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道是無晴卻有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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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抹春日的氣息,是浣衣局墻角下那叢迎春綻開的第一朵小花帶來的。彼時,地上仍殘了積雪,風也依舊寒冷。但那一叢如同金色陽光般的花朵,卻將春提前送來了。 我的風寒一直纏纏綿綿,在屋里待了一個多月終于好了大半,可以堅持著做一些活計,不必被知秋趕出去。 怡昭容指派的御醫每十日我診治一次,她也在小蓉去求見她的第二天親自來了趟浣衣局,甚至親口吩咐了知秋要好生照看我。為此,浣衣局上下十分惶恐,知秋也對小蓉來照顧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我在咳嗽好全之前不與其他人共住一屋。我自然沒什么異議,徹底搬進了那座棄屋里。 小蓉求了知秋也搬來陪我,如此,每日除了勞作,剩下的時間清凈,兩人說說笑笑,倒也和樂融融,小屋里充滿了溫暖。 “謝娘,”小蓉將她手上的裙子拿起來給我看:“你看這樣好不好?” 我放下手中一雙棉襪,只朝那裙子看一眼便笑起來。 “你繡的是什么?” “是臘梅啊?!毙∪卣f的理所應當。 我看著那花樣,東一朵西一片毫無章法,像被狂風吹落在地的殘花一般,失了梅花的傲立之姿。 許是看我皺了眉,小蓉氣餒道:“看不出么?” 我“撲哧”笑出來:“你繡之前心里沒打個樣嗎?” 小蓉搖搖頭,有些自卑地低下頭:“我娘去的早,沒人教過我?!?/br> 我沒想到會觸及她的傷心事,忙拍拍她:“是我不好?!?/br> “沒關系的?!毙∪靥痤^,看一看手中的裙子,嘴一撅,泄氣般地放下:“算了,不繡了?!?/br> 那衣料正是先前知秋分發給眾人的,小蓉與貞兒換了一半新柳色料子做了上裳下裙,又打算在裙上繡臘梅花。 我想了想對她說:“這兩塊的顏色不適合繡臘梅,冬天又快過去了,繡臘梅也不合時宜?!?/br> “那繡什么呢?”小蓉一臉愁容看著我。 “繡丁香吧?!蔽艺f著,從箱子里取出紙筆,略一沉思,在紙上繪出一叢細細碎碎綴在枝椏間的丁香圖來。若以深淺紫色密密繡出,更會顯得紫色如煙,繁茂淡雅。 “你看看,照著這個繡會好一點?!蔽覍D樣遞給小蓉,再繼續補我的棉襪。 小蓉“嘖嘖”稱贊:“謝娘,你竟然還會畫畫,畫的真好!” 我淡淡道:“我曾是繡娘,會畫繡樣是應該的?!?/br> “嗯嗯?!毙∪攸c著頭,對那圖紙愛不釋手。她在裙子上比劃了幾下,又苦下臉來。 “謝娘,你這圖樣太復雜了,我肯定繡不出來?!彼粗业难劬α辆Ь?,充滿了狡黠:“要不,你再給我畫一個簡單的?” 我敲敲她的額頭:“你呀!”雖然這樣說著,但還是拿過她的裙子,想了想,在上面繡上連珠六瓣花紋,這花樣并不難,正好小蓉不知從哪里弄來淺碧和淺紫的小珠子。這樣用淺紫在青色的裙擺處繡一排,串了淺碧的珠子,再用淺碧在丁香色上衣的衣襟、袖口上繡一排,串了淺紫的珠子,倒也不失清麗與低調的華美。 我將這想法跟小蓉說了,她果然開心起來,興奮地繡起來。我只做了這點事就覺得十分疲憊,便倚在床頭陪她,偶爾指點幾處針法。 “謝娘,”小蓉突然道:“昭容娘娘人真好。不像其他主子,對我們這些低等宮人還不如一條狗?!?/br> 我沒有說話,只含笑看她。 “你知道嗎,那天我還見到皇上了呢?!毙∪匮劬α亮肆粒骸八齻兌颊f這是我的福氣?!?/br> “你見到了皇上?”我一驚:“在長春宮?” 