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我差點就脫口而出“老爺爺你悠著點別犯了心臟病”。 趕緊擠出眼淚來慷慨激昂的誠懇道:“左相言重!晚輩與大人一樣,錯承先皇恩寵,而今無以為報,唯有盡心與先帝臨終囑托,方能夜半心安!” 接著大將軍連仲甫也老淚縱橫,而且更加讓我受驚的是,他直接一撩衣襟跪下了,而且倍兒激昂的對我說:“先帝臨終前招老臣等密談,曾言在先帝崩后一切可聽命太皇太后慕容氏。老臣等先前還恐怕太皇太后年紀尚輕難當大任,卻不料果真巾幗!慕容老匹夫好福氣,竟有這樣的女兒!” 我那“老匹夫”爹爹在旁幽幽來了一句:“連老狗,我可在這兒呢?!?/br> 說完我的“老匹夫”爹爹暗自瞅了我一眼,我連忙一個激靈反應過來,趕緊撇下左相秋懷遠,一個箭步沖過去一把將連仲甫扶住,滿目盈淚道:“大人莫折煞我!” 左相秋懷遠和鎮北大將軍連仲甫兩人,一文一武,是皇朝在朝的資歷最老的文臣武將。因此他兩人這樣一哭,尚且年輕的太尉衛子驍趕緊也單膝跪下,抱拳對我道:“微臣是粗人,不會說話。不過請太皇太后放心,微臣手下的禁衛軍一定晝夜不歇保證皇城安全!” 我心想,扶了這個跪那個,扶了那個跪這個,場面實在是混亂。于是先鎮定道:“太尉大人請起,有大人這句話,陛下與我都安心許多?!苯又B忙說,“諸位大人不必多禮,快快請坐?!?/br> 于是大家終于坐下。 然后我們開始一本正經的商議“軍國大事”。 剛才哭的那么興奮,轉眼卻能這么正經的開會,我心想大家果然都是演技派的,演了幾十年的老臣自然不是我這種才演十幾年的太皇太后能比的。而大家這么渾然不覺的當做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一樣,真是讓我覺得大家的心理素質真的很強大。 右相溫叔鏡,也就是玉瑤的爹,此刻說:“既然大家都是為了先帝,為了社稷,為了陛下。那下官不妨把話挑明了直說吧——眼下陛下年少,恐怕不足以擔當大任,尚需太皇太后與攝政王輔佐。然而太皇太后不能直接干政,長此以往,恐楚王在朝一人坐大。老夫斗膽,請問太皇太后是否已有良策?” 我心想,玉瑤的爹果然繼承了玉瑤那般說話不要命的傳統——哦不對,次序搞錯。是玉瑤有這傳統果然是有這爹必有這女兒,上來就是這么語出驚人。 細想片刻,我有點尷尬。因為我尚未有所謂良策,于是干巴巴道:“陛下年幼,下面枝節小官聞風而動,皆以楚王唯馬是瞻,這事需得從長計議?!?/br> 太傅拱手道:“老夫卻以為,楚王平時每日上朝,雷打不動。陛下謙恭,凡事皆詢問左相右相及楚王的意見,也是導致此事的原因之一。當下之計,恐怕要將楚王調離帝都,再采取些辦法,收回楚王一些權力,讓下面的官員隱約摸到陛下的態度,卻不要點破,方能制衡現今的局面?!?/br> 我在腦子里繞了好幾個彎才把這番話想明白,頓悟的同時在心里大喝一聲,李一景你果然是個老狐貍! 于是這意思是說,先讓楚王離開這里,讓官員們沒辦法輕易聯系到他,更遑論親自見到他。然后皇冼一道圣旨降下去,隨便收回皇祈的一點無所謂的權力。官員們就要開始忖度:陛下莫非要開始打壓攝政王了?于是便在心里有些不安穩。 但是他們又沒辦法見到皇祈,于是皇祈手下的網脈也許就要經歷一番動蕩了。畢竟在皇昭的手里,皇朝已經很是強大很是穩固,基本上只要皇祈沒有強大到逆天的程度,很難推翻這個稱霸中原幾百年的皇朝帝國。雖說皇冼年幼,可篡位這種事畢竟不是吃個包子那么簡單,能一日三餐來三次的活。 我心想,哎呀,這可真是個好計策。 于是問:“可是,我們要怎樣把皇祈弄走呢?” 李一景捋著胡子看著我,笑著說:“這事恐怕要太皇太后出面了。臣等實在沒有支配楚王的權力,更何況太皇太后巾幗不讓須眉,定是有辦法的?!?/br> 我心想,我靠,中計了! 這老狐貍果然不愧是能做皇昭的老師的人,怪不得皇昭要把他留下來給我。