡一身煞氣來亂人心智,不懂防備之人,往往淪肌浹髓而不自知。 他拂開鎮壇木上的符紙,揮袖一揚,擊出鎮壇木,老妖被打得渾身激靈,哭聲戛然而止。 絕圣和棄智晃了晃腦袋,頓時清醒過來。 藺承佑落回陣中,把喪失了功力的老妖拖到近前,笑問:“耍這么多花樣,是不是想讓我放你一馬?” 老妖眼珠轉了轉,抖瑟著拼命點頭。 “你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如果答上來了,我可以考慮不將你打回原形?!?/br> 老妖口中嗚嗚作響,自是求之不得。 “數月前你還只是醴泉山腳下的一只樹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尋常,自你潛入長安,三月來已殺了十來名女子,是誰點化你修煉魔道?又是誰教了你奪人軀殼的心法?你今晚潛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還是單純為了作惡?” 老妖神色復雜,踟躕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藺承佑彈指一揮,老妖咳了好幾聲,啞聲道:“說來全憑機緣,從未有人指點,我在山中苦練,那夜遇到雷雨,為了避劫闖入一個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困在洞中數月,無意中堪破了天道,奪人軀殼的法子是自己悟出來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為不耐煩每日用功力給安國公夫人續命,想換具新鮮的美人軀殼罷了?!?/br>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袍袖一揮,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燒起來,每一塊骨頭縫都鉆進了萬只螞蟻,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醴泉山后頭找尋,我所在的山頭千年來未有人探訪,早已成了空山絕谷?!?/br> 藺承佑簡直是鐵石心腸,非但不停手,還示意絕圣和棄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凄聲痛罵:“藺承佑!你這小人,說好了答完問題就放我一馬,怎能言而無信?” 她話音剛落,符紙化作火龍攀上老妖雙腿,這回它連下半身也化成了樹根。 藺承佑笑容里透著殘忍:“你殘害了這么多生靈,還指望不吃苦頭么?我給你的機會不多,你別想著?;?,老老實實告訴我,點化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