小蓉沒有注意到我的語氣中的不平靜,她帶了自豪的笑容道:“是啊,我去的時候正巧皇上來了。所以悄悄看了一眼?!?/br> 我“哦”一聲,知道她以此為傲,便順了她:“那你真是好福氣,低等宮人能見到皇上的機會可是很少的呢?!?/br> 小蓉臉上笑容如盛放的雛菊:“我一直以為,皇上很嚴肅很兇。沒想到,他竟那么溫和,對咱們這樣的低等宮人也很好?!?/br> “皇上是天子又是明君,真正居高位者,心懷憐憫,不會欺凌弱小的?!蔽业?。 “算了吧?!毙∪鼐锪俗欤骸澳切┠锬锬膫€把咱們當人看?還不如她們身邊一只貓?!彼粗遥骸扳讶菰俚脤櫼膊荒茏層t十天來看你一次吧,還不是因為皇上一句話?!?/br> “???”我驚得坐直身子:“你說什么?” 小蓉被我嚇了一跳,略帶恐慌看著我:“謝娘,你怎么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便道:“你說的話令我嚇到啦!”說完自嘲地笑笑:“皇上再體恤下人,也不會去吩咐御醫給低等宮人醫治啊?!?/br> 小蓉笑起來,想了想道:“嗯,怎么說呢,其實我覺得皇上只是隨口一句,但怡昭容正好借此找御醫來?!?/br> 我牽了她衣袖:“小蓉,你把那天的事告訴我好嗎?你剛才的話令我太震驚了?!?/br> 小蓉見我好奇,自己也來了興致。她將手里的繡活一放,又給自己倒了杯茶,這才慢慢講起來。 原來,那日她拿了我繡的手帕,傍晚時分悄悄溜去長春宮。按例,低等宮人不能進入東西六宮,她站在長春宮門前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怡昭容的貼身宮女惠兒見小蓉畏畏縮縮在宮門外徘徊,當下生疑,又覺得小蓉面善,細問之下,小蓉說出是我差她到長春宮求見怡昭容的,惠兒便帶她見了怡昭容。 我琢磨著,小蓉能這樣輕易見到怡昭容,一來是她運氣確實好,遇到見過她幾次的惠兒。二來,恐怕惠兒覺得是我回心轉意愿意侍奉怡昭容,這才敢將一個最低等的宮女帶到主子面前。三來,惠兒不是那種妒賢之人,否則,以怡昭容之前顯露出對我的青睞,她若是有一點擔心我去了怡昭容身邊,搶了她的風頭,也不會讓小蓉去見的,這是我的福氣,。 “然后呢?”我順手拿過小蓉的裙子,為她繡起圖樣來。 “然后我見到了怡昭容,她真和氣又沒有一點架子。不用我跪著說話,還賞我茶水點心?!毙∪匮劬α亮恋?,滿心對怡昭容的感激。 彼時怡昭容在側殿休息,惠兒向她通報了事由后,她立即召見了小蓉。她本是善良溫柔的女子,對待下人也十分寬厚,賞賜茶水是正常。 我先前只吩咐小蓉將手帕送給怡昭容,等怡昭容詢問了再說我的情況。不出我所料,怡昭容看到那帕子,思索片刻便問起小蓉來。 “怡昭容問我,為什么你自己不來?!毙∪鼗貞浿骸拔艺f,你得了嚴重的風寒,又沒有太醫診治,還被管事姑姑挪去廢棄的屋子。好不容易醒來,感念怡昭容的恩德,強打精神繡了這帕子送給怡昭容,只當是你一點感恩了?!?/br> “你真會說話?!蔽椅⑽⒁恍?,在那丁香的衣襟上穿上珠子。 “那當然,不然還怎么說啊?!毙∪氐靡庖恍?,自覺幫了我大忙。 “之后呢?”我沒有看小蓉,語氣也淡薄如霧中的月光:“你不是說見到皇上了么?!?/br> “嗯?!毙∪厣踔烈颉盎噬稀倍侄苏松碜耍骸澳懵犖艺f嘛?!?/br> “怡昭容知道你病了顯得很擔憂,她吩咐惠兒姑娘去太醫院拿些好藥?!毙∪貒@了口氣:“但她畢竟位份不夠,不能管后宮之事,沒辦法明著要求知秋不挪你出去。所以她說,她會找時間來浣衣局看你,讓知秋對你重視起來?!?/br> 此時輪到我驚訝:“怡昭容是寵妃,若她吩咐,知秋還敢不聽?” 小蓉撇撇嘴:“聽說知秋是麗妃娘娘的遠親?!?/br> 我頓時了悟,難怪知秋那么大膽又無人管。 麗妃……我瞇起眼,是啊,沈羲遙何止怡昭容一個寵妃呢?還有柳妃、和妃,都是長寵不衰的妃子。