我像吞了個蒼蠅一樣的看著他,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同時,我爹咳嗽了一聲。 這聲咳嗽拯救了我,只聽我們敬愛的撫遠大將軍說:“時間已經太久,不散恐怕惹人耳目?!?/br> 爹,你真是我親爹??! 于是我精神抖擻的說:“爹爹說的是?!比缓筠D向眾人,大義凜然的道,“今日之事恐怕不宜到處宣揚,我知道各位大人一定心中有數,不必我再多言。往后各位大人若有要事,可直接往我宮里,畢竟我曾承先帝遺命輔佐新帝,想來不會惹人話柄?!?/br> 六人立即離席下拜,道:“下官定不負太皇太后囑托?!?/br> 我趕緊也站起來,寬大的袖幅下,我揉著發酸的屁股,剛想說“各位大人請自便”,李一景突然開口道:“太皇太后莫非忘了什么?” 我立刻扁著嘴委屈道:“把皇祈騙出帝都的事我會立即著手去辦?!?/br> 李一景笑呵呵的說:“那就麻煩太皇太后了哈?!?/br> 我大叫了一聲“我擦!”,彎腰就想脫鞋然后砸到他臉上去。被老爹狠命按住我的手,低聲說:“冷靜,安子,冷靜?!?/br> 挫敗的散會后,幾位大臣不愧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有人直接從后門乘轎離開,有人晃悠悠的到飯莊吃飯,甚至右相走出去的時候見到吃飯的連仲甫,還拱著手說:“哎呀,鎮北大將軍也在此處用飯?真是巧了,巧了,無巧不成書啊哈哈哈?!?/br> 我被爹爹扯著袖子也去飯莊用飯,卻被小二告知已經滿座了。因我的身份不便透露,我迅速的看了爹爹一眼,而爹爹不愧是我的爹爹,迅速會意,對小二道:“你可知我是誰?居然告訴我滿座?” 小二依舊哭喪著臉說:“這位爺,這店里今日真的滿座了。原本不滿的,可鎮北大將軍和右相突然都來了,家仆都占了兩桌。不如兩位先在這里站著等等?興許哪桌客人快要吃完了也不一定?!?/br> 爹爹不愧是我的爹爹,立刻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誰?你讓我等座?” 于是事實說明這小二果真不知道爹爹是誰,不過天子腳下京都之地,與上位者沾親帶故者不計其數,自然不敢輕易得罪。小二立刻道:“這個,這個……小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只是小人真的不敢欺瞞,這店里真的已經滿座。不過樓上有幾桌興許還有空位,不如您擠擠,一起坐?” 鐵一般的事實之下,我和爹爹也不由低頭。我心想,方才連仲甫還跟我哭來著,現在一起吃頓飯應該也不算什么。于是兩人一同向樓上走去。 連仲甫獨坐一個單間,我和爹爹埋頭走著,突然發現旁邊的一個雅間是空的。 對視一眼之后,爹爹不愧是我的爹爹,兩人渾身一抖,立刻一同鉆了進去。 坐定,爹爹捋著胡子說:“先帝一向對你寄予厚望,我當初還說你這孩子很是不成器,估計難當大任,卻沒想到果然還是先帝的眼光準。你現在很是成器嘛?!?/br> 我說:“先生教導女兒民族大義,女兒不才,未能領會先生精髓,卻也知道在其位謀其政的道理。如今陛下地位受到威脅,女兒作為太皇太后,既承了先帝口諭守護陛下,便決不能讓任何人損害陛下萬一?!?/br> 爹爹分外震驚的看著我,說:“……你果真是安子?” 我想了想,補充說:“但凡哪個女子能像我一樣,自小就被困在家里學習這些,也都能成器。這不能說明你遺傳的好,只能說明先生教的認真?!?/br> 爹爹聞言笑道:“你果真是安子?!?/br> ☆、路上行人欲斷魂 第十四章·路上行人欲斷魂 我分外挫敗的趴在桌子上悶悶不說話。爹爹反倒開始安慰我,說:“不要這樣,你今天表現的很好。先帝在天有靈也會很欣慰?!?/br> 我說:“你不要安慰我,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覺得我說的一點都不好,先生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抽我手掌心了??