而任何一個宮女,背后若是有一位得寵的妃子撐腰,自然做事說話都硬氣些。同時,也因為自己所在利益圈的關系,對其他圈子的人抱了敵對態度。知秋暗地里不服怡昭容的話,想來也是如此吧。 “怡昭容賞了我茶和點心,坐在那里看那幅手帕,跟惠兒姑娘夸你的手藝,還說了一句什么‘此身何啻似浮萍’?!毙∪乜粗?,臉上有些迷惘:“謝娘,什么意思?” 我微微低了頭,仿佛心思只在手里的繡活上。 “似浮萍……”我遲疑了下才道:“浮萍無根,只能隨波逐流。就像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女子一樣。除非尋找到一個可靠的依附,不然,永遠只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br> 小蓉“哦”了一聲,恐是想到我在手帕上繡的圖案是浮萍,半了悟地點點頭。 “是說那圖案吧?!彼ζ饋恚骸扳讶菡嬗胁?,詩做的真好?!彼Z氣里有崇拜,也有絲絲自卑:“可惜我聽不懂?!?/br> “大羲并不崇尚女子讀書,別說你,這宮里的妃子能認字就算不錯了?!蔽野参克?。 可是我在想,怡昭容真的明白我繡浮萍的含義嗎? 不是“人無根柢似浮萍,未死相逢在何許”的遺憾,不是“嘆息明年又安往,此身何啻似浮萍”的踟躕,也不是“兩鬢新霜換舊青,客游身世等浮萍。少年樂事消除盡,雨夜焚香誦道經?!钡谋瘺?。 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唏噓,是“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钡臒o奈,是“雕胡炊飯芰荷衣,水退浮萍尚半扉。莫為風波羨平地,人間處處是危機?!钡母锌?。 小蓉沒有意識到我懂詩詞,也沒有注意到我突然的沉默,她已經講到了最激動的地方,不待我提醒便繼續道:“怡昭容說那首詩的時候,皇上進來了,并沒有讓人通報。所以當我看到一個穿了件青色綢衫的男子進來時并沒反應過來?!毙∪赝铝送律囝^,心有余悸道:“還好我沒有做出什么無禮舉動?!?/br> “怡昭容呢?”我關心道。 小蓉臉上有些向往:“怡昭容好像并不驚訝,只是微笑說‘皇上來了也不通報一聲,臣妾這樣蓬頭垢面如何面君啊?!f完,怡昭容才起身給皇上行了個禮?!毙∪乜粗遥骸爸x娘你說,咱們見到皇上連大氣都不敢喘,怡昭容怎么就不怕呢?” 我忍下心底一點微酸,笑容保持平和。 “怡昭容是寵妃,我們怎么能比?”我垂下眼簾,睫毛掩住我眼底一點黯淡:“若是在民間,昭容算是皇上的妻妾,你見過受寵的妻妾見到丈夫不敢說話的嗎?” 小蓉點點頭,脫口而出:“那皇上的妻妾可還真多啊?!?/br> 我忍不住笑出來,心頭一點陰翦散去,將繡好的部分給她看:“你看看,好不好?” 小蓉見我替她繡的又密又好,自然開心。她拉了我的衣袖道:“好謝娘,你就都幫我繡了吧?!?/br> 我點了點頭:“你還想繡什么都告訴我?!?/br> 小蓉突然不好意思起來,猶豫片刻道:“要是能有一句詩在上面,得多別致啊?!?/br> 我笑道:“當年我做繡娘時倒繡過幾件帶詩句的衣服,也給你繡一句吧?!?/br> 小蓉歡喜得面頰都紅起來,眼睛亮晶晶看著我:“你真好,謝娘。我把那天的事全告訴你,他們我都沒說?!?/br> “皇上拉了怡昭容的手坐在長榻上,我一直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噬献潞蠼形移饋?,然后對怡昭容說:‘我看你這個丫鬟很面生啊?!讶葜皇俏⑿Σ徽f話?!毙∪負釗嵝乜冢骸澳阋仓?,咱們是不能去東西六宮的?!?/br> “難為你了,一定嚇壞了吧?!蔽铱粗∪?,眼里是歉意。 小蓉臉上帶了余悸:“我當時都懵了,浣衣婢的服飾一眼就能看出來?!?/br> “然后呢?”我也緊張起來,雖然小蓉完好無缺站在這里,但難免也緊張起來。 “皇上沒再問,他拿起那塊手帕一邊看一邊皺眉?!毙∪乜粗?,眼里有疑惑:“我們都不敢說話,我悄悄看怡昭容,她也很緊張,手把袖子攥的緊緊的?!?/br> 我心一驚,沈羲遙是知道我的針法的,之前又將李常在的裙子收走,想來更清楚我現在的特點,那么,他會看出那帕子是我繡的嗎? 我突然覺得背上涼涔涔的,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出了身冷汗。 “皇上問怡昭容,他進來時正聽見昭容在吟詩,是什么?!毙∪赝嶂^想了想:“昭容就又說了一遍?;噬峡淞司浜迷?,停了下又說他看這帕子,應該不是‘此身何啻似浮萍’,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毙∪叵肓税胩觳耪f出來這兩句詩,倒也難為她了。 我再一驚,沈羲遙,他多半已經看出了吧。 “然后皇上笑起來,特別溫和,看著怡昭容的眼睛也亮亮的,他說那帕子繡的真好,是不是昭容繡的?!毙∪刈ミ^我手中的裙子,仔細看我在上面的繡花,仿佛是想確認沈羲遙對我的評價是不是真實。 “昭容說什么?”我已經平靜下來,雖然對未來十分忐忑,但我的未來此時并不由我。 “昭容問皇上是否記得她提過的一個在繁逝里受罰的繡娘,皇上給了恩典安排到浣衣局。這帕子是那繡娘為表感激送來的?!?/br> 小蓉看著我追問道:“謝娘,你之前真的是在繁逝受罰么?你犯了什么錯???不是說,你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因面容被毀才送進來的么?” 我犯了什么錯?我看著小蓉,一時間覺得一切都模糊起來。是啊,我犯了什么錯呢?我犯的錯,說出來駭人聽聞;我犯的錯,說出來天理難容;我犯的錯,萬死都不足矣抵消??墒?,我到底又有什么錯? “我之前為太后娘娘繡了一件衣服,呈上去時是壞的,這十分不吉利所以被罰。我命大在繁逝偶遇昭容,她查出我是被誣陷的,感懷我的冤屈求皇上將我送來浣衣局。這事她不想我提起,我也就不說。至于告訴知秋的那些理由,不過是為了方便送我進來編的?!蔽业恼Z氣如被秋風垂落的殘葉,有說不盡的哀傷。 “我明白了?!毙∪氐降仔乃己唵尾辉賾岩?,或者,我的過去對于她沒什么意義。我現在和她一樣,不過是一個浣衣婢而已。 “之后皇上看著我說,是你繡的?”小蓉繼續道:“我磕了個頭,嚇得連話都不敢說?!?/br> “然后呢?”我能想象,小蓉這一趟去長春宮,一定受了很多驚嚇,也有很多驚喜,足夠她日后回味。也許,等她再大一些,成熟一些,見的多一些,當日種種,會有別樣看法。 “我說做繡活的人得了嚴重的風寒,怕自己不行了,感念昭容的恩情就做了這帕子托我送來,算她一點小小的心意?!毙∪匾詾樗脑拵偷搅宋?,有些洋洋自得,我只能回以笑容,卻隱隱擔憂沈羲遙聽到心中作何感想。 他是否會覺得我已與其他女子無異了?嗯,他一定知道,那樣諂媚的話語我是不會說的。想到此,我的嘴角不由微微上翹,卻又在瞬間僵住。難道,我還以為他依舊愛著我么?他應該想都不會去想我是否會說出這樣的話吧。 只覺得有無盡的嘲諷從四面八方涌來,我的心一陣陣抽緊,為自己感到悲涼,看不起自己。似乎自從我知道沈羲遙不是殺害父親的罪魁禍首后,我對他的感情已經慢慢轉變。 “皇上好像愣了一下,我悄悄抬頭,現皇上死死盯著我,眼神冷得像冰,我感覺好像有刀架在脖子上一樣,嚇得都不敢喘氣了?!毙∪乜嗔四槪骸澳悴恢?,皇上雖然長得特別俊,可是眼睛里一點感情都沒有,看人一眼,你會覺得自己掉進冰窖里了?!?/br> 我不說話,沈羲遙的眼睛,有太多感情。我不敢去想那一雙眼,它曾用帶了各種情緒的眼神看過我,每一次都令我心悸。