墒悄愣己靡馑紝ξ胰鲋e說我很好,我又怎么好意思不相信呢?可是早知道今天是這樣的結果,我當初打死也不會逃學的。你都不知道,我有一次逃學逃的狠了,先生見到我,第一句話居然是:哎呀,這么久不見,安子都長這么大了……” 說著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很挫敗,很可憐,很倒霉,不由得紅了眼眶,淚水就滾下來。我抬起手想拿袖子拭一拭淚,卻想到這衣服是新做的,擦臟了就不好看了,于是四處尋找可以擦眼淚的帕子。 淚眼模糊的看到一方白色的布頭在一旁,想也沒想就抓過來擦了擦臉。 爹爹說了一句“你做的真的很好”,然而這話音迅速被一聲巨響淹沒。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的看過去,爹爹嘴角抽搐了半晌,說:“……安子,你手里拿的……可是桌布?” 我望著跌碎滿地的盤碟和狼藉一片的菜肴珍饈,緩慢的將手里的布頭放回去,半晌,道:“……馬有失手,人有失蹄,我……” 然而我這一句話也迅速的被開門的聲音淹沒,隨即響起了一把好聽的男聲,和緩的道:“原來是太皇太后和大將軍,實在失禮……” 我望過去,居然是皇祈。 皇祈身后跑過來一個人影,我一看,居然是店小二。這小二臉色鐵青,對皇祈道:“這,這……王爺,這雅間小人確實是幫您留著的……這……” 看的出來他很想對我和爹爹破口大罵,可見到皇祈無甚反應,估計也怕爹爹真的是權位之人,便忍氣吞聲不敢多言。 于是皇祈展現了他如沐春風閑散王爺的一面,笑道:“既然太……兩位難得相聚,下官不讓個位置恐怕不妥,先行一步,不打擾了?!?/br> 我剛想說“啊,那多謝王爺了”,就聽到爹爹在旁來了一句:“王爺慢行,若是不嫌棄,不妨坐下一起。左右是我們不對在先,斷沒有讓王爺先走的道理?!?/br> 我自是深深知道和皇祈同桌用飯的苦處,那可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心說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人家,那咱就走唄,何必要把自己的性命往刀口上推??娠@然爹爹并不這么認為,并且給了我一個滿含深意的眼神。 我頓悟:哦,原來爹爹是想讓我把皇祈弄出帝都。 不由在心里罵了句娘,我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這么快就想出對策啊,現在把皇祈留下來,除了一起吃飯之外,再沒辦法有任何其他的用處。 爹爹顯然也反應過來自己實在是高估了我,轉而想跟皇祈說“其實你要是忙我們也就不留你了呵呵”,卻沒想到皇祈早已在旁坐下,見爹爹望過來,立刻笑道:“那本王就卻之不恭了?!?/br> 我瞬間有一種世界崩塌了的感覺。 爹爹羞愧的看著我,我心想,好,誰讓你造孽,自己收拾去吧。于是道:“爹爹,女兒近幾日身子一直不好,恐是天氣漸熱,身體不爽利。今日走了許久女兒也累了,既然爹爹有王爺一起,那女兒就先行回宮,改日再陪爹爹飲酒?!?/br> 爹爹泫然欲泣的看著我,說:“安子……” 我說:“勞煩王爺了?!闭f完帶著玄珠頭也不回的走了。 上了馬車,玄珠對我說:“現在只是春末,天氣根本還沒熱起來。你這么說就不怕皇祈看出端倪?你也太不會撒謊了你?!?/br> 我想了想,說:“其實吧,撒謊絕對不是個能夠無師自通的學問,更何況先前的十幾年我也從來沒有過一個機會能大范圍的練習這門藝術,偶爾不嫻熟也是可以理解的?!?/br> 玄珠說:“我是能理解你,可不見得皇祈能理解你?!?/br> 我心想,也對。 然而回宮的第二天正好碰上崔臨來給我請平安脈。我正在洗臉,迷蒙的回憶了一下,今天果然是請脈的日子。接著就是漫長的過場,我賜了座,崔臨低著頭細細把著脈。