對于沈羲遙的眼睛,我想這后宮中比我更了解的妃嬪恐怕不多。 “皇上的威嚴,我們肯定無法承受的?!蔽业?。 “我當時差點嚇哭了,還是怡昭容好,她遞給皇上一盞茶,又問惠兒晚膳備好了沒有,便請皇上去前廳用膳?!毙∪厥嬉豢跉猓骸盎噬喜辉倏次?,與怡昭容一起走了。他到門邊時我聽見‘朕看那帕子的繡工很好,當得起繡之國手。以前就不提了,如今若真的因病去了卻也可惜。昭容有空就看顧下吧?!讶葸B連稱是,當下就吩咐惠兒找太醫給你治病。有皇上的話,太醫自然會來了?!毙∪乜粗?,眼里有點點羨慕:“謝娘,你命真好?!?/br> 我蘊了淺笑在唇邊,心里卻是苦的。我的命好不好,恐怕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多謝你,小蓉,若沒有你,我恐怕真的死在這里了?!蔽椅樟怂氖郑骸耙院笾灰俏夷茏龅降?,你說我都會做?!?/br> 小蓉“撲哧”笑起來:“算啦,是你繡工好得了皇上恩德,跟我有什么關系啊?!彼粗?,眼睛亮亮的:“你若想報答就幫我把裙子繡好吧?!彼f完遐想道:“皇上都夸你手藝好,我若能有件你繡的衣服,將來出宮去也能對人炫耀呢?!?/br> 我看著她年輕不知愁的清秀面容,點了點頭。 “我會為你繡一件衣服?!蔽业男θ菝骺?,語氣卻鄭重:“但是你要記得,不要對任何人說起?!?/br> 之后的日子我都很忐忑,生怕怡昭容來問什么,又怕沈羲遙會突然下一道旨意將我處置了??墒?,直到鳶飛草長的陽春三月,怡昭容沒有踏足過浣衣局,惠兒來的也少了。日日無非是洗衣再洗衣,雖辛苦,但心情慢慢如日漸澄明溫暖的天氣好起來。 沈羲遙身邊已有了怡昭容,善解人意,秀雅端莊,又沒有強大的外戚給他造成壓力,是最好的寵妃人選,再加上她在詩詞方面也有造詣,可以與沈羲遙吟詩作對,是朵溫柔的解語花。 而當我放松心情,日日按時吃藥,風寒也逐漸好起來了。只是經過這一場,身子更加不如從前,很容易疲憊和生病,因此,春天完全到來之前,又犯過兩次風寒。 不知不覺間,院子里的花都開了,甚至有一株玉蘭,就在墻邊,開出大朵如白鴿般的花,我常常在洗衣的間隙抬頭去看那花,潔白如玉的花瓣后是一碧如洗的藍天,令人心都舒爽起來。我不由想起在黃家村,羲赫別在我發間的那朵白玉蘭。此時的他風寒應該好了吧,天越暖就越不易犯,我也就越安心了。 這幾日,活突然多了很多,還都是新衣,大家洗得小心,累得精疲力盡。我與小蓉雖挨著卻忙得連話都說不上。前一日因為偷偷幫她洗了幾件,被知秋發現,罰了當晚的飯食。還好,昨晚李氏悄悄藏了幾塊干餅給我們,才不至于餓得今日沒有力氣。 天氣特別好,一早起來走到院中,本還發愁今天又要洗到何時,赫然發現盆里的衣服都沒冒尖,大家抑不住發出低低的歡呼,臉上浮出笑意,迅速走到自己的位置洗刷起來。 “太好了,今天的衣服不多?!毙∪爻倚πΓ骸爸x娘,昨天真是連累你了?!?/br> “說什么呢?!蔽夜首錾鷼獾谋砬椋骸爸澳隳菢訋臀?,我為你洗幾件算得了什么?!?/br> 小蓉露出燦爛如陽光的笑容:“今天的衣服不多,我們早早洗完就可以休息啦?!彼氲绞裁此频模骸鞍⊙?,正好明天我們休息呢?!?/br> 我“嗯”了一聲:“怎么啦?” “???”小蓉仿佛很吃驚:“你不知道嗎?明日是麗妃娘娘的生辰啊?!?/br> “我知道啊?!蔽也灰詾槿?,麗妃的生辰與我們的關系無非是沈羲遙要為她設宴慶生,各宮為此裁了新衣要我們洗,還不如平時。 “謝娘,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小蓉一臉哀求。 “我們怎能進去那種地方?”我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忙打消她非分的念頭。 “在御花園?!毙∪匾荒樀蒙骸拔掖蚵犨^了,皇上說春花爭艷,便設宴武陵春色?!毙∪叵肓讼胗值溃骸拔覀兇┬掳l的宮衣,今年浣衣局與其他幾處除了料子其他顏色款式都是一樣的,就不會顯眼了?!?/br> “絕對不可!”我語氣嚴厲,欲阻止她的想法,然后冷冷道:“絕對不可以去!你以為不打眼,可一旦被發現,死罪都是輕的?!蔽艺f著又柔省勸道:“小蓉,那樣的地方,那樣的場合,不是我們能去的?!?/br> 小蓉撅了嘴,使勁搓手里一件衣服,仿佛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不再與我說話。 我嘆口氣不理她,也專心洗起來。 “謝娘,”不久,小蓉又可憐巴巴地問我:“真的不能去嗎?” 我放下手中的衣服,將手在圍裙上擦擦才道:“小蓉,你想想我們是什么身份,那里又是什么地方?皇上為麗妃設宴,守衛一定很緊。再說,我們不過是連御花園都只能去北角的低等宮女,更何況在這樣重要的日子里混進武陵春色?”我看一眼站在遠處瞇著眼打量眾人的知秋:“而且,知秋一定會看緊我們的?!?/br> 小蓉終于喪氣地垂下頭:“我知道了,謝娘?!?/br> “謝娘,小蓉,不干活在干嘛?”知秋尖利的聲音傳來:“我看你倆還沒得到教訓,今天的飯不準吃了!” 我與小蓉對視一眼,都露出氣憤來,卻也無法。 夜晚我趟在床上,透過窗戶,晴好的夜空里星光閃爍,好似隨手撒下的一把銀釘,璀璨動人。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吧。我這樣想著,不自主地嘆了嘆氣。再過一個多月也是我的生辰了。只是自入宮以來,我便再沒過過一次生日。最多,不過是煮一碗銀絲面來吃。 最得寵的日子里,沈羲遙不止一次提起要為我普天同慶??墒?,還沒有等到那一天,先是等來了父親病逝的噩耗,之后,我便離開了皇宮。 在黃家村,我并沒有告訴過羲赫我的生辰,卻不知他怎會知道。我清楚地記得,那一晚我收拾床鋪,赫然發現枕頭下壓了一個紅布小包,打開,一支鴛鴦荷葉紋銀釵出現在眼前。 “喜歡嗎?”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溫柔如潺潺小溪水。 “嗯?!蔽尹c點頭,心里有巨大的欣喜和感動。 “羲赫,你怎么知道……”我的話還未說完,他已輕輕攬我入懷,親吻我的額頭。 “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彼谖叶叺驼Z:“這圖樣是我自己畫的,你看可好?” 如何不好?古詩文里說的還不夠多嗎?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得成比目何辭死,愿作鴛鴦不羨仙?!?、“鳥語花香三月春,鴛鴦交頸雙雙飛?!?nbsp;…… 那樣忠貞的鳥兒,一心一意、相親相愛、白頭到老。一旦失去一方,另一方也不再尋覓新偶,孤獨凄涼地度過余生。 也只有羲赫,能與我做一對千年長交頸,歡愛不相忘的鴛鴦我鴛鴦。沈羲遙,他是真龍天子,龍鳳雖好,卻不如鴛鴦情長。 我閉上眼,羲赫的身姿清晰地浮現出來,仿佛他就在面前,只要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他的手,聞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氣,聽到他滿含深情的嗓音,看到他歡欣的笑容。 我的唇角微微上揚,如同做了一場美夢,或者,這確實是我的一場綺夢。 收回思緒,夜已漸深,我翻個身準備睡去,突然發現身邊的小蓉翻來覆去,眼睛睜得大大的。 “小蓉,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我擔憂地問道。 “???謝娘,我吵到你了?”小蓉吐吐舌頭不好意思笑道:“我餓了?!?/br> 她這么說著,我的肚子里也傳來“咕”一聲。小蓉看著我,語氣里都是歉意:“是我不好,今天你也沒飯吃?!?/br> “要我說多少次??!”我故作生氣:“沒關系的?!敝笥株P切道:“這么餓嗎?” 小蓉搖搖頭:“我在想明天麗妃娘娘的生日宴?!?/br> 這丫頭看來還沒死心。 “謝娘,你不知道,我特別喜歡那些漂亮的衣服?!毙∪厣钌顕@一口氣:“每次我洗的時候都在想,這樣華麗的衣服穿在身上會是什么樣呢?是不是會把我變得美一些?” “你已經很漂亮了?!蔽逸p聲道 “唉??”小蓉應了聲,又道:“謝娘,怡昭容真美,就像畫上的仙子一樣。人也好,真是可惜了?!?/br> “可惜什么?”我疑惑道。 “大家私下里都說皇上不是真喜歡她。只是因為她長得像皇后呢?!?/br> 我幽幽道:“不會的,怡昭容怎么可能因為像皇后才得寵。再說,皇后在蓬島瑤臺上休養了那么久,皇上都沒有去看她,可見皇上并非如傳說中那般深愛皇后的?!?/br> 我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似乎是說服自己,讓我相信沈羲遙對怡昭容的寵愛并非源于我。盡管,那個傳聞我已不是第一次聽到,很久之前,皓月也跟我說起過。 “皇上不去看皇后,聽說是因為怕過了病氣,太醫們不允許的?!毙∪貍确瓕χ遥骸盎屎竽锬锏降资鞘裁床“?,這么多年了還不見好?!毙∪刈哉Z著,我卻不說話。 “大家私下里都說,皇后娘娘其實已經不在了?!毙∪卦谖叶叺吐暤溃骸傲璐笕撕土鑼④姴恢挂淮握埱筇酵屎?,皇上都拒絕了呢。尤其是這次,凌將軍凱旋歸來,說一切賞賜都不要,只想見一見皇后,也被皇上婉拒了?!?/br> 小蓉咽了口吐沫,仿佛她本人親歷了現場一般繪聲繪色:“他們說,凌將軍跪在皇上面前懇求皇上,說自大婚后他兄妹二人再未見過。此次,他不要皇上的任何賞賜,哪怕只遠遠看皇后一眼也好。連凌大人也跪下來懇求皇上?!?/br> 小蓉說到這里已十分興奮,聲音都微微顫抖:“可是皇上還是婉拒了,只說自己也思念皇后,但是太醫明言皇后現在不宜見任何人,一旦皇后有所好轉,定會召兩位兄長覲見?!?/br> “這也正常?!蔽颐夹孽酒穑骸皟晌淮笕怂寄畎檬浅G??;屎蟛≈責o法見人也是常理?!敝皇切闹须[憂再次涌上,哥哥此舉難免有逼迫皇上之嫌,萬一沈羲遙怪罪可就不好了。 只是二哥他,我在被中抓緊了自己的衣襟,我明明跟他說就當做我已經不在了,好好效忠皇帝,不要讓凌家再陷險境,不要讓父親的悲劇再度發生??伤麨槭裁催€要如此?還有大哥,一向以凌家興衰榮辱為己任,克制、恭謹、沉穩的大哥,怎么也會縱容,甚至參與到二哥的胡鬧中去。 難道,二哥告訴了大哥?還是? “是什么時候的事?”我的腦中似有閃電劃過,克制了情緒問道。 “年節時的事?!毙∪赜牣惖乜粗?,想來是不明白我怎么這樣問。 我明白了,我請張氏送給二哥的口信該是送到了。以二哥如今的權勢查出羲赫在皇陵并非難事,他一定怕我遭遇不測,怕我受苦,因此提出要見我來保我平安。 只是,此舉太險??!我不免擔憂起來。萬一,萬一沈羲遙感覺受到脅迫起了除去凌家之心?這不是不可能。 “所以啊,大家才說皇后恐怕已經歿了,皇上是怕凌家起異心才一直說皇后在病中的?!毙∪氐穆曇粲l低,生怕被人聽到般,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么飄渺而不真實,令我一陣陣發寒。 我整理了心緒,淡淡一笑:“這些話你從哪里聽說的?皇上怎會欺騙天下呢!凌家是大羲第一忠臣,就算皇后歿了也不會起異心的。以后這樣的話可別再信了。萬一被別人聽到,你可小命難保?!?/br> 小蓉撅了撅嘴,我