我百無聊賴的右手摸著一只被我養的肥死了的灰色的折耳貓,腦子里空白白的。 過了很久,崔臨說:“太皇太后,請換手?!蔽冶銚Q了另一只手給他,他搭了三根指頭上來。半晌,我突然靈光一閃,咳了一聲說:“哀家近日總覺身上燥熱的很,卻不知是什么毛???” 崔臨困惑的看著我,想來從我的脈象并看不出什么不妥。停了停,他說:“可否請太皇太后說的詳細些,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心想,往年夏天我覺得熱的時候是怎樣的感覺呢?便斟酌著說:“就是……出汗,覺得熱,想吃涼的東西,嗯……就是覺得熱?!?/br> 崔臨不解的看看我,又轉頭看看外面的天氣。雖然即將春末,可是帝都偏北,是以天氣還并不熱。崔臨茫然的望著我,我說:“可有法子?” 靜默了半晌,崔臨說:“臣開個方子,另外有些話要叮囑御膳房和太皇太后的貼身女官?!?/br> 我說:“如此甚好,去吧?!?/br> 崔臨顯然并沒有完全搞清楚我到底想要怎么樣,可是依舊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不多時玄珠回來,跟我說:“崔臨跟我說你最近熱的不行?” 我說:“啊,是啊?!?/br> 玄珠疑惑道:“那昨日給你值夜的畫未怎么說你半夜里凍醒了一次?” 我說:“啊……有這回事嗎?不可能,肯定是她看錯了。我熱的很,你看,我熱的都快中暑了?!闭f完揚聲喚來一個丫鬟道,“讓小廚房煮些……煮些……嗯,降火氣的東西來?!?/br> 小丫鬟領命而去,玄珠皺眉說:“你到底想干嘛?” 我說:“中暑,是指在高溫和熱輻射的長時間作用下,機體體溫調節障礙,水、電解質代謝紊亂及神經系統功能損害的癥狀的總稱。臨床表現可分為熱痙攣、熱衰竭和熱射病……” 但是玄珠終究沒有明白我到底想干嘛。 然而三日之后,皇冼下旨:酷暑將至,太皇太后身體虛弱不宜受熱,定五月初三移居西京玉池避暑,皇帝親送。楚王與右相之女隨行。 原本我還擔心,唯恐這道圣旨下來坊間會有閑言碎語,太皇太后外出避暑,卻讓攝政王爺隨行,畢竟不太符合常理。我也著實很怕悠悠之口。然而就這樣擔驚受怕了兩天,畫未帶回來的消息讓我很震驚。 事實證明我顯然是太多慮了,因為既然斷句將楚王和右相之女斷在了一起,大家的視線都被這兩人吸引。一時間坊間熱議的居然是太皇太后有意指婚楚王和溫小姐,讓人不得不嘆一句,大家的心理素質果然很強大。 于是闔宮上下開始緊鑼密鼓的籌備太皇太后避暑事宜,這是一項巨大而繁雜的工作,因為不僅要確定隨行人員,一層層甄選,還要確定隨皇帝行的隨行人員。因為按照計劃,應該是皇冼留在帝都,我把皇祈弄走,然后大臣上諫撤銷皇祈的某個權力。 至于這個權力是什么,我沒有多問,估計李一景肯定有辦法。而在我緊張的籌劃避暑的期間,皇祈照常每天在下朝之后來我宮里求見。 因為畢竟心虛,而且自從知道他有意篡位之后,我實在不愿意單獨見他,便每次都讓玄珠以“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利,還未起身”,或者“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利,已經睡下”的理由推脫了不見他。 以至于玄珠不止一次的跟我說:“我若是皇祈便不會再來見你。你這不是沒起床就是已經睡了的,比豬也好不到哪里去?!?/br> 我卻持有不同意見:“或許這也是我與眾不同的一面呢?” 從此玄珠和玉瑤對此事不予置評。 自崔臨給我診脈到五月初三足有大半個月的時間,過了十幾天以后玉瑤向我辭行回了相府,說是為避暑做做準備。我真心覺得這事沒什么好準備,琢磨了好幾天,終于覺得可能玉瑤把這次戰役誤以為是一次旅行。 五月初三,艷陽